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寶 十三
沈夢昔第一反應是要回中國,馬上!
於是她第一站就去了渥太華,但站在位於帕特里克街的中國大使館對過,她卻久久不敢過街。
要怎麼說呢,說自己是香港居民?還是謊稱自己是大陸偷渡客?
香港居民根本找不上中國使館,偷渡的話,政府會怎麼處置呢,遣返回國自然好,可是在祖國大陸,她既無戶籍,也無親戚,編都不知道怎麼編,編了也經不起調查,屆時處境比如今還不自由,也未可知。
香港,那是勖存姿的大本營,她更不敢回去。
嘆口氣,仰頭看了看五星紅旗迎風飄揚,沈夢昔猛然轉身離開。
——流離失所,無家可歸。
說實話,喜寶的身材是真的好。
一米六七的身高,骨肉勻亭。雙腿筆直,腰肢纖細,胸脯豐挺,鎖骨清晰。也不知父母是否有一方血統混雜,她的鼻樑高挺,眼窩稍深,且天庭飽滿,唇紅齒白,十足的大美女。
香港八九十年代美女如雲,各具特色,以喜寶的條件,做港姐是足夠了,也難怪勖存姿會一眼看中了她。
沈夢昔歷經數世,從不過分在意容貌,不知為何,卻獨獨厭惡這副身體。她這一年來,極少認真照鏡子,不化妝,也從不控制飲食,但或許天生麗質,亦或是精神壓力較大,她並未變胖,依然苗條健美。
作為外國人,沈夢昔只求盡量低調,她衣着寬鬆普通,頭髮披散清湯掛麵,鼻樑上架着大眼鏡,平時輕易不與人對視,力求模糊得像個影子一般。
漫無目的,四處遊歷。
甚至向北去到了位於北極圈內的巴芬島,她覺得那裏的愛斯基摩人,很像蒙古人種,疑心他們是從中國自白令海峽遷徙到美洲大陸的。
本想多逗留一些時日,後來因發現附近有個小島,叫做詹姆斯王子島,莫名地憂心詹姆斯王儲有一日忽然興之所至,來到這裏。於是離島向西而去,那裏畢竟離着亞洲近一些。
她又到了埃德蒙頓,逗留了半月,繼續西行,到達維多利亞港。
話說維多利亞港這個名字,全世界至少有十二個港口以此命名,香港、美國、澳大利亞等等,比比皆是,足見英國殖民地的數量了。
與加拿大大卑詩省的維多利亞港相對,在地球的另一端,差不多正是哈爾濱市的位置。
但這裏氣候卻更加宜人,夏季溫暖乾燥,雨季集中在冬季,無霜期不足一個月。
於是沈夢昔停下腳步:落腳維多利亞,權當是在香港的維多利亞港了。
另外,停留的原因,還有一個,那就是她遇到了一個來自上海的華人。
那天她在港口拍照,有人在她身側試探地用英文問:“你是中國人嗎?”
沈夢昔猛地回頭,看到一張中國人的面孔,退了一步,心生戒備:香港來的私家偵探?還是個女的?
“你是台灣人?還是香港人?”那女人大約三十四五歲的樣子,急切地向前一步。
沈夢昔又退了一步,用中文回答:“為什麼不能是大陸人?”
她心中暗贊自己一句:若是勖存姿的人,應該可以迷惑她一下,畢竟喜寶不會說普通話。
“你是大陸人?”那女人興奮地也用中文說話,並一把握住沈夢昔的右手,用力抖了幾下,以表達激動之情,“你是哪個省的?哪年來加拿大的?我是上海人,出國十三年半了,還是第一次遇到老鄉!”
