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渡氣
沈夢昔的青雲山莊春秋兩季,景色美不勝收,春季春花爛漫,十里飄香,秋季黃葉鋪道,山色斑斕,吸引無數學子詩人爭相觀賞,吟詩賦對,沈夢昔索性定下固定開放日期,允許國子監和太醫署學子觀賞,春秋季節各有兩日,允許所有百姓前來遊覽。每逢開放日,庄口都有一些商販在路邊擺攤,或是賣紙筆的,或是賣酒水吃食的,這倒是沈夢昔沒有想到的。
學子們謹守規矩,不折花枝,不丟垃圾,只是飲酒賦詩。
山花盡謝,只有一池荷花盛開。
這日不是開放日期,沈夢昔去山莊納涼,馬車上就聽見呼喊,撩帘子見遠處湖邊有人慌亂地跑動,立刻命車夫察看,車夫跑回來說是有學子溺水多時,好像已經死了。
沈夢昔條件反射地下車朝湖邊跑去,見一人衣衫盡濕,直挺挺地趴在岸邊,兩人正手忙腳亂地給他拍背控水,還有一人渾身濕漉漉地緊張地喊着“嚴十二!嚴十二!”。
沈夢昔衝上去,推開兩人,將那學子翻過身來,平躺在地上,迅速扒開那學子嘴巴清理口鼻,捏住鼻子低頭就做人工呼吸。
清風眼疾手快地一把抱住她,大叫一聲:“公主使不得啊!”
那幾人一聽公主二字,也是大吃一驚,連忙拱手施禮。
沈夢昔被清風一打擾,這才醒悟,這是唐朝,口對口人工呼吸太驚世駭俗了。
但人命關天,她喝令清風撒手,言明自己是在救人,又命一個學子過來,教他做人工呼吸,那學子根本不懂她在說什麼,被沈夢昔呵斥得更是抓耳撓腮,嘴裏慌亂地發出啊啊的聲音,彷彿鴨叫。沈夢昔恨得一把扯過清風的綉帕,覆在那學子口鼻之上,捏住他的鼻子,隔着帕子連做五次人工呼吸,周圍那三五個學子頓時個個呆立不動,定在地上,死一般的寂靜。
“看清楚了嗎?”沈夢昔吼那公鴨嗓,一邊繼續按壓溺水者胸部。
“看,看清楚了嗎?”公鴨嗓慌的普通一聲跪下。
沈夢昔恨得無語,暗暗準備一會兒還得自己來,這時一個學子過來,取代公鴨嗓的位置,俯下身子做了兩個不太標準的人工呼吸。
“停!”
沈夢昔喊住他,繼續按壓三十次,由那學子配合著做人工呼吸,越來越標準。
這時,莊上的護衛也趕了過來,看着沈夢昔跪地按壓一個人的胸口,也驚呆住了,清風木獃獃地說,公主是在救人。
至於為什麼這樣救,她也說不清楚。
足足二十分鐘,一頭大汗,珠釵掉落的沈夢昔,終於聽到那溺水者的咳嗽聲。
眾人都大呼神奇,還有人讚揚:“神也!定是公主的一口皇族之氣,救活了嚴十二!”
那嚴十二氣管中嗆水,咳嗽不止,又吐了幾口水,聽說是太平公主救了他,掙扎着要磕頭,沈夢昔命護衛攔住,將他帶到庄中。
她拿出聽診器,來到嚴十二休息的房間,只見那個做人工呼吸的學子,正在為他把脈,見沈夢昔進來,拱手作揖。
沈夢昔給嚴十二聽了心肺,那學子好奇地盯着她手中的聽診器,嚴十二卻因沈夢昔觸摸他的胸膛,臉紅得滴出血來。
一番檢查,幸而無事,沈夢昔放下心來:沒出人命就好啊!
心中暗暗打算,以後任誰也不許來莊子賞花賞景了!。
“沒事了,你休息一下,隨時可以離開。”沈夢昔一邊收拾聽診器,一邊站起來說,然後看看那個剛剛號脈的學子,年紀十七八歲的樣子,“你是太醫署的醫學生?”
“小生方景,太醫署體療醫生,入學五年,在此感謝公主殿下對嚴季康的救命之恩!”說完做了一個長揖,嚴十二也下榻長揖。
沈夢昔擺擺手,“不用謝,你們在我的莊子出事,就是我的大麻煩了。你是醫生,救治溺水者怎麼就束手無策呢?”
一句話問得方景尷尬得滿臉通紅,“小生慚愧。”
沈夢昔也清楚,如今對於溺水者,除了控水就是拍背,並無其他方法,也不難為他,轉身走了。
沈夢昔出門就遇到剛換了乾爽衣裳的另外幾個學子,穿着庄民的衣裳,看上去有幾分滑稽,他們對着沈夢昔行禮,沈夢昔略一點頭。
房間裏,嚴十二散着頭髮,靠在榻邊,聽幾位友人七嘴八舌地說話。
“我等幾人正在品評方五的荷花圖,就聽得‘噗通’一聲,回頭見是你失足落水。幸虧姚六會鳧水,當即跳下湖去,將你託了上來。”說話的公鴨嗓一指頭髮濕漉漉的姚六。
“因你落水之初就嗆了水,連聲呼救都沒有,等姚六救你上來時,已是昏迷,我們拚命拍你的後背,讓你吐水,可惜,你沒吐,也不醒。”
嚴十二反手揉揉後背,“崔十八,你這禽獸,竟下死手打我!難怪如今這脊背還這麼疼!”
眾人都笑,等着看好戲。
“喲喲喲,後背疼啊!兄弟給你揉揉。”崔十八嬉皮笑臉地湊過去,撫摸嚴十二的後背,忽然伸手摸摸他的嘴唇,“不知十二的嘴巴,疼不疼呢?”
