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高度問題 黑幕重重
第一節問題
鏡州市委大樓坐西面東,正對着大海,是座現代氣息很強的建築,從海濱方向看像一艘正駛向大海的巨輪,從南北兩面看,則像一面在海風中飄蕩的旗。大樓前面是面積近五萬平方米的太陽廣場,廣場上聳立着一座題為“太陽——人民”的巨型藝術雕塑。雕塑是一組當代人物群像,群像的無數雙大手托起了一個巨大的不鏽鋼球狀物。宏偉的大理石基座上鑄着一行鎦金大字:“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創造歷史的動力。”齊全盛對此的解釋是:我們改革開放的歷史說到底是人民創造的,人民是千秋萬代永遠不落的太陽,我們每個人不管官當得多大,在位時間多長,都不過是時代的匆匆過客,都沒有什麼了不起。既然以人民為主題,城建專家們曾打算把這個廣場命名為“人民廣場”,可鏡州舊城區已有一個歷史久遠的人民廣場了,最後還是齊全盛一錘定音,定名為“太陽廣場”。相對太陽廣場,市**大樓前的廣場便命名為月亮廣場了。月亮廣場比太陽廣場小一些,主題雕塑是條騰空而起的巨龍,基座上是五個鎦金大字“為人民服務”,和雕塑主題多少有點不太協調。因此,兩個廣場落成后,老百姓茶餘飯後就生出許多話來,說市委是太陽,**是月亮。又有好事者看出,月亮廣場上的龍是條睡龍,兩隻眼一直沒睜開,話題便進一步引申了,道是**的龍用不着睜眼,跟着市委走就行了。
齊全盛不太在乎人們私下的這些議論和評論,兩個廣場氣魄恢宏地擺在那裏,不但給鏡州市民們提供了一個休息娛樂的絕佳場所,也向光臨鏡州的中外賓客們昭示着鏡州作為中國一個經濟發達市的新氣象,大氣象,誰不服氣也不行。前年省里搞了次城市廣場藝術綜合評比,太陽廣場名列全省第一,月亮廣場名列全省第三,很讓齊全盛高興了一陣子。
現在卻高興不起來了,驅車經過月亮廣場時,看到那條騰飛的巨龍,齊全盛沒來由地想到了社會上關於睡龍的議論,心裏鬱憤難抑:市長趙芬芳難道真是條睡龍么?沉睡七年突然睜眼了?這眼一下子睜得還這麼大?真讓他匪夷所思!他從國外回來在路上就給趙芬芳打電話,讓她彙報工作,她倒好,整整一天連面都不照,只打了個電話過來,膽子也太大了!更讓他吃驚的是,此人昨天一大早竟跑到專案組去了,據金啟明私下彙報說,還是主動跑過去的。她主動跑過去幹什麼?顯然不會是找劉重天敘友情吧?趙芬芳這條睡龍看來要一飛衝天嘍!
奧迪駛上市委主樓門廳,齊全盛鬱鬱不樂地下了車,走進電梯上了八樓。八樓是市委機關的核心樓層,齊全盛和三個市委副書記的辦公室都在這一層。靠電梯口是市委辦公廳秘書一處的三個房間,靠安全門是秘書二處的兩個房間,在這幾個房間辦公的全是首長們身邊最親近的工作人員。可就在他們的辦公室里,卻傳出了令齊全盛難堪的議論聲。
“……看看,林一達到底進去了吧?咱齊書記怎麼用了這麼個秘書長!”
“林老廝進去了,你們這些中廝、小廝們就有希望了,就普遍歡欣鼓舞吧!”
“喲,趙處,怎麼你們?你就不在廝級行列呀……”
齊全盛從門前走過時,不滿地乾咳了一聲,房內的議論聲立即消失了。
到了樓層盡頭自己的大辦公室,在辦公桌前剛坐下,辦公廳孫主任就過來彙報說:“齊書記,趙市長來了,說是前天晚上就和您約好的,要向您彙報一下工作……”
齊全盛“哦”了一聲,不動聲色地問:“她人在哪裏呀?”
孫主任說:“見您還沒來,就到王副書記辦公室談別的事去了,我是不是去叫她?”
齊全盛順手拿起一份文件翻着,根本不看孫主任:“叫她馬上過來!”趙芬芳過來后,齊全盛又變卦了,說是要處理點事,請她在孫主任那裏稍等片刻。
這稍等的“片刻”竟是四十分鐘。在這四十分鐘裏,齊全盛並沒處理什麼急事,神情悠閑地喝了一杯茶,把桌上的文件瀏覽了一下,還用紅色保密機往北京陳百川家打了個電話,——陳百川不在家,據他夫人說,去參加全國*****會議去了。齊全盛便和陳百川的夫人聊了起來,全是家長里短,養生保健方面的事,鏡州案他一句沒提,陳百川的夫人也沒問。
正聊着,趙芬芳輕輕敲起了門:“齊書記,要不,我改個時間再彙報吧……”
齊全盛捂着話筒,暫時中斷了通話:“不必,我馬上就完,你先進來吧!”
趙芬芳走了進來,坐到沙發上繼續等。
齊全盛仍在平心靜氣地聊:“……老大姐,我的健身經驗就是爬山,對,還是獨秀峰,還是軍事禁區,沒什麼閑人。我每天不急不忙慢慢爬一次,持之以恆,收穫很大。我建議您和陳老經常去爬爬你們家附近的景山,最好早上去,開頭不要急,陳老的性子就是急啊……”
趙芬芳有些坐不住了,站起來,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的景色發獃。
齊全盛這才結束了聊天:“好,好,那先這麼著,代我向陳老問好!”
趙芬芳顯然已意識到了什麼,待他通話一結束,便走過來,賠着笑臉解釋說:“齊書記,真對不起,昨天沒能及時過來向你彙報。你不知道,昨天可真忙死我了,一大早突然被重天同志叫去談話,連市長辦公會都取消了。從重天那裏出來,氣都沒喘勻,馬上到保稅區現場辦公,這是上周市長辦公會上定好的。下午又開了兩個重要的會,還接待了三批中外來賓……”
面對趙芬芳討好的笑臉,齊全盛臉上的笑意也極為自然:“哎,趙市長,你就別解釋了,早一天彙報晚一天彙報還不是一回事嘛,反正事情已經出了,該來的都來了!”
