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求情
回到公主府,盧統領呈上一張紙,上面是那五個少年的簡單家庭情況。
嚴季康,十六歲,行十二,父親是禮部侍郎嚴普;
崔璋,十六歲,行十八,父親是刑部員外郎崔順,名不見經傳,但其伯父是國子監祭酒崔頌;
姚森,十四歲,行六,父親是戶部倉部員外郎;
劉昌,十五歲,行十,叔父是吏部郎中劉啟行;
方景,十七歲,行五,祖父是太醫署醫令方天健。與嚴季康是兩姨表兄弟。
幾個少年郎,年齡相當,家境相仿,志趣相投,除了方景,餘下幾人都在國子監讀書,讀書成績平平,卻也不見什麼劣跡。
當日,嚴普就派人遞上拜帖,稱兩日後會攜妻子登門正式拜謝。
為了招待嚴侍郎,這一天,沈夢昔特地請了武攸暨配合著來到尚善坊。
公主府錄事鄭甫淳在府外門前迎接,辰時末,嚴侍郎和夫人刑氏帶着嚴十二,乘坐馬車來到公主府,並送上一車豐厚謝儀。
武攸暨在前廳招待嚴普父子,沈夢昔則在後院接待刑夫人。
邢夫人小心翼翼地踩在公主府的石磚上,被婢女引着朝後院走去,她藉著薄紗帷帽,悄悄打量着沿途景色,鮮花高樹,湖水假山,雕樑畫棟,來到花廳前,廳前朝南的一面,門板都被卸去,掛着竹簾,庭院闊大,可容百餘多舞姬起舞,
多福幫邢夫人在階前除去帷帽,邢夫人上階后,在廊下脫下鞋履,快步進到花廳。
沈夢昔坐在羅漢床上,看着一個四十多歲的女子低頭碎步進來,身材略豐,臉頰搽着香粉,塗著大片紅色胭脂。頭上高高的螺髻間插着金釵花鈿,脖頸上帶着金項鏈,紅藍兩色綾羅半臂衫裙用色大膽觸目,還有就是胸前大片雪白的皮膚暴露着,估計那短短的帷帽根本遮不住春光。
沈夢昔雖是待客的正式裝束,但是妝容就沒那麼誇張了,二婚時紅色的洗臉水,讓她記憶深刻,無論如何不肯讓婢女上妝。
行禮過後的邢夫人,一抬眼,就發現了太平公主淡粉色的腮紅和口脂,又發現公主坐在一張華麗的羅漢床上,雙足垂落於地,她有些吃驚,但是並沒未溢於言表,並能鎮定地隨着婢女的引領,也效法坐到側面的羅漢床上,她有些拘謹,不大習慣這種坐法。
按捺下心思,她先是連聲感謝,講述嚴十二是她最小的兒子,一向視若珍寶,又是家中婆母的心尖兒,如果不是公主出手相救,十二郎有個三長兩短,她和婆婆也就隨着去了云云。說到動情處,真的潸然淚下。
此時嚴季康在門外求見,沈夢昔趕緊讓多喜帶他進來,邢夫人也忙擦了淚水。
嚴季康正式行拜禮,感謝救命之恩。沈夢昔笑着讓他不必客氣,坐下飲茶。嚴季康應聲是起身,不知道想起了什麼,忽然面紅耳赤。
邢夫人也變得有些懊惱,氣氛頓時凝滯。
沈夢昔端起茶盅喝了一口,邢夫人就帶著兒子告退了。走至門口,邢夫人坐在廊邊由侍女服侍穿鞋,嚴季康忽然大膽地回頭看了沈夢昔一眼,又趕緊轉回頭去,嚇了沈夢昔一跳。
那是一個少年直接而坦率的火熱目光,沈夢昔像是被火燎了一下,禁不住一哆嗦。她茫然地看了身邊的清風一眼,清風一臉瞭然,那表情就是“讓你不聽勸,非要救人,惹麻煩了吧。”
呵呵,沈夢昔好半天都在想,這孩子不會執着於初吻,讓她負責任吧。
一刻鐘后,武攸暨來到花廳,和沈夢昔轉述了嚴普的謝意,又將禮單交給沈夢昔,特意指出那對羊脂玉瓶,“西域出產,十分珍貴。”
沈夢昔對武攸暨的友情出演表達謝意,並客套地說,已近午時,不如留下吃飯。
武攸暨眼睛一亮,當即應下,倒讓沈夢昔一愣。
婚後小半年,武攸暨居然沒有納妾,就那樣乾巴巴地住在積善坊,他不提,沈夢昔也沒心情主動送他妾侍。
盧統領彙報說,他每十天回去武家一次,看望父母和子女。
當然,他也曾每三天過來尚善坊一次,給沈夢昔請安,沈夢昔嫌煩,免去他請安,非召不得來積善坊。
武攸暨的確是個老實人,對着沈夢昔的態度,十分恭謹,更像是一個仆婢。
——被人敬畏是一種很愜意的體驗,但是整個生活圈子都是這種態度的人,就無聊透頂了。
三五日後,嚴十二被太平公主親了的傳聞,還是在洛陽城流傳開來。
雖是意料之中,可還是有些懊惱。沈夢昔進宮請安的時候,武帝也談及此事,哈哈大笑,她自己最近剛添了兩個面首,當然不反對女兒養面首,甚至還有些好奇地想召嚴十二進宮,要看看女兒自己挑選的男子是什麼類型的。
沈夢昔無論怎樣解釋,武帝都不信,在她離宮前,還語重心長地拉着她的手,告誡她,“阿月不可過分放肆,還當給駙馬留幾分顏面。”
沈夢昔當即仰天哀嚎,武帝笑着拍她的手,“做什麼淘氣!”
