相思不是病,瘋起來真要命

相思不是病,瘋起來真要命

()耀祖挨了打卧在床上,一則皮肉疼的緊,二則心裏氣悶,看哪個都不順眼。黃氏腳步兒重了,要罵,兒女跑來跑去,要罵,茶冷了風大了,要罵。他們的長女玉珠已經十一歲,捧了一碗熱茶與爹爹吃,耀祖嘗了一口嫌燙,一把推開女兒,玉珠跌破了手掌。黃氏與女兒上了葯,打發她出去玩。玉珠手疼,心裏又覺得委屈,獨自一人走到夾道里,蹲在牆根底下哭。

她這裏哭了半日都不見人來管,早有人稟報柳氏知道。礙着耀祖難纏,柳氏待不想管,到底怕孩子哭壞了,便親自走來,問她:“玉珠,你是不是哪裏疼?”

玉珠將手亮與祖母看,道:“也不是很疼。”

柳氏因她哭了半日也不見她母親來,憐她無人疼愛,便拉着她的手到梧桐院去,與她洗臉梳頭,又與她果子吃,叫人帶她去找小姑姑玩。

英華本是個靜不下來的人,這幾日卻安靜的很。依着母親的吩咐,她只每日早飯後去嫂嫂面前問候哥哥一聲,便足不出戶。她在家看書悶了便蹲馬步寫字,再不然還能給梨蕊打打下手分個絲線,倒也能自得其樂。玉珠進門來,看見小姑在院子當中蹲着馬步兒練字,驚奇的都走不動路。

帶玉珠進來的是個小丫頭子,走到梨蕊跟前說:“太太說讓孫小姐和小姐玩會。”便對着英華萬福一下走了。梨蕊忙站起來給玉珠行禮,拉她到樹蔭底下坐,英華便叫人取果子與她吃,又與她幾本書看。玉珠坐得一會,害怕母親找她,辭了小姑回家,英華又叫個婆子送她回去。

梨蕊生得膚白勝雪,杏眼柳眉,極是美貌。因着她生得美,又是二少爺中意的人,自耀祖兄弟幾個搬來之後,柳氏都着意不讓她出英華這個小院子。梨蕊本是個聰敏女孩兒,省得柳氏心意也不曾出過院門。玉珠見得這樣一個美人兒,回家便當個稀罕事說與母親聽:“我方才到小姑屋裏耍。小姑屋裏藏着一個天仙似的大姐,便是爹爹畫的美人圖,都畫不出那樣好看。”

黃氏還罷了,耀祖以善畫美人聞名於富春,人都說他畫的美人比真人還要美,女兒這般說話,惹得他大怒,喝道:“胡說,只比桌子高一點的小人,你曉得什麼叫好看。”

“是真好看,”玉珠哆嗦了一下,低下頭看腳尖,猶低聲道:“是真的好看。”

“孩子懂什麼,”黃氏把耀祖的夾被掖好,笑道:“你畫的美人天下無雙,我也不信天底下會有生得那樣好的人。玉珠,你去看看魚肚湯好了沒有,若是餓了,先拿湯泡飯吃半碗。”

耀祖悶悶不樂,半日都放不下人生得比他的畫美,便和黃氏說:“把那個丫頭喊來,我倒要看看這個天仙似的大姐,生得什麼模樣。”

耀祖在家向來說一不二,若是不依他必然淘氣。黃氏順着他也習慣了,因玉珠記不得那丫頭的名字,就讓玉珠去喊人來。玉珠便跑到英華院子裏,對低頭繡花的梨蕊說:“我爹爹叫你去,要看你。”

梨蕊愣了半日,扭頭看英華。

英華也愣了半日,問玉珠:“小姑問你,你爹爹為什麼叫她去?”

玉珠便將緣故說了,扯着梨蕊要她就走。英華曉得大哥性子彆扭,若是不讓梨蕊去,不曉得又會鬧成什麼樣。大哥卧病在床,倒不怕他對梨蕊做什麼,便點頭道:“正好大嫂早上說的天王補心丹方才找出來了,你就送過去罷。快去快回,我這裏還要使你去隔壁送東西呢。”

梨蕊雖然不想去,也曉得由不得她不去,低着頭進屋取了裝丸藥的小瓷瓶,默默的跟着孫小姐出去了。

英華待她們出了院門,招來個嗓門大的小丫頭海棠,吩咐她:“你在後面跟着,要是你梨蕊姐姐被人欺負了,就大聲喊起來,我們去救你們。”

那海棠才十歲,還不大懂事,小姐這般吩咐,她就依言而去。過了一會,海棠興沖沖跑回來道:“哎呀呀,大少爺在院子裏給梨蕊姐姐畫美人行樂圖。”

英華失笑道:“我大哥還這等風雅,他不是卧床不起么。你再去院門外等着,若是你梨蕊姐姐不耐煩,你就進去說是我有事使她,喊她回來。”