眾人終於忍不住,全都捧腹大笑。
嚴十二莫名其妙地也摸摸嘴唇,“不疼啊!”又摸摸人中,“嘶,這裏有些疼。”
“這裏有些疼!”姚六陰陽怪氣地學着嚴十二說。眾人又笑。
直到笑夠了,崔十八才說:“你啊,當時就像一截木頭一樣,無知無覺,方五使勁掐你的人中,你也不醒,彷彿死了,當時姚六都哭了。”
“我沒哭!”姚六立即喊道。
“你明明哭了!”崔十八也喊。
方景接過話來說:“正當我們束手無策之時,太平公主的馬車經過,是公主出手施救,你才醒轉過來。你,全不記得了?”
嚴十二懵懂地回憶,點點頭,“記得記得,公主似乎在按壓我的胸膛,很用力,肋骨幾乎要斷了。”嚴十二皺着眉頭,落水一次,全身無處不痛,真是愁苦。
眾人又笑。
“十二,那你知道,公主是如何施救的嗎?”崔十八忽然湊近了,聲調詭異地低聲問。
嚴十二莫名有種不好的感覺,掃視了一圈朋友,見他們個個臉上帶着幸災樂禍的笑容,就一下躺回榻上,“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來來來,就讓方五再施救一次,反正他也親了你!”崔十八哈哈笑着,將方景推到嚴十二身上,看着嚴十二目瞪口呆,笑得更厲害了,“公主趕來后,“啪”的將死魚一樣的你翻了過來,又“啪啪啪”清理乾淨你的嘴巴,然後“啪”的一下就親了上去,足足渡了五口氣給你。然後,你就醒了!”
說完看着面紅耳赤的嚴十二拍手大笑:“我早說過十二應該去做面首,我們也好借個光,不過今日這番,你也算失身了!以後也只能做面首了!哈哈哈哈!”
“十八!休得胡言!當心闖下大禍!”方景制止狂笑不止的崔十八,“也不知是誰,被公主一聲呵斥嚇得跪倒在地,連話都不會說。”
眾人又轉而指着崔十八恥笑一番,夾雜着崔十八公鴨嗓的申辯。
屋子裏的這些笑鬧,一字不漏地被暗衛傳給了沈夢昔。
沈夢昔都可以想像出一群十六七歲的少年,在一起嬉笑打鬧的情形,也知他們只是朋友間的玩笑,並無惡意。於是揮揮手讓暗衛退下。
清風等暗衛一走,有些氣惱地說:“這群小郎全都是白眼狼!堂堂公主屈尊救了他,不知感恩,還敢調笑!”
“跟個孩子計較什麼,這麼大的小子,正是不知深淺呢。”再無少年心性的沈夢昔,對於年輕人總是多一分寬容,“清風,你去跟林庄頭說一聲,以後山莊不對外人開放了。”
清風應喏,去找林庄頭了。
沈夢昔一個人坐在桌案前,歪着頭,回憶着自己到底救過多少人,有個上海知青,有個德國少年,還有鄰居發小,還有王守卿......記不清了。
之所以記不清楚,一是救的人很多,再是往事逐漸模糊。
剛才救嚴十二,那種緊迫感,忽地讓她回到了當醫生那幾年,而完全忘記如今的身份。
重要的是使她有了久違的成就感。
公主貴女的生活,基本就是琴棋書畫、吃喝玩樂,生孩子,養面首,勾心鬥角。
琴棋書畫可以作為愛好,但不能是主旋律。沈夢昔對這樣的生活不能接受,她需要一個體現能力的寄託,第一世所受的教育,對她的影響根深蒂固,她始終不允許自己做個無所事事的人,換言之,就是:要做個對社會有用的人!
但是如今的身份太特殊,她想帶孩子,乳母就惶恐;她想做飯,廚娘就慌張;她想和孫十一娘交朋友,人家不敢攀高枝,還給人家帶去困擾;甚至想和孫醫丞做個忘年交,也不能實現。
還有,如果她涉政,武則天也會不容。
總之,這個世界裏,她看得上的,都是不打算或不敢與她深交的,那些諂媚貼上來的,又都是她看不上的。
此刻,就在這熱熱鬧鬧的大唐洛陽,她覺得孤單,幾乎無法忍受。
拿出多年沒有碰過的手機,看着自己的照片,只覺得刺眼的陌生,她飛快地將手機丟回武陵空間,不敢再看。
得找事做!
提筆刷刷寫了一個急救方法,她準備在自家的護衛中推廣急救術。又命人叫來正準備離去的方景,將那張字紙交給他,“這是今日的施救方法,你也目睹了全程,好好看看吧。如有不懂,可以問我。”
方景上前幾步,雙手接過字紙,看了一遍,鄭重地說:“多謝公主賜教!”
“今日嬉鬧之言,出了莊子不要再提。”
方景臉色大變,跪地磕頭,聲音恭謹道:“謝公主大人大量,我等只是取笑嚴十二,並無冒犯公主之意。”
“起來說話。我雖不怪罪於你們,但世人如何評論就不知道了。於我無大礙,於嚴十二郎卻是影響深重。”沈夢昔感嘆,再世故也都是些少年,沒有經歷世事險惡。
方景又一次磕頭,受教離去。
方景從公主那裏帶回一張急救方子,就鄭重地對眾人說,今後不許再拿此事開玩笑,並催着幾人快速離開山莊。幾個兒郎也都忽然醒覺什麼,噤若寒蟬。一行少年郎離開了青雲山莊,嚴十二踟躕半晌,打算去辭別公主,方景卻說公主吩咐了,不必道別,直接離開。
少年們都換回已經烘乾的白色襕衫,恢復瀟洒飄逸,上馬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