武帝如今心情不錯,李氏皇族幾乎清除殆盡,就連公主縣主也所剩無幾,她身為女人,從不輕視女人的決心和能力,——斬草除根才能免除後患!
說到這裏,就得提一提安寧縣主程芙蓉,隨着時間流逝,她的一對雙胞胎兒子顯現出一種特異之處,那就是,兩個孩子長相性格迥然不同。
一歲多的孩子,面容漸漸長開,老大個頭小,清秀乖巧,肖似王傑昌,老二卻比老大高出一截,骨骼相貌完全不同,王家若不是親眼看着老二從產房抱出來,也都不信他們是一母同胞。而且這孩子的長相,既不像王家人,也不像程家人。就有傳聞說,這老二是老天爺賜給王家的,要麼是福星,要麼是災星。
沈夢昔的暗衛則報稱,孩子長得很像張謙。
沈夢昔聽了也是稱奇,這種小概率的事情,居然讓安寧碰上了。
如果女子當月排兩個卵泡,又恰逢短時間內與兩個男子同房,就有可能懷上同母異父的雙胞胎。此時之人當然不懂,沈夢昔心中瞭然,卻也沒想說破。
上月,王家被武承嗣盯上,王傑昌的官職連降兩級,處處受掣肘,事事遭刁難,王家自然清楚根源在安寧身上,王母破口大罵安寧是掃把星,娶了這樣的媳婦簡直就是敗家滅族,但安寧生了兩個兒子,也算有了倚仗。她倔強地忍受着辱罵,堅決不肯自盡。
棲霞縣主獨孤靜更慘一些,羅家落到以狠辣著稱的來俊臣手中。
來俊臣無賴出身,專善告密,被武帝重用后,設立推事院,大興刑獄。李唐宗室遭此人滅族枉殺的已有幾百戶。
此人貪財好色,最喜奪人美貌妻妾,無論官民,見着了,或是聽聞了,均要千方百計奪取。
有的人家害怕了,雙手奉上妻妾,有那倔強的,挨了一輪酷刑,最後家破人亡,妻妾還是要落入來俊臣之手。
朝中民間,畏來如虎。很多人乾脆與之同流合污,以保平安。
這次盯上羅家,是他在南市遇到沈夢昔和棲霞一起逛街,兩人着男裝,進入酒樓,正遇上從內出來的來俊臣,他自然認識太平公主,施禮問安,目光卻盯緊了棲霞,絲毫不掩飾眼中的慾望。
沈夢昔一敲手中的扇子,驚醒色迷迷的來俊臣,他連忙低頭退下。
以他的身份,肖想縣主也是不能的,但是,來俊臣就是肖想了,因為,這個縣主不姓武,她姓李。這個變態的打算是,總要搶一下試試,即便得不到,也不能讓你好過!