趙芬芳臉上的笑容不見了:“是啊,是啊,齊書記,我都急死了!白市長前天突然被‘雙規’了,他是常務副市長,又是常委,手上一大攤子事,尤其是藍天集團的資產重組,誰能接過來啊?剛才我正和王副書記說這事哩,常委會恐怕得重新研究一下分工了……”
齊全盛點點頭:“**那邊白可樹出了問題,市委這邊林一達也出了問題,兩個常委同時被雙規,麻煩不小啊。有什麼辦法呢?天要下雨,你不能讓它不下;娘要嫁人,你不能讓她不嫁!常委分工是要重新研究了,但不是今天的事,今天我先向你通報一下這次在歐洲招商的情況,給你一個意外的驚喜:德國克魯特研究所的克魯特博士已經和我們簽訂了合作協議書,準備拿出最新生物工程研究成果和我市藍天科技合作,據我昨天深入了解,藍天科技聘任總經理田健同志已經為這個合作項目做了大量的工作,正準備對藍天科技進行實質性資產重組……”
趙芬芳哭喪着臉:“還重組什麼?齊書記,你知道的,田健在經濟上出問題了……”
齊全盛臉一拉,口氣嚴厲起來:“出什麼問題了?說來說去不就是那三十萬嗎?誰見到田健同志收下這三十萬了?會不會是有人陷害栽贓啊?退一萬步說,就算田健真收了這三十萬,這個人我也要用!田健是克魯特博士最欣賞的一位學生,沒有田健我們和克魯特的合作就要落空,藍天科技的資產重組就沒有希望,人既然是你趙市長下令抓的,那就請你給我放出來!”
趙芬芳痴獃呆地看着齊全盛:“齊書記,你……你讓我怎麼放?”
齊全盛根本不看趙芬芳,冷冷道:“事在人為嘛,取保候審行不行啊?”
趙芬芳搖搖頭:“恐怕不行,田健現在不在我們市裡,被重天同志弄到專案組去了!”齊全盛口氣益發嚴厲:“那請你就代表我,代表市委、市**找劉重天去要人!告訴他:現在是以經濟建設為中心,我們藍天集團和藍天科技離不開這個人,請他和專案組的同志們在進行反腐敗鬥爭的同時,也顧全一下我們鏡州經濟建設的大局!”
趙芬芳只得勉強答應了:“好吧,齊書記,你既然有這個指示,我就去試試看吧!”
齊全盛的情緒這才好了些:“哦,趙市長,你把我出國這段時間的情況說說吧!”
趙芬芳老老實實彙報起來,日常工作和形式主義的事說了一大攤,最後,才觸到正題,談起了擅抓田健引發的這場政治地震:“……齊書記,我再也想不到白可樹會出這麼大的亂子,而且竟然是田健受賄案引發的!昨天找我談話時,重天同志揪住不放,一再追問,抓田健的事向你彙報過沒有。我是實事求是的,沒向你彙報就是沒向你彙報。齊書記,現在我把這個過程正式向你彙報一下。事情是這樣的,市二建公司項目經理楊宏志給藍天科技蓋科技城……”
齊全盛揮揮手,打斷了趙芬芳的話頭:“這個過程不要說了,我已經知道了,我就問你一件事,請你實事求是地回答我:田健真是小艷讓你抓的嗎?”
“是的,她追到我們三資企業座談會上找的我。”
“齊小艷讓你抓,你就抓了嗎?你為什麼不讓她去找白可樹?”
“白可樹當時不在家,正在省城開會,省**關省長主持的。”
“那麼,抓人之前為什麼不向我彙報一下?不知道這是我們重點引進的人才嗎?”
“怎麼說呢,齊書記,小艷可是你女兒,她讓辦的事,能不辦么……”
齊全盛覺得很奇怪:“怎麼她讓辦的事就要辦?臨時主持工作的到底是你還是她?她什麼時候有這個特權了?竟然敢對主持工作的市長發號施令?啊?這究竟都是怎麼回事?”
趙芬芳嘆着氣,直檢討:“齊書記,你別說了,反正這事都怪我……”
齊全盛在房間裏踱着步,話裏有話:“趙市長,先不要說怪誰,我追究這件事,並不是想捂蓋子,鏡州有問題想捂也捂不住。是膿瘡總要破頭的,今天不破頭,明天後天也要破頭。我弄不明白的是,你怎麼就這麼聽齊小艷的,就是不和我通這個氣!你這個同志啊,副市長當了兩年,市長當了七年,政治經驗應該很豐富嘛,怎麼會把我,把市委搞得這麼被動呢?”
趙芬芳笑了笑,笑得很好看,話也說得很懇切:“齊書記,我在你領導下工作九年了,你應該了解我。田健正因為是小艷要抓的,我才故意沒向你彙報,怕你為難。再說,我並沒做錯什麼,田健受賄證據確鑿。”略一停頓,又說了一番意味深長的話,“齊書記,今天你既然這麼認真,有個事實情況我也就不能不說了:這些年小艷私下裏讓我,讓白可樹,還有其他領導同志辦的事也不是這一件,只要不違反大原則,我們都給她辦了,也都沒向你彙報過。我和同志們的想法是:既不讓你為難,也不向你表功,一個班子的同志,您又是我們的班長,何必要搞得這麼虛偽呢?這話還是白可樹先說的。現在看來是錯了,給您惹了麻煩。”
齊全盛十分意外,直愣愣地看着趙芬芳:“這……這麼說,齊小艷還真有了特權?啊?”
趙芬芳輕描淡寫:“也說不上是什麼特權,誰辦的誰負責,齊書記,這都與你沒關係。”
齊全盛臉色難看極了,一下子有些失態:“沒關係?你市長大人說得輕鬆!齊小艷是我女兒,從上面到下面,多少眼睛在盯着她!芬芳同志,你……你們怎麼能這樣干呀?啊?我那麼多招呼都白打了?你們……你們這不是把我放在火上烤嗎?你看看,鬧出了多大的亂子,劉重天和省委全來找我算賬了,我倒好,還蒙在鼓裏,還不知道小艷到底陷進去沒有?陷進去有多深?現在連她在哪裏都不知道?芬芳同志,你也是為人父母,你說說看,我……我這個做父親的現在是個什麼心情呀?啊?”努力冷靜了一下,又說,“芬芳同志,今天你一定要向我說清楚:這些年你們究竟背着我給小艷批過多少條子,辦了多少不該辦的事?啊!”