沈夢昔見她表情不似作偽,也被她感染了情緒。
但只含糊說自己是東北人,叫做沈夢昔,再往下也不知道怎麼說了。
那女人一副瞭然的表情,也不多問。自我介紹說她叫張曦,今年三十五歲,並不避諱地說自己是一九六七年被親戚送了出來,此前父母都被揪斗而死。
見沈夢昔一臉同情,她笑着伸手招呼不遠處站着的一個加國男子,介紹給沈夢昔,“這位是我的丈夫,保羅.史密斯先生。”
沈夢昔與他握手。
那是個身材高大,有着棕色頭髮和棕色眼睛的男子。看上去溫和儒雅,甚至有些民國時期文人氣質。
沈夢昔有些納罕,疑惑張曦如何在這異國他鄉,找到如此優質男子。
張曦顯然也以丈夫為傲,“他是維多利亞大學的經濟學教授,但保羅最喜歡東方文化,他對易經、儒家理論都有所研究,近代文人他最欣賞的就是魯迅先生。”
沈夢昔甚感驚訝,隨即了悟他找個中國妻子的原因了。
三人找了家咖啡館坐下,一直聊到日頭偏西。
得知沈夢昔沒有固定住所,張曦還熱情地介紹了唐人街的房子給她。
張曦經營一家服裝公司,平時還會資助華人貧困兒童讀書,故而在唐人街有一定的交遊,她出面擔保,幫沈夢昔租下一間公寓,還幫她聯繫了一份書店的工作。
她挑剔地看着沈夢昔的打扮,“你是不會打扮,還是故意扮丑?真是可惜了你的好身材。”看看,國人就是這樣,幫了你一點忙,馬上以功臣自居,說話都大喇喇起來。
沈夢昔倒不介意,只當她是小女孩性子,只笑而不語。
張曦繼續說:“我跟你講,我的眼光最毒了,一眼就看得出你身材有料!”
“一個人離家在外,安全最重要。”沈夢昔答。
張曦立刻肅容,連連點頭,又熱情相邀,“禮拜天去我家吃飯吧,你嘗嘗我的手藝,我給你做地道的本幫菜吃!”
張曦並不住在唐人街,她跟着保羅住在維多利亞大學的家屬區。維大環境優美,與大自然融為一體,校園內不時有小鹿和松鼠穿梭,毫不怕人。
禮拜天,沈夢昔買了一束鮮花帶上,又包了一包大白兔奶糖,以防備家中有小孩子。
張曦家不算大,但被她佈置得極為溫馨,房間中很多中國元素,牆上是中國字畫,桌上是大花瓶,好笑的是,大花瓶里還插着一隻大大的雞毛撣子。
張曦見她盯着雞毛撣子看,笑道:“我親手扎的,厲害吧?”
沈夢昔豎起拇指。心說,我會絎棉褲,卻還沒試過親手扎一把雞毛撣子!
家裏沒有孩子,從家庭佈置看,他們似乎也並沒有子女,沈夢昔就將大白兔遞給張曦,她看到大白兔,先是一愣,接着紅了眼圈,一把抱住沈夢昔,將頭擱在她的肩頭。
沈夢昔理解她的複雜情緒,輕輕拍着她的後背,衝著聞聲而來的保羅笑笑。
張曦只感性了十秒鐘,就抹了一把臉,迫不及待剝了一顆糖塞入口中,閉目享受地嗯了一聲,“想死我了!就是這個味道!”
保羅好奇地笑,這個一臉絡腮鬍子的教授,笑起來竟有些大男孩的感覺。
張曦只給了他一顆糖嘗嘗鮮,餘下的抱在胸口,“餘下的我要慢慢吃,誰也不給!”她看沈夢昔也在笑,就說:“你別笑我,當年我還上小學,有個隨父母從外地調到上海的女同學插班,和我坐同桌,我送她可口可樂喝,嗨,她那才是鄉下人呢,一小瓶的可口可樂,捨不得大口喝,居然喝了五天!”
張曦說的神采飛揚,那個大都會曾經留給她無限美好回憶,但恐怕痛苦的記憶更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