於是,構陷罪名使羅勛被降職,又使羅連城失去羽林軍的資格,不得近身護衛皇帝,最後在羅家惶惶不安中,將羅連城鎖到推事院,酷刑逼供。
羅連城不肯承認謀反,直呼冤枉,來俊臣就將他的十個指甲送回羅家,明言要棲霞來推事院接羅連城回家。棲霞見到十個血淋淋的指甲,痛不欲生,她自然清楚去推事院的後果,公婆雖沒有責怪於她,但她自責連累夫君,當晚便懸樑自盡,被婢女及時發現救下。
安康公主進宮求見武帝,卻在皇城外不得進入。四十五歲就已一頭花白頭髮的安康公主,摒棄以往的端莊文雅,跪在城門外,仰天嚎哭,全程沒有一句怨言,只是啊啊啊的嘶喊控訴,聞者無不落淚。
堂堂太宗之女,眼見一個市井無賴欺辱女兒,卻無力保護,她也許在為自己和女兒而哭,也許在為李唐皇族衰落而哭,她直哭到再發不出聲音,吐出一口鮮血,昏倒在地。
棲霞脖子上半圈紫印,抱着啼哭不止的一歲的兒子,跪在沈夢昔面前磕頭不止。
沈夢昔拉起棲霞,她喜歡棲霞,佩服羅連城硬氣,也感念如此人人自危之時,羅家沒有捨棄棲霞,更同情安康的慈母之心。嘆口氣,放棄明哲保身,帶上腰牌進宮求見武帝。
涉及到李家人,武帝總是很敏感,她不喜女兒為李家人求情,看到她出現,就知道她的來意,將她晾在紫微宮外,只對上官婉兒吩咐擬旨事宜。
沈夢昔既然已經來了,就不會輕易放棄,她站在階下,老老實實地等着。
一個時辰后,上官婉兒才離開,經過時歉意地施禮走出去。
沈夢昔活動一下僵直的兩腿,走進紫微宮,湊到武帝身邊,也不行禮。
“阿娘~~~”這一聲叫得千迴百轉,她自己先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武后也愣了一下,女兒似乎好幾年沒有這樣喚她了。
“阿娘啊,上個月棲霞與我同去南市,遇到來俊臣,那廝的眼神十分放肆,上下打量我和棲霞,想來是那時起,就起了色心,那賤奴不敢對我如何,就盯上了棲霞。”
“他敢!”聽到那句“那賤奴不敢對我如何”,武帝憤然拍案。
“各人自有天命,兒本不想多管閑事,可是,阿娘可以決定人的天命!”沈夢昔攥緊拳頭,漸漸入戲,“今日,安康公主吐血暈倒,棲霞磕頭磕得頭破血流,讓兒十分難過。自古女兒家,有幾人可以掌控自己的命運?還不是千百年的遭受着禮教束縛,難看的得不到丈夫的寵愛,好看的就被歹人覬覦!今日看着棲霞,月兒既難過又慶幸,慶幸月兒是阿娘的女兒,有阿娘的護佑。如果,今日求人的是月兒,”沈夢昔深吸一口氣,眼淚落下來,“月兒不知道是該一頭撞死,還是自己走去推事院!”
武帝聽得微微動容,“不得胡言!”
“阿娘,那羅家式微多年,根本無力也無心謀反,棲霞的兄長幼年夭折,安康公主守寡多年,一年有半年在佛堂清修,誰要這樣的人家協同謀反啊,分明就是來俊臣起了色心,誣陷忠臣欲奪人妻!阿娘,那來俊臣羅織罪名也要有個限度,他對外事事謊稱是陛下有諭,阿娘要明察啊,莫要因這奸佞小人,而無端毀壞了阿娘清譽!”
“阿娘知道了,月兒先回府吧。”武帝略一沉吟說。
沈夢昔不確定地看着武帝。
“阿娘答應你了,回去吧!”武帝拂袖掙脫沈夢昔,假意氣惱地說:“快回府!”
“阿娘!”沈夢昔伸手,“阿娘,給月兒一份手諭,去晚了,羅連城肯定就死了!”沈夢昔似乎已經深諳撒嬌秘籍,她發覺武帝很吃這一套,懷義那日就是這樣撒嬌賣痴的。
最後,武帝叫來太監,傳了口諭。
沈夢昔立刻高興地一拍手,喊了一聲“耶!”,迅速施禮,扯着太監急慌慌退下。
武帝看着女兒急匆匆走出去,笑了一下,口中一字一句道:“誰說女子不能掌控命運,她還要掌控天下人的命運!”
沈夢昔和傳旨太監來到麗景門,來俊臣聞訊出來迎接,他滿面笑容地施禮,“不知公主和張給使光臨,有失遠迎!”
沈夢昔給太監使個眼色,讓他趕緊宣旨。
張給使尖聲傳了武帝口諭,來俊臣臉上的笑容逐漸凝固,又迅速融化,“臣遵旨!”
沈夢昔平生第一次來到監獄,陰暗潮濕,老鼠蟑螂窸窸窣窣,在活人身上爬來爬去,各種大小刑具林立,上面沾滿發黑的血跡,整個地牢充滿了腐敗血腥氣息,讓人聞之欲嘔。
進入一間血腥氣息更濃的刑室,只見羅連城被綁在一個叫“喘不得”的刑具上,渾身是血,身體抽動,臉色青紫,沈夢昔怒吼一聲:“還不快解開!”
來俊臣一揮手,幾個獄卒上前解下羅連城,他像一塊破布一樣癱軟倒地,睜眼看了一眼沈夢昔,昏迷過去,一個太醫署的醫生立刻上前進行救治。
“公主莫急,臣等心中有數,還未招供,怎能讓他死了,那不是太便宜他了!”來俊臣對自己的審訊手段甚是得意,看着刑室內的幾樣刑具,那是他親自設計命名的,頗為自得。
變態!這人就是變態狂!他以整人殺人為樂,想到書中看到的歷史,沈夢昔垂下眼眸,命人抬上羅連城,出了麗景門。
來俊臣拈着山羊鬍,對身邊獄卒說:“這是第幾個?”
“回大人,這羅連城是今年活着走出推事院的,第一個!”
“第一個!哼!”來俊臣拔掉了一根鬍鬚,眯着眼睛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