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十八)蓁兒 啟

第二章(十八)蓁兒 啟

烏雲留戀天際,不願散去,遮住了驕陽。不合時宜的大風四處橫行,肆無忌憚,仗着那場欲來未來的大雨。

五月的某個清晨,一向淺眠的少尉又早早的醒了,窗外的灰濛濛的,天還沒有完全亮,陽光躲在烏雲后,久久不願出來。少尉走進自家的書房,隨手拿了一本書,坐在書桌前,翻開。他沒有開燈,昏暗的環境下,他的目光停在難以辨別的文字上,似讀非讀。

嘩——風撞開了窗戶,屋內的文件和紙張隨之起舞,書也被呼呼地吹亂了頁碼。

起風了,時值五月,為什麼還會冷?

少尉起身走到窗邊將窗戶合上,又回到書桌。他撐着頭,臉上那道長長的傷疤隱隱作痛。真是奇怪,以前受傷時也不覺得疼,現在結了痂,變成了身體不可改變的一部分,卻感覺到了那遲來的疼痛,鑽心的疼痛,從心中莫名湧現出的疼痛。

轟——雷聲震天動地,大雨姍姍來遲,滴答滴答敲着窗戶,少尉彷彿被困在了這雨季,水汽氤氳,迷得眼前的文字更加模糊不清了。

下雨了,他拂去了眼角的一滴淚。

屋外,雨落如泣。

原來,原來,在記憶的彼端,桃花盛開,子規啼鳴,著麥苗風柳映堤。他也曾鮮衣怒馬,少年意氣,身邊心愛的姑娘笑靨如花。

他和蓁兒的相遇要追溯至七百年前。

那天,桃之夭夭,春色正好。

大山之中草木榮熙,花香襲人。為幫好友尋一隻琉璃簪,他上了山。就是在這個時候,遇見了蓁兒。

女孩跌倒在他面前,冒冒失失地。一口一個謙修地叫着,長君茫然不已,但長君可以感覺到這個女孩是有多麼喜歡她口中名為謙修的男子。“我不是謙修。”這句話似乎有點殘忍。看着她失落離開的背影,長君感到有些抱歉。

長君在外地出生,在外地長大,因為養父被調到巡安城當官,這才來到這個小城。巡安城四面青山環繞,與世隔絕,儘管朝廷與胡人戰事連年,但小城裏的人每天都過着悠然自得的生活,彷彿戰爭,兵役,苛捐雜稅都與其無關。然而有這世外桃源般的生活,並不是因為之前有個愛民如子的父母官。相反,之前巡安城的吳太守性情暴虐,喜怒無常。

長君聽街頭賣桃花酥的大嬸說,前太守吳老爺之所以不敢胡作非為,是因為五十年前的天罰。當時吳老爺橫行一時,結果遭到了報應,先是長子墜馬而亡,接着夫人和次子出城時險遭歹人毒手,吳家差點絕後,最後是家中廂房失火,被困在其中吳太守險些一命嗚呼。自此之後,吳太守再也不敢魚肉百姓。

但關上門來,在自己家中,年過古稀的吳老爺,現在的吳老爺性情依舊暴虐,對家中下人常常非打即罵,即便是關係親密的妻妾,平日裏也不敢大聲說一句話,更不管忤逆這位“暴君”。吳老爺惡名遠揚,巡安城內無人敢觸其逆鱗。吳太守有位寵妾,名叫阿婧,前些日子去城隍廟祈福時,丟了他賞賜的琉璃簪,於是這位暴君大發雷霆,命令阿婧必須在十日之內找回來。阿婧是權貴家的女眷,平時不可拋頭露面,又被禁止指揮下人去找,萬般無奈之下,阿婧找到了長君。阿婧娘家和長君家有些交情,她原是潯陽富商家的千金,朝廷抑商,所以地位本就不如尋常官宦家的女子,後來家道中落,為振興家業,才被迫遠嫁巡安城,給富甲一方的吳太守為妾。可憐阿婧生得如花似玉,又知書達理,年紀輕輕便許給了一個糟老頭子,實在令人扼腕嘆息。

受阿婧之託,長君這才上山。可是長君在城隍廟裏外找了個遍,又沿着山路尋了幾遍,依舊沒有發現這琉璃簪。長君和阿婧是舊識,幼時曾是玩伴,阿婧長長君幾歲,長君一直當阿婧是鄰家的大姐姐。後來長君家搬離潯陽,二人再無聯絡。所以當長君來到巡安城后,聽聞阿婧竟嫁給了半截入土的老頭,詫異不已卻又無可奈何,只能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幫助她。可現在找不到簪子又該如何是好?