趙芬芳搓着手,坐立不安:“齊書記,我……我還是別說了吧,這也不是我一個人的事,主要還是白可樹他們辦的!有些事我也是後來才聽說的,也覺得太過分,卻沒敢和你提……”
齊全盛目光冷峻:“趙市長,今天就請你全給我攤到桌面上來,給我一個清楚明白!”
趙芬芳想了想:“好吧,齊書記,既然您一定堅持,那我就把我知道的情況向您彙報一下吧。小艷第一次找我辦事,是我剛當市長不久,不是專門找我的,是在你家聊天時偶然說起的。她想從團委調到**,當時的新圩區委書記是白可樹,我就和白可樹打了個招呼,白可樹馬上辦了,調小艷到區委辦公室做了副主任,過渡了半年,又讓小艷做了區委辦公室主任……”
齊全盛眉頭越皺越緊,忐忑不安地想:女兒小艷十有八九被手下這幫幹部葬送了……“什麼?楊宏志被另一幫人抓走了?”劉重天吃驚地看着反貪局局長陳立仁。
“是的,我們晚到了大約半小時,據藍天集團目擊者反映,抓楊宏志的車掛省城牌號。”
“省城這輛車的牌號有沒有人注意過?是不是警牌?”
“不是警牌,據目擊者說,牌號的數字很大,可車上下來的人卻自稱是省反貪局的。”
“會不會是鏡州反貪局同志採取什麼行動了?你們了解了沒有?”
“了解過了,不但鏡州反貪局,省市公檢法部門我們都查過了,誰也沒抓過楊宏志。”
“這就太奇怪了!”劉重天托着下巴,在辦公室里踱着步,思索着,像是自問,又像是問站在面前的陳立仁和省反貪局的幾個同志,“怎麼會發生這種情況呢?啊?這是我昨天見過田健后的臨時決定啊,決定過程老程最清楚,一夜之間,按說不該發生泄密的事呀?”
老程證實道:“是的,陳局長,知情者除了我們三個,再沒有別人了。”
陳立仁想了想,判斷道:“那麼,劉書記,結論我看只可能有一個:我們的對手和我們不謀而合,猜到了我們的思路,搶在我們前面動手了,楊宏志很有可能對田健進行了栽贓陷害!聯繫到齊小艷前夜的成功逃跑,鏡州現在的特殊政治背景,我看情況比較複雜,很像一場精心佈置的防守阻擊,對手已經從最初的驚惶失措中醒悟過來了,真正意義上的較量這才算開始,可能將是一場惡仗。”
劉重天認可了陳立仁的分析:“那我們就把眼睛瞪起來,奉陪到底吧!老陳,你們請公安廳的同志配合一下,盯住一切可疑目標,包括楊宏志的家和楊宏志在二建的項目公司,還有他的建築工地,發現此人馬上拘留。白可樹、林一達、高雅菊今天就做轉移準備,一個也不能留在鏡州,去省城或平湖市,士岩和秉義同志馬上也要到了,我向他們具體彙報吧。”
陳立仁請示道:“這三位‘雙規’人員是一起去省城呢,還是分頭去省城和平湖?誰和誰去哪裏,——劉書記,你得給我們明確一下,我也好具體安排。”
劉重天揮揮手:“你們先去準備,具體安排等我向士岩和秉義同志彙報后再說。”
這時,秘書進來報告說:“劉書記,根據前導車的彙報,省委鄭書記和省紀委李書記一行已經過了鏡州老城,估計十五分鐘后抵達,準備先到我們這兒聽彙報,後去市委。”
劉重天揮揮手:“好吧,先這樣,你們各忙各的去吧,我也得準備一下了。”
陳立仁走到門口又回過了頭:“劉書記,有些話我……我還是想說說……”
劉重天已收拾起了桌上的案卷材料:“說,老陳,有什麼話你就說,抓緊時間!”
陳立仁等老程等人出去后,才走到劉重天辦公桌前:“劉書記,你得向士岩和秉義同志提個建議:把齊全盛從鏡州市委書記的位置上拿下來,就是不免職,也得先想辦法停他的職,事實證明,鏡州這個案子太難辦了,甚至會辦不下去!”
劉重天仍在收拾桌子,頭都沒抬:“事實證明了什麼?證明全盛同志阻止辦案了?啊?”
陳立仁賠着小心說:“齊全盛是不是阻止我們辦案,我沒有根據,不能瞎說。但是,齊全盛的老婆被‘雙規’了,齊全盛的女兒逃掉了,現在還沒有任何線索,另一個重要關係人楊宏志又被一群身份不明的人帶走了,這都是事實吧?這事實是不是有些耐人尋味呢?和一個市委書記的影響力就沒有一點關係?劉書記,你打死我也不信!這個市委書記可是鐵腕人物!”
劉重天收拾文件的手停下了:“老陳,你提出的這些問題不是完全沒有道理,但是,請你不要忘了,我們辦案必須以事實為根據,以法律為準繩!所以,在沒有掌握齊全盛同志本人違法亂紀的事實根據之前,這種免職建議我不會提,就是提了,士岩和秉義同志也不會聽。”
陳立仁這才走了,走了兩步,迴轉身說:“你等着瞧好了,我會拿出事實根據的!”
劉重天怔了一下:“老陳,我也提醒你一句:別忘了省委對鏡州改革成就的基本評價!”
對鏡州改革開放成就基本評價在見到省委書記鄭秉義和省委常委、省紀委書記李士岩一行后,劉重天又一次聽到了。李士岩連連誇讚,說沒想到鏡州這幾年搞得這麼好,鄉鎮之間高等級公路都連了網。鄭秉義也很感慨,說鏡州私營、集體和股份制經濟發達,國企改制進行得比較早,又比較徹底,老百姓的就業觀念和北方那些大城市不同,自由擇業,基本上沒有下崗失業問題。李士岩直豎大拇指,明確肯定道:“……你別說,齊全盛這個市委書記還就是能幹,敢在市委門口搞這麼大個太陽廣場,就是有底氣啊,他不怕老百姓坐到廣場找他群訪嘛!”