海棠答應一聲,飛快又跑走了。英華也自好奇,然她實在不想和這個大哥多打交道,便提衣上,自二窗楞里朝外看。

果然耀祖院子裏當中擺着一張大畫案,各色顏料碟子排了半案,又一張極大的絹鋪在案上,耀祖穿着一件極薄的羅圓領衫,光着頭,趿着鞋,伏在案上揮筆。梨蕊端坐在他對面一張圓凳上,手裏捏着一柄圓扇。黃氏在正房廊下做針線,侄男侄女俱都老老實實坐在母親身邊。

暮春的太陽光透過濃密的樹冠,在青磚地上留下一個個銅錢大小明亮的光斑。耀祖的神情是陶醉中帶着幸福的微笑,和平常的橫眉冷臉完全兩樣。英華突然發現,原來大哥的眉眼和二哥是一模一樣的。想到二哥,英華愣了一會,默默下把梨蕊還不曾做完的護膝撿起來。

耀祖在東邊院子裏畫美人行樂圖,東院裏鴉雀無聲。西院兩位堂少爺聽慣了東院熱鬧,突然聽不見動靜,兄弟兩個反到不放心了,耀廷就說去看看。他出來看見院門口扒着幾個小丫頭看東院熱鬧,見他過來一鬨而散。耀廷就湊到小丫頭站的地方往裏瞧,原來耀祖哥又在畫美人兒。偏那個美人兒是背對着他的。耀廷少年心性,非要看美人兒長得什麼模樣,又跑回自己院裏,順着東牆根的一棵杏樹爬了上去,正好看見梨蕊明艷的側臉,驚為天人。耀廷失魂落魄滑下樹,在院子裏轉了好幾個圈圈,一頭撞到院門上,疼得他噯喲喊出聲來。

耀文出來看,兄弟額頭上撞出好大一塊紅腫,蹲在地上叫疼。他便撩起衣襟蓋在傷心,一邊揉一邊問:“這是在哪裏碰的?”

耀廷指着東院,絲絲吸着冷氣說不出話來。耀文順着他的手指去看不過一堵白牆,他是功名心切的人,兄弟原是自家撞的,他安慰兄弟兩句,便拉着兄弟去用功。耀廷魂不守舍看了半日書,瞅哥哥不留神又溜出來爬到那邊樹上看,正好看見美人兒出門。

耀廷常和哥哥到耀祖哥家耍,曉得他家從前是沒有這麼個美人的。搬到梅里來才有,想必此姝不是二叔的侍兒,就是堂妹的婢子。若是二叔的侍兒,耀祖哥也不敢與她畫行樂圖,是堂妹的使女,那還有幾分指望,耀廷越思量,心頭越發火熱。目送梨蕊的倩影消失在夾道里,他自坐在樹上尋思怎麼和二叔開口求得此婢。

且說姑太太帶着文才另覓了屋子裏,十文錢託了個走鄉串鎮的貨郎與丈夫捎信喊他回來。張伯遠來家看著兒子用了幾天功,因縣裏學宮有文會,問姑太太討了幾百錢去縣裏。父親一走,文才便似小鳥離了籬籠,隨指了個借口說是有本書落在耀廷表哥那裏要去取,和母親說了一聲,便出門。

春天將逝,綠蔭砸地。雖然日頭曬得人麵皮發燒,張文才卻覺得心似翠柳間的黃鸝,恨不能放聲高歌。他興沖沖走到王家大門口,又覺得空手到舅父家不好看,又繞回鎮口去,十文錢換了半籃新下的櫻桃。

王翰林一早去了書院,老爺雖然不在家,守門的也絲毫不曾為難,連稟報都省了,讓張文才進去。張文才一路兒走,一路兒心似小鹿亂撞,還不曾到梧桐院門口,已是兩腳發軟。恰好老田媽路過,看見表少爺過來,忙過來問好。文才便請老田媽把櫻桃送去梧桐院,說他還有功課要請教耀廷表兄,候舅舅回家再來請安。

老田媽也曾青春少女過,對姑娘和小伙那檔子事心裏有數。表少爺連要問小姐訂親了不曾的話都喊出口了,必是為了英華才來的。她服侍了柳氏幾十年,自然曉得柳氏的心意,張文才既然不提旁的,她也不多話,接了櫻桃進梧桐院了。

文才逃也似直奔第四進西院,卻見耀廷表兄蹲在樹上,他又穿着栗子色的圓領衫,乍一個倒像個大猴掛在那裏。

文才走到樹下喊了幾聲,耀廷才回神,跳下樹,笑道:“你怎麼來了?”

“出來走走。”文才雖是和表兄說話,眼睛卻盯着英華住的那棟小,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

耀廷本來就和文才好,一向無話不談的,看文才這樣,他便思量:若是英華妹子嫁與文才表弟,憑自己和文才的交情,問他要個婢子,倒比和二叔開口容易。只是不曉得這樣的美婢,文才舍不捨得,倒不如把幾句話套他,便打疊精神,笑道:“我家英華妹子生的好看么?”