一籌莫展之際,長君突然聽到草叢中窸窸窣窣的聲響,認為可能是山中的小野獸,聞聲望去,只見是剛剛跌倒在他跟前的女孩,女孩見到長君,立刻又躲在草叢之中。長君走上前,覺得可能是哪家閨秀在山中行動有所不便。

“小姑娘,”他輕聲問道。

只見她慢慢從鬱鬱蔥蔥的草叢中探出了頭,接着膽怯地伸出小手,手上躺着的正是長君在找的琉璃簪。長君有點驚喜。

“你怎麼知道我在找它?”他接過簪子。

“氣味。”只聽她小聲地吐出兩個字。

氣味?長君不解,接着笑着說道:“難道你是小狗嗎?”

女孩頭搖得像撥浪鼓,“我不是小狗,我是狐狸。”

“那好吧。小狐狸,”他只當是玩笑,“萬分感謝。你獨自一人在這山中,可是有何不便?”

女孩又一次搖頭。

“那日後如若有什麼用得上我的地方,大可來找我。我姓林,名長君,家在巡安城北的平寧巷中。”

蓁兒點點頭,沒有說話。此時夕陽西下,彩雲飄浮,天色漸晚。

“我先回去了,你也早點回家吧。”他伸手摸了摸蓁兒的頭,正準備轉身離開,衣袖卻被她扯住了。

“怎麼了?”他輕聲問道。

“若是沒什麼事我以後也能去找你嗎?”女孩清澈的眼睛泛着夕陽的光輝,有幾分可憐,又彷彿燃着希望的火焰。

“嗯,當然可以。”

窗外的風雨沒有停歇的跡象,記憶的碎片在他腦中碰撞,擦出火花。他從蓁兒的書中知道了那不可挽回的過往,可是混亂的記憶殘忍地將最真實的部分從他心底永遠的抹去,只留下刻骨銘心的憂傷和悔恨。他端起的桌上蘇菲準備的熱茶,卻發現已經涼了。他望着屋外的瓢潑大雨,嘆息,春天已經過去了,以後也再也不會來了。

自那天上山幾日後,某個夜晚,他躺在屋頂,仰頭望着透亮的天空,星河從天角傾瀉,如夢似幻。長君回想着上次這樣看星星是在何時,但記憶總是有欺騙性的,他心底總是刻意陷入某段時日。他眼前不再有繁星,而是無數戰士倒在血泊之中,緊接着是刀光劍影,是燃起的狼煙,山河破碎,滿目瘡痍,空氣中飄蕩着腥而粘稠的鮮血的氣味。長君回過神,胃裏一陣翻騰,他努力剋制自己不再去想這些,但隨之眼前浮現的卻是父親被歹人陷害時的場景,還有母親躺在病榻上,嘴裏喃喃地說著什麼,而他什麼都挽留不住。他雖然被林家收養,林家將他視為己出,可是有些事情在他心中卻永遠是個結。

長君深深呼吸一口氣,為何這世道如此艱難,不留給人喘息的機會。生逢亂世,所謂歲月靜好,山河無恙,不過是痴人說夢罷了。就連這百姓安居樂業的巡安城,繁華喧鬧也不過是鏡花水月,鐵蹄之下,這逍遙自在的太平曲兒又還能唱到幾時?

長君活了十八年,這十八年,他上過戰場,經歷過生離死別,看盡了世態炎涼,人心險惡,本以為自己早已可以獨當一面,但此刻,萬里星河之下,他才猛然發現其實自己內心卻還是孩童一般脆弱。十多年來,孤身一人,孤獨如影隨形,早已當作尋常。可是,他做不到如隱士般以平常心對待這世間的不公,也無法拋棄心中積累已久的不甘和委屈。未來會怎麼樣,長君從未想過,抑或是說是從沒有心思去想,畢竟光是與這世界抗爭,就已是煞費苦心,筋疲力盡了。

夜裏有些涼,他從屋頂回到了裏間,卻見到屋內閃着微弱的燭光,有一女孩伏在桌子上,乖巧地玩着桌上的茶杯。女孩聽到聲響回頭,只見是那天在山上遇見的女孩。女孩的雙眸清澈而明亮,在這昏暗的屋內,彷彿載着點亮了人間的星河。長君有些吃驚,他雖一直呆在屋頂,但多年來的生活早練就了他敏銳的感知。可這女孩進來時,他卻一點都察覺不到。

“你是怎麼進來的?”