聽過劉重天的案情彙報和建議,李士岩的語氣才變了:“一個城市的基礎建設搞上去了,綜合經濟水平搞上去了,老百姓的生活水準提高了,但並不等於說就可以濫用手上的權力了。鏡州市委兩個常委出了問題,齊全盛同志的兩個家屬也牽涉到案子中,這種情況還是比較少見的。對齊全盛同志,我現在不敢妄下結論,對白可樹和林一達,我倒敢說:他們是在霓虹燈下的桑拿房裏泡軟了,在豪華酒宴中喝貪了。起來一片高樓,倒下一批幹部啊,這個現象在我們經濟發達地區比較普遍,根子在哪裏?我看就在於心理不平衡嘛,總拿自己和那些大款比!”
鄭秉義道:“是嘛,士岩同志這個分析我贊成!我看是有這麼一個心理不平衡的問題,看着私營老闆發財,總覺得自己吃了什麼虧!”看了劉重天一眼,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重天同志,你在平湖當了四年市長,又在鏡州和全盛同志搭班子,當了兩年鏡州市長,你說點心裏話,啊,你的這個,啊,心理平衡嗎?有沒有這種吃虧的思想呢?”
劉重天笑了笑:“吃虧的思想倒沒有,感想倒是有一些。”
李士岩看着劉重天:“哦,都是什麼感想?說說看!”
劉重天欲言又止,擺擺手:“算了,算了,不說了,還是談正事吧!”
鄭秉義說:“哎,重天同志,這不是正事嗎?你們紀檢工作不僅僅是查案子,也要分析幹部思想嘛!”看了李士岩一眼,“士岩同志,你說是不是?”李士岩道:“是嘛!重天同志,說說!”
劉重天這才嘆息道:“我們的幹部啊,權太大了,尤其是各地區的一把手們,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的權力幾乎不受限制。你給了他那麼大的權力,又不能高薪養廉,每月只給他發那麼少的工資,經濟上就免不了要出問題。提倡理想奉獻,以德治黨當然不錯,但是,道德約束對根本不講道德的權力掌握者是不起作用的,我們恐怕要在制度改革上好好做點文章了。”
鄭秉義道:“是啊,是啊,這個問題我也想了許久。高薪養廉要有個過程,要根據我們的綜合國力的逐步提高一步步來,急不得的,而且,也要考慮同時期老百姓的平均生活水平,不能超過太多。所以,目前我們能做的,只能是在對權力的監督制約上進行制度創新。重天同志啊,在查辦這個大案要案的過程中,我希望你多動動腦子,把一些帶普遍性的問題往深入想一想,提供一些新思路,看看腐敗問題的根子在哪裏?我們目前幹部隊伍的腐敗現象和資本主義國家的腐敗現象有什麼異同?到底該怎麼從根本上解決?”
劉重天笑着說:“好吧,秉義同志,真有了什麼好想法,我會先向您請教的。”
接下來,談到了辦案工作,劉重天提出,將白可樹、林一達、高雅菊易地審查。
李士岩聽罷,明確表態說:“秉義同志,我看重天同志的這個建議很好,重天同志不提,我也要提的。這三個人都不要擺在鏡州,全部易地審,白可樹、林一達可以考慮擺在省城,我多負點責。高雅菊和其他涉案人員擺在平湖市吧。審查人員原則上從省直機關抽調,如果案情進一步擴大,人手不夠,可以考慮從其它市調些同志參加。秉義同志,你說呢?”
鄭秉義沒表示什麼意見:“士岩同志,就按你的意見辦吧!”
李士岩最後說:“重天,咱們就這樣分個工吧!你繼續盯在鏡州,根據已經掌握的線索深入調查,隨時和我和省委保持聯繫,不論阻力多大,案情多複雜,都必須徹底查清,向黨和人民做出交代。”衝著鄭秉義一笑,“秉義同志,我要說的說完了,下面請你做重要指示吧。”
鄭秉義又開了口,面色嚴峻,語氣嚴肅:“重天同志啊,鑒於鏡州目前出現的這種特殊情況,昨天晚上我們在家的省委常委們碰了一下頭,臨時定了一件事:在鏡州大案要案查處期間,為了便於辦案,請你協助全盛同志一起全面主持鏡州市的工作!”
這倒是沒有想到的,劉重天怔了好半天,想說什麼,卻又沒說出來。
鄭秉義看了出來:“怎麼?重天同志,你想說什麼?啊?有話就說嘛!”
劉重天這才努力鎮定着情緒問:“省委是不是發現了齊全盛本人有什麼問題?”
鄭秉義搖搖頭:“沒有,至少目前沒有,對這個案子,我和士岩同志並不比你知道得更多,你在第一線嘛,第一手資料都在你手裏嘛!所以,省委暫時還沒有將齊全盛同志免職的考慮,所以,你只是協助齊全盛同志臨時主持一下鏡州的工作。”
劉重天苦苦一笑:“這麼說,我又要去和全盛同志搭班子了?這合適嗎?”
李士岩插話道:“哎,這有什麼不合適啊?也就是個必要的臨時措施嘛,前幾天你不是還和我說過嗎?七年前,你們二人搭班子的時候,全盛同志跑到當時的省委書記陳百川同志那裏去要絕對權力,今天我們無非是要限制一下這位同志手上的絕對權力,順利辦案嘛!”
鄭秉義繼續說:“重天同志,還有兩點要說清楚:一、這種臨時措施並不意味着省委對鏡州改革開放成就的評價有任何改變;二、更不意味着要翻你們二人當年的歷史舊賬。”
劉重天心裏很明白:“秉義同志,這話我會記住的。”笑了笑,“七年過去了,現在想想,我自己當時也有不少問題,太情緒化,有些事做得也過分了,比如說行政中心東移的問題,主動性就不夠嘛,**這邊兩年不準備遷移的話我也是說過的,把全盛同志氣得夠嗆。”
鄭秉義站了起來:“好,重天,你有這個態度,我和士岩同志就放心了,一隻巴掌拍不響,出現矛盾雙方都有責任嘛!走吧,一起去市委,看看全盛同志和鏡州市委的同志們!”
李士岩把劉重天和鄭秉義送到門口,卻沒有一起出門:“你們走吧,我就不去了,我還要和專案組其他同志碰碰情況,再說,我現在公開露面也不太好,查處工作畢竟剛開始嘛!”