“好看。”文才下意識回答完了才反應過來,跳起來鬼叫:“你什麼意思?”

“我看英華妹子生得平常呀,就想不通你看上她什麼了。”耀廷笑嘻嘻的看着文才。

文才漲紅了臉辯道:“英華表妹若是生得平常,天底下就沒有美貌女子。和你說你也不懂,反正她就是好看。”

“你說說呀。”耀廷自家看不到自家痴,看錶弟這個痴樣子便逗他:“我們日日要和英華妹子一屋吃晚飯的,你說你喜歡她哪裏,我得便說與她聽,她一定喜歡的。”

“她端莊文靜,眼睛水泠泠的好像會說話。”文才回憶初見時英華的那個傍晚,已是痴了。

“我覺得英華妹子不夠白,眼睛也不夠大。”耀廷想到方才美人明艷的側臉,靠在一根柱子上仰望天空,“我喜歡生的白的,大眼睛的。”

文才一進院子耀文就發現了,偷聽半日,發現這兩小子越說越不像話,忍不住隔着窗喝道:“你們兩個,不好好念書,都在想些什麼?”

“不想念書,就想表妹。”文才向來老實,表兄一凶,他就把心裏話交待了,說完羞得滿面通紅,忙亂中一頭撞在耀文身側的柱子上,額頭上也似耀文一般腫起一大塊。

兩隻紅頭呆鵝並肩站在院子裏,俱是額頭紅腫,俱是一副魂游天外的呆樣。“這個是害了相思病的,”耀文恨鐵不成鋼,指着弟弟惱道:“你也害了相思病?”

“害了。”耀廷無精打彩的回答哥哥,突然聽見前面上傳來女子的嬉笑聲,就跟吃了城隍老爺的香爐灰一樣,立刻雙眼放光,精神抖擻,“我被英華妹子的一個使女迷住了。我現在也不想念書,只想美人。文才,你說若是我助你和英華妹子成親,你肯不肯把那個使女送我?”

“啊……成親,”文才嘟喃道:“娘說中了舉才能成親,我想先成親再中舉。”

耀文看看弟弟,再看看錶弟,一邊一個提住他們的耳朵,把他們拉回當中充書房的小廳,怒道:“天天想,就能娶到美人了?你們兩個都給我把那些亂七八糟的心思收一收,讀不出個名堂來,休說娶親,飯都沒得吃!”

且說梨蕊在耀祖院裏坐了半日板凳回來,一屋子的丫頭婆子都曉得大少爺與她畫行樂圖了,都望着她偷笑。梨蕊看在眼裏,悶悶不樂回到自己屋裏,掩了門不出來。

英華自母親處回家,問得梨蕊已經回來,卻把自己關在屋子裏,忙走過來問她:“怎麼了,可是我大哥說了什麼不好聽的話?”

“不曾。”梨蕊一邊說一邊抹眼睛,“大少爺誇我生的好看,待我蠻客氣,只是……”

“只是什麼?”英華揚眉,“難不成他想把你要過去。”

梨蕊撲到枕上痛哭失聲。

“母親不會答應的。”英華皺眉,惱道:“就是爹爹那裏,母親也是和他提過,說二哥走時鄭重把你交給我的。大哥便是想要你,他也要不到。”

“不是大少爺,是少夫人。”梨蕊泣不成聲,“她說大少爺喜歡畫我,倒不如問你討了我與他做個妾,便能天天畫日日畫了。夫人一向待少夫人客氣,我怕……”

英華真惱了,怒道:“莫理她,她想要給大哥找美妾,怎麼早不找,偏今日給你畫行樂圖就要找。莫怕,我不會把你給她的。要是二哥在家,一定會沖她掄拳頭。大哥不過畫副畫兒,她倒會湊趣,就要與他納妾,也真賢惠到家了。”

“你嫂子說要討梨蕊給你大哥做妾?”柳氏瞄着老田媽送來的半籃櫻桃,不由好笑道:“不自量力。她不曉得梨蕊是你二哥的使女罷。候來她討我與她說知便是。”

“她若是非要呢?”英華想到縮在床邊抹淚的梨蕊,“娘,才打了大哥,爹也不想你和大嫂再起衝突,她若是一定要給大哥討梨蕊,怎麼辦?”

“法子總是人想出來的。”柳氏想了想,笑道:“倒是有個人兒,生得也還不錯,只要人家好,做妾她想來也是肯的。倒不如請她來家裏住幾日,若是你大哥能看上人家,也算兩全其美了。”

“娘說的可是玉薇姑娘?”英華大驚失色,“她要來咱們家?”

“你小舅舅打算在富春佔個地方,派她來富春打前陣。咱們請她來家先住幾日罷。”柳氏微笑道:“玉薇也就是恨嫁的心切了些,其實我覺得她蠻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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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春山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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