“從門口進來的。”女孩立馬站起身回答道,還有些膽怯,雙手緊攥着自己的衣袖。

也許,只是自己大意了,長君這般安慰道。

“小狐狸,以後萬可不能這樣了。”長君想起了那天在山上,女孩玩笑說自己是狐狸。

“不能這樣來你家嗎?”她小心翼翼地問。

“是不可以在這個時間去任何人家,尤其是男子的家。”

“為何?”女孩天真的大眼睛裏,滿是困惑。

“因為你是女兒家,這個時間出門多有不便,況且和外男共處一室,傳出去有損閨譽。”長君耐心地解釋。

可女孩眨了眨眼睛,顯然是不明白他的意思。長君嘆了一口氣,有些無奈。

“算了,小狐狸,我送你回家吧。”

話音剛落,女孩眼中滿是落寞。很久以後長君回想起來女孩這時的表情,才知在她這落寞的眼神下有着幾十年的期盼。

“我可不可以呆在這裏?”女孩低下頭,試探地問道,“我剛從山上下來,不想回去。”

“你家在山上啊?”這麼說,深夜上山是有些不妥,讓她在自己家留宿也不是不可以。

“嗯,家在山上是因為我是狐狸呀。”

“是,是,小狐狸。”長君應付着。“那今夜你現在我家住下,明兒一早我再送你回去,可好?”

“嗯!”女孩有力點頭,欣喜全寫在臉上。

夜深了,當家主母早已就寢,不便打擾。女孩要留宿,長君私自為她安排了西側廂房。

“今晚你就將就一下,我睡在隔壁,半夜若是需要什麼,可以叫我。”

“現在就需要。”只見女孩將手上提着的兩個小瓦罐遞給長君。

“這是我釀的桃花酒。我們一起喝吧。”

這個女孩真是奇怪,第一次見面時就冒冒失失地跌倒在自己面前,還將自己錯認作他人,現在又突然半夜來訪,還給他這個僅有一面之緣的人帶桃花酒,也不知是何目的。她看起來有十五六歲,不諳世事。天真爛漫如她,長君竟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只好一再答應她奇怪的要求。他拿出了家中的一些糕點擺在盤中放至桌上,坐在一旁,陪她喝起了酒。

“小狐狸,你可真奇怪。”

“我不奇怪,還有,你可以喚我蓁兒。”蓁兒吃起了糕點,似乎對桃花酥情有獨鍾,不一會兒,盛着桃花酥的盤子便空了。

“那蓁兒,你找我何事?”這深夜來訪,也不知是為何。

“我想找一個人。”

“是那個叫謙修的人嗎?”長君回憶起初遇時,她總是一口一個謙修地叫着。

“嗯。之前不讓下山,所以我一直在等他。”

“為何不讓你下山?”

“我犯錯了,燒了吳老爺家的廂房。”蓁兒老老實實回答着,樣子像個擔心懲罰的孩子。

吳老爺家廂房失火不是五十年前的事了嗎?長君有些困惑。他端起了面前的酒杯,小酌一口,發現這酒確實是香醇,彷彿彙集了天地靈氣。

“你燒了吳老爺家的廂房,那你今年多大了?”放下酒杯,他接着問道。

“不知道呀,應該只有幾百歲吧。”嘴裏又塞進了其它的糕點。

“幾百歲?”

“我是狐狸呀,幾百歲算很年輕的。”蓁兒回答着,覺得這都是理所當然的。

“長君,你會離開這裏嗎?”她放下手中的糕點,惴惴不安,“你會不會也想建功立業?”當說道“建功立業”時,她的表情很茫然,明顯是不懂這個詞的意思。

“想過。”長君還是很認真地回答了,也許是想宣洩心中的不滿。“但是朝廷現在奸佞當道,我一無家世,二無人脈,僅憑一己之力,無法與之抗衡,更無法施展抱負。況且……”他不再說話,跌入某段痛苦的回憶。

“況且什麼?”

“沒什麼。”他回過神,“無論我做什麼,朝廷氣數將盡。”

“你好像很難過?”

“有點吧。”

“謙修說過‘家國興亡自有時’。”蓁兒安慰道。

長君忍俊不禁,“你還知道什麼是‘家國興亡自有時’,但是這次有點不一樣。”

夜靜悄悄的,籠罩天幕的黑暗吞噬了一切,卻吞噬不了北邊戰場血雨腥風,也吞噬不了長君心中的風起雲湧,這漫長的黑夜永遠不會結束。

蓁兒伏在桌上睡著了,因為喝了酒,臉上泛着紅暈。長君注視着蓁兒,這樣一個女孩,彷彿心中從沒有黑暗,睜眼所見便是光明。卸下防備之後的蓁兒,露出了自己毛茸茸的棕紅色尾巴,頭髮下藏着的耳朵也變成了尖尖的野獸的耳朵。

原來她真的是狐狸啊。

“喂,小狐狸,以後不要和別人說你是小狐狸啊。”

“小狐狸,萬不可在人間露出自己的耳朵和尾巴。”

沒有人回應,長君還是自顧自地說著,恍惚間,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和人如此交談過了。

“小狐狸,人間可是個很危險的地方。”

夜依舊寂靜,院中的桃樹也開了,桃花簌簌,長君心中的黑夜在某處破了一個缺口,迎來了久違的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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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諾陶斯迷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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