站在十樓多功能會議室寬大的落地窗前,太陽廣場和太陽廣場前的海景盡收眼底。
鄭秉義情緒挺好,拉着齊全盛的手,笑呵呵地說:“老齊,你比我有福氣喲,天天面對這麼一番大好景色,啊,看海景,聽濤聲,真是心曠神怡啊!我那辦公室呀,推開窗子就是一片鋼筋水泥大樓,**人叫什麼‘石屎森林’,有時候很影響情緒哩。前一陣子我還和關省長說,省城的城建規劃思路要改,要學學鏡州,樹立兩個思想:經營城市的思想,美化城市的思想,外觀相同的建築不能再批了,批了的也要改一下,每座建築都要有特色,都要有創意!”
齊全盛頗為謙虛:“秉義同志,你不知道,倒是我們鏡州學了省城不少東西呢!”
劉重天證實道:“老齊說得不錯,我們在一起搭班子的時候,都帶隊到省城參觀學習過,廣場藝術還就是受了省城的啟發!”指着落地窗外的太陽廣場,“從省城學習回來后,老齊親自抓了這個太陽廣場,從主題雕塑的最初構思,到最後廣場落成,老齊都一一把關。”
鄭秉義也把話題轉到了太陽廣場:“好啊,老齊,這個太陽廣場搞得不錯,很不錯!設計得好,主題雕塑的構思更好,我看是個永恆的主題嘛!人民就是太陽,創造人類歷史的動力只能是人民!我們的權力是人民給的,我們是人民的公僕,只有人民才擁有這種至高無上的絕對權力,而我們任何一個人都沒有什麼不受監督的絕對權力。老齊,你說是不是啊?啊?”
齊全盛聽出了鄭秉義的話外之音,卻像什麼也沒聽出,連連點頭應道:“是啊,是啊,秉義同志,您說得太好了!這也是我過去反覆向鏡州同志們說過的。我說,過去的封建皇帝自稱天子,朕即國家,宣揚權力天授,結果如何?人民揭竿而起,他們就一個個倒台了嘛!”
鄭秉義語重心長:“道理嘛,大家都懂,問題是,我們各級領導幹部做得到底怎麼樣啊?還是不盡如人意吧?有些地方,有些部門情況還比較嚴重吧?還有我們的媒體,也不注意這個問題,報紙電視上不斷出現‘父母官’這種稱謂。我前幾天又做了一次批示:這種散發著封建殭屍氣息的稱謂不準再出現在我們的媒體上了,別的地方我管不了,本省媒體我這個省委書記還管得了!小平同志那麼偉大,還說自己是人民的兒子,你一個縣長市長就敢稱是人民的父母官?本末倒置了!你是公僕,就是人民的兒子孫子!這個位置不擺正,你沒法不犯錯誤!”
說到最後,鄭秉義的口氣已經相當嚴厲了,在場的省市領導誰也不敢接話。
齊全盛心裏明白,鄭秉義這番嚴厲的批評雖是泛指,主要的敲打對象只能是他。
遲疑了一下,齊全盛開了口:“秉義同志,鏡州出了問題,我要向您,向省委做檢討……”
鄭秉義目光卻又柔和起來,拉過齊全盛的手,在齊全盛的手背上輕輕拍了拍,似乎暗示了某種理解和安慰:“老齊,你先不要忙着做檢討,事發突然,問題畢竟還沒查清嘛!”話題一轉,卻批評起了劉重天,“重天同志啊,和太陽廣場比起來,你當年設計的月亮廣場可就遜色多嘍。主題雕塑怎麼弄了條龍?啊?不好,和為人民服務不協調,真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
齊全盛心裏說:“怎麼想的?劉重天想做強龍,要斗我這個地頭蛇嘛!”嘴上卻替劉重天解釋說,“重天當時和我商量過,人民是太陽,咱祖國就是東方的巨龍嘛,歌里不是唱么?‘古老的東方有一條龍,她的名字叫中國’,——我們都覺得這龍的形象挺好哩。”
劉重天便也順着齊全盛的話進一步解釋說:“另外,鏡州又是海濱城市,正對着大海,也有龍入大海,海闊天空,走向世界的意思。秉義同志,這思路也不能說不好嘛!”
鄭秉義皺了皺眉頭:“不論你們怎麼說,反正我不喜歡!”擺擺手,“好了,藝術問題,還是百花齊放吧,我們不爭論了!”四處看了看,“人都到齊了吧?我們開會吧!”
鄭秉義、劉重天、齊全盛、趙芬芳和鄭秉義的隨行人員及鏡州市委常委一一落了座。
省委常委、省委組織部龍部長主持會議,鄭秉義代表省委做了重要指示。
做指示時,鄭秉義臉上的笑意消失了,環視着與會者,開門見山說:“鏡州目前發生的事情大家心裏都有數,中紀委很重視,要求我們嚴肅查處,士岩同志代表省委坐鎮省城牽頭主抓,劉重天同志具體負責,出任專案組組長。鑒於鏡州出現的這種特殊情況,省委研究,並經中紀委認可,做了一個慎重決定:在鏡州問題查處期間,由劉重天同志臨時協助齊全盛同志主持鏡州的全面工作,希望同志們各司其職,理解支持!重天同志是你們的老市長了,用不着我隆重推出了。今天,我就長話短說了,只講兩點:一、藍天腐敗案必須徹底查清,這既有個需要對中央交代的問題,也有個對老百姓交代的問題,現在,從省城到鏡州,老百姓議論紛紛!在座的同志們都有責任、有義務支持專案組的工作。二、正常的工作,尤其是經濟工作,不能受到影響。大家都知道,鏡州是我省第一經濟大市,鏡州經濟受到了影響,我省經濟必然要受到影響,這是不能允許的。先把招呼打在前面:如果省委發現個別同志出於政治目的搞小動作,影響團結幹事的大局,省委決不客氣,發現一個處理一個!”說著,茶杯用力了一下。似乎為了緩和會議室內的緊張氣氛,鄭秉義看了看坐在身邊的齊全盛:“全盛、芬芳同志,你們該幹什麼幹什麼,聽說這次出國招商收穫很大嘛,簽下的合作項目要一一落實!”
齊全盛當即表態:“是的,秉義同志,我們堅決執行您和省委的這一重要指示精神!”適時地把田健問題提了出來,“不過,為了落實和德國克魯特研究所的合作協議,我上午和芬芳同志商量了一下,我們的意見是:最好對田健進行取保候審,田健是克魯特博士的學生。”
趙芬芳馬上笑眯眯地說:“是的,是的,秉義同志,齊書記已經給我下過命令了,讓我到專案組要人,我正愁完不成任務呢!今天重天同志也在,您省委書記也給他下個命令吧!”
鄭秉義手一擺:“芬芳同志,你不要把我放在火上烤,這個命令我不下,下了也沒用,重天同志不會聽。”指着坐在身邊的劉重天,笑了笑,“我們重天同志是什麼人啊?黑臉包公,六親不認的主!所以,老齊啊,田健的事,你和芬芳同志就找重天同志談吧!”
劉重天這才很原則地說了句:“我們先儘快查清田健的問題再說吧!”
鄭秉義看了看面前的筆記本,接着談經濟問題:“……國際服裝節要正常辦,還要爭取辦得比往屆更好,如果有時間,我和關省長都來參加。我國進入WTO就在眼前了,省里正在緊鑼密鼓研究應對策略。農業、汽車製造業我們可能要吃些虧,尤其是我省,勞動力價格比較高,農業成本也就比較高,種糧不如買糧。汽車製造也不行,省內四家汽車製造廠都沒有規模,包括你們藍天集團生產的那個藍天小汽車,年產五萬輛,不可能產生規模效益嘛!但是,紡織服裝業,我們卻佔了個大便宜,鏡州的四大名牌服裝要形成我省紡織服裝業的龍頭,進入WTO后,先和它個大滿貫……”
來了劉重天這個老對手,又給了他老對手欽差大臣的地位,還想和個大滿貫?這個省委書記也太一廂情願了!齊全盛在會上沒敢說,散會後,強壓着心裏的不滿情緒,叫住了鄭秉義。
鄭秉義料到齊全盛有話要說,開口就把齊全盛堵在了前面:“老齊,要正確對待啊!”
齊全盛點點頭:“秉義同志,我會正確對待的,也相信省委和中央有關部門能儘快把鏡州的問題,包括我本人的問題審查清楚。”遲疑了一下,還是說了,“我今年也五十三歲了,鬧得一身病,如果您和省委同意,我想把工作全部移交給重天同志,到北京好好休息一陣子。”
鄭秉義並不意外,懇切地看着齊全盛:“老齊,這九年你不容易啊,鏡州搞上去了,你的身體卻搞壞了,是該好好休息一下,我同意!不過,北京最好還是不要去了吧?還是在鏡州休息嘛,一邊休息,一邊工作,有重天同志這個老搭檔來幫忙,你的擔子也輕多了,是不是?”
齊全盛沉默了,心想,鄭秉義恐怕是擔心他到北京去找陳百川,為自己四處活動吧!
鄭秉義益發懇切,不像是故作姿態:“老齊,你可別將我和省委的軍啊,鏡州經濟真滑了坡,我不找重天同志,還是要找你老兄算賬!”略一沉思,“我看這樣吧:老齊,你儘快給我開個名單,需要什麼大醫院的名醫生,我請省衛生廳的同志去給你到北京請,不惜代價!”
這還有什麼可說?齊全盛苦苦一笑:“秉義同志,那就算了吧,這個特殊化就別搞了!”
強作笑臉送走了鄭秉義、龍部長一行,齊全盛和劉重天又回到了多功能會議室。相互對視了片刻,齊全盛和劉重天隔桌坐下了。
齊全盛盡量平靜地說:“重天,你的辦公室我讓辦公廳馬上安排,市委下半年的工作計劃也讓孫主任整理一下送給你,有什麼要求你只管說,只要能辦到的,我們都會去盡量辦。”
劉重天友善地道:“老齊,這些具體事回頭再說吧,咱們老夥計是不是先談談心?”
齊全盛笑道:“既是老夥計了,誰不知道誰呀?有什麼可談的?再說也都忙!”
這時,秘書李其昌走了進來:“齊書記,電視台的記者已經在保稅區等您了!”
齊全盛臉一拉:“等什麼?我不是說過了嗎?這個活動我不參加,一切按過去的慣例辦,不需要我拋頭露面的事都別找我,我不是電視明星,也不想在這種時候做電視明星!”
李其昌觸了霉頭,喏喏應着,挺識趣地退了出去。
齊全盛也站起來,走到劉重天身邊:“重天,走吧,現在就去辦公廳安排一下你的窩!”
劉重天略一遲疑:“先不要這麼急吧?士岩同志還等着我呢!”
齊全盛不動聲色:“哦,你看我這個腦子,怎麼把你老兄正辦着的大案要案給忘了!”
劉重天笑道:“所以,老齊,鏡州的事,你該怎麼辦怎麼辦,最好別指望我!”
齊全盛也笑道:“該向你請示向你請示,該和你商量和你商量,放心吧,我會擺正位置!”
劉重天臉上的笑容收斂了,正色道:“老齊,別這麼說好不好?我是協助你工作!”
齊全盛臉也綳了起來,話裏有話:“你過去協助的就很不錯嘛,經常讓我心曠神怡!”
劉重天似乎想說什麼,話到嘴邊,卻化作一聲苦笑:“老齊,過去的事就別提了,一個巴掌拍不響嘛,秉義同志剛才還在批評我呢。”停了一下,又說,“實話告訴你,月茹對你我也挺擔心,怕我們都不冷靜,也給我打過電話,勸我撤下來,不要管鏡州的事。說真的,辦鏡州這個案子,協助你主持工作,都不是我個人的意思,全是省委的決定,我只好服從。”
齊全盛拍打着劉重天的肩頭,很是理解的樣子:“這我明白,你老兄公事公辦好了。”
劉重天似乎多少有了些欣慰:“只要你老夥計能理解,我的工作就好做了,說心裏話,我走後這七年,鏡州搞得真不錯,說是經濟奇迹也不過分!你老夥計知道么?善本同志昨天一大早就跑到我這裏替你當說客哩!”
齊全盛有些意外,臉面上卻沒表現出來,略一沉思,感嘆道:“善本是個好同志啊,當了八年副市長,現在還住在工廠的家屬宿舍里,不愧是個過硬的廉政模範啊!”想了想,突然建議道,“哎,重天,你看我們讓善本同志把白可樹的常務副市長接過來好不好呢?”
劉重天眼睛一亮:“哎,我看可以,——老齊,這可是你的提議哦!”
齊全盛點點頭:“是我的提議,我知道善本是你和月茹的老同學,你要避嫌嘛!”
劉重天承認說:“是啊,尤其在這時候,更得注意了,別讓人罵還鄉團啊!”
嗣後,兩個老對手有一搭沒一搭地談起了工作。
齊全盛說:“重天,我認為一個城市要有高度,就得在各方面把同類城市比下去!”
劉重天道:“是嘛,要達到某種高度,就要在各方面憑實力去競爭。事實證明,鏡州能達到這個高度,能把省城和平湖比下去,就是幹部群眾努力拚搏,全力競爭的結果。”
齊全盛說:“還有一個辦法嘛,打倒高個子,自己的高度也就顯示出來了嘛。”
劉重天呵呵笑道:“老齊,真要搞這種歪招啊,那還有一個辦法嘛,啊?我看也可以踩着別人的肩頭顯出自己的高度來嘛!”這話說完,漸漸收斂了笑容,認真起來,“不過,這些年我也在想,一個人啊,真能用自己的肩頭扛起別人的高度,也不是什麼壞事嘛!老齊,我們都是共產黨人,還都是改革開放時代的負責幹部,總要有那麼點胸懷,你說是不是?”
齊全盛一時語塞,繼而,朗聲大笑起來:“好,好,你老夥計說得太好了!”
兩個老對手之間暗藏機鋒的對話被他們自己的笑聲掩飾住了,那爽朗的笑聲從市委多功能會議室傳出來,傳到走廊上,幾個辦公室的“廝”級幹部們都聽到了。又有幾個同志注意到,那天齊全盛親親熱熱地把劉重天送到電梯口,臨別時還久久握手。
於是,對齊全盛和劉重天二人的關係,機關的主流議論開始從“看空”轉為“看多”……楊宏志進過公安局,還從沒進過反貪局,尤其是省反貪局,更沒想到省反貪局的人會這麼兇惡。那天上午九點多,他到藍天科技公司開債權人會議,在藍天集團門口剛下出租車,就被這幾個操省城口音的便衣人員圍住了。這些人說自己是省反貪局的,要他跟他們走一趟,澄清幾個問題。他馬上想到了田健受賄案,知道麻煩來了,支吾應付着,說是得先上樓和會議主持者打個招呼,心裏還是想溜。省反貪局的便衣可不是吃素的,沒等他溜進藍天集團大門,就一擁而上,七手八腳把他抓上了一輛掛省城牌號的三菱麵包車裏。上車后,二話不說,扭住就捆,捆得很專業,簡直像生產線上的打包工。他本能地想喊,人家便往他嘴裏塞了條髒兮兮的毛巾,最後,還在他汗津津的禿腦袋上蒙了個特製的專用黑布頭套。楊宏志當時就感覺到,這些便衣人員夠水平,素質比他過去打過交道的所有公安局、派出所的警察都厲害,不由得生出了敬畏之心,一路上老老實實,連尿尿都不敢麻煩反貪局的同志,滴滴答答全尿到了褲子上。
車一路往省城開,總共開了有兩個多小時,東拐西拐進了一個黑洞洞的地下室。
進了地下室,黑布頭套取下了,嘴裏的毛巾拽出了,雖然還沒鬆綁,言論自由總是有了,楊宏志這才帶着無限敬畏,把一直想說的話急急忙忙說了出來:“同……同志,你們錯了,你們怎麼抓我呢?真是的!我……我可是舉報人,還是田健案的受害者!我那三十萬現在還扣在鏡州市反貪局當證據呢!你們省市屬於同一個貪污賄賂系統,應該……應該通通氣嘛……”
為首的一個胖同志桌子一拍:“什麼貪污賄賂系統?楊宏志,你找死啊!”
楊宏志忙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口誤,口誤!可你們真是搞錯了……”
胖同志冷冷道:“搞錯了?沒搞錯!我們要抓的就是你這個舉報人!你楊宏志既然有三十萬讓鏡州市反貪局去扣,怎麼就是不還華新公司顧老闆的債啊?啊?想耍無賴是不是?”
楊宏志詫異了,打量着面前的便衣們:“哎,同志,你……你們到底是些什麼人?”
“什麼人?”胖同志扯下夾克衫的外衣拉鏈,發黃的白T恤上“討債”兩個觸目驚心的大字赫然暴露出來,“楊老闆,看清楚了吧?王六順討債公司的,過去就沒聽說過?”
楊宏志反倒不怕了,長長舒了口氣:“我當你們真是省反貪局的呢!不就是個討債公司么?嚇唬誰呀?我可告訴你們:你們綁了我,這麻煩可就大了!知道我是誰嗎?”
胖同志道:“你不就是楊宏志嗎?鏡州市二建項目經理,販海貨起家的。”
楊宏志點了點頭,言語神態中竟有了些矜持:“不錯,啊?說得不錯,——知道我進過幾次局子了嗎?啊?知道鏡州公安局副局長吉向東和我是什麼關係嗎?那可是我哥們兒!”
胖同志冷漠地道:“你進過幾次局子,和那個什麼副局長有什麼關係,都與我們無關,也與我們顧老闆的債權無關,咱們還是辦正事吧!”嘴一努,一個漁民模樣的黑臉大漢走到胖同志面前,從皮包里掏出一張借據遞給了胖同志,胖同志抖着借據,“楊宏志,華新公司這九十八萬是你從顧老闆手上借的吧?這張借據是你寫下的吧?老實還錢吧,錢到我們放人!”
楊宏志眼一瞪:“怎麼是九十八萬?半年前,我借的是六十萬,你把條子看清楚了!”
胖同志根本不看借條,只盯着楊宏志看:“請問:這六十萬有沒有利息呀?月息10%對不對?六六三十六,半年不又是三十六萬嗎?還有我們公司五位同志專程出差到鏡州請你,來回這麼辛苦,公司規定的兩萬出差費也得出吧?加在一起是不是九十八萬?啊?多算你一分了嗎?我們王六順討債公司是個講信譽的集團公司,內部有制度,多一分錢也不會收你的!”
楊宏志氣瘋了:“胖子,你給我滾遠一些,老子不和你們說,你他媽的讓華新錢莊姓顧的來和老子說,我們定的是半年利息10%,不是月息10%!你們……你們這是他媽的訛詐!”
胖子不為所動:“楊老闆,你不要叫,像你這樣的無賴我見得多了,你賴不過去的!”緩緩展開借據,對着昏暗的燈光看着,“你先生給我聽好了,我來把你寫的借據念一遍,念錯了你批評指正!”咳嗽了一聲,很**地念了起來,像念一份法院的判決書,“借據:茲有鏡州市二建公司項目經理楊宏志,因工程流動資金髮生困難,特借到華新公司人民幣六十萬元整,利息10%,借期半年,逾期不還,甘受任何懲罰。此據。立據借債人:楊宏志。”
楊宏志眼睛驟然亮了:“看看,是半年利息10%吧?啊?我沒說錯吧?”
胖子笑了笑:“楊宏志先生,你怎麼會有這麼奇怪的想法呢?顧老闆會半年利息10%向你放債?你當真以為顧老闆開的是國家銀行啊?顧老闆放出去的債,月息10%都算是友情借貸啊,月息20%甚至35%的都有!我們前幾天剛結了一個客戶嘛,月息25%,標的額四百五十萬,是平湖市的一個炒股大戶,賣光股票還了顧老闆三百六十萬,另九十萬自願用兩根腳筋抵上了。遺憾啊,那位客戶這輩子是站不起來嘍!”
楊宏志害怕了,無力地辯道:“可我的借據上沒說是月息啊?白紙黑字寫的是利息。”
胖子拍了拍楊宏志的肩頭,口氣中透着親切:“你這倒提醒了我,那就改改吧,借款合同出現這種疏忽是很不好的,會被一些無賴鑽空子!”將紙和筆遞到楊宏志面前,“把借據重寫一下吧,日期還是半年前,息口寫清楚,就是月息10%。”
楊宏志一怔,破口大罵起來:“胖子,我操你祖宗,你們他媽的是強盜,是土匪……”
胖子不急不躁,面帶微笑:“罵吧,使勁罵吧,把無賴勁都使出來!我和我的同志們保證做到文明討債,打不還手,罵不還口,讓你口服心服,讓你以後見到我們就慚愧!”
楊宏志便益發兇惡地罵,先還是國罵,罵入了佳境之後,又用鏡州土話罵。
在楊宏志滔滔不絕的叫罵聲中,胖子和手下的同志喝水的喝水,吃東西的吃東西,看報表的看報表,各忙各的,好像楊宏志和他的罵聲都不存在,還真有一種文明討債的樣子。
待到楊宏志罵累了,聲音嘶啞起來,不想再罵了,胖子才又走了過來,貓戲耗子似的問道:“怎麼樣啊,楊先生,是不是先喝口水潤潤嗓子?礦泉水十元一瓶,要不要來兩瓶啊?”
楊宏志這時已從綁架者的彼此對話中知道胖子姓葛,是個經理,想先逃出這個鬼地方再作道理,於是便道:“葛經理,我不罵了,罵你也沒用,你也是受人之託,替人討債嘛!”
葛經理說:“這就對了,九十八萬給我,我向顧老闆交了差,你再找顧老闆算賬去嘛!”
楊宏志狡黠地問:“如果九十八萬討回來,顧老闆能給你們多少回扣?”葛經理笑了:“哦,楊先生,怎麼想起問這個呀?”
楊宏志說:“你先別管,說個實數吧,這九十八萬里你們討債公司能拿多少?”
葛經理想了想,胖臉上堆出了若干懇切:“不好說,很不好說。這單生意是本集團鏡州公司接的,我們雖說在省城,卻是二手活,利潤不算太大,具體是多少不能說,商業機密嘛!”
楊宏志說:“那好,你們的商業機密我就不打聽了,我給你們二十萬,你們先把我放了行不行?你們可以和我一起到鏡州家裏拿錢。我就算拿二十萬交你們這幫朋友了!”
葛經理想都沒想,便緩緩搖起了頭:“不行啊,楊先生!按說呢,二十萬真不是個小數目,大大超過了我們這單生意的利潤!可是,你先生要知道,我們王六順討債公司是個信譽卓著的集團公司,在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都不能出賣債主的利益!我們老總王六順經常給我們開會,要求我們警惕欠債人的糖衣炮彈,所以,你這個建議我不能接受,我必須講原則。”
楊宏志仍不死心:“葛經理,你可想清楚了,這可是二十萬,當場點票子,還交朋友!”
葛經理道:“就是沒有二十萬,你這個朋友我們也交定了!以後你老哥要向什麼人討債,只管找我們王六順討債公司就行了,我同樣不會出賣你和貴公司的利益。今天呢,你還是得幫我先把華新公司顧老闆的九十八萬還了,——算你先生幫我朋友這個忙好不好?”
楊宏志以為既已和葛經理交上了朋友,事情就有了緩和的餘地,便又道:“葛經理,借據在你手上,你剛念過,10%說的確是半年利息,就算當時沒寫明白,也屬於經濟合同糾紛,應該由我和顧老闆到法院去解決。”
葛經理認可道:“對,你們是該到法院解決,但今天還要先還錢。”
楊宏志又惱了:“別說我一下子拿不出九十八萬,就是拿得出,我也不能給你,這是他媽的訛詐!葛經理,你們看着辦吧,我現在是要錢沒有,要命一條,不行你就挑我的腳筋吧!”
葛經理和氣地勸說道:“不要意氣用事,事情還沒鬧到那一步嘛!鏡州反貪局還扣着你三十萬,藍天科技還欠你八百萬,你根本用不着自願用腳筋抵債嘛!我看你還是給家裏寫封信,讓藍天科技或者什麼地方先出點錢,把這九十八萬的賬結了,算我求你行行好了!”
楊宏志幾乎要哭了:“葛經理,不是你求我,是我求你!反正我沒錢!”
葛經理嘆了口氣,不再理睬楊宏志了,揮揮手,招過了手下的馬崽。
黑臉漢子看看仍捆着的楊宏志,請示道:“葛經理,那咱就開始走程序?”
葛經理點點頭,很有些大義滅親的意味:“走程序吧,對朋友也不能徇私。”
黑臉漢子和馬崽們開始“走程序”,取出指銬銬住楊宏志雙手的大拇指,將指銬往懸在房樑上的手動鐵葫蘆的吊鉤上一掛,“嘩啦嘩啦”抽動啟重鏈。在音樂般美妙的“嘩啦”聲中,楊宏志轉眼間被吊到了半空中,兩個大拇指承載着全身重量,只有腳尖着地。
楊宏志禁不住恐懼地嚎叫起來。
葛經理似乎不忍傾聽朋友的嚎叫,嘆息着走了,走到門口,又對手下的馬崽們交代說:“你們也不要呆在這裏看楊先生的笑話了,都吃飯去吧,別忘了給楊先生帶份盒飯,三十塊錢的盒飯費不要收了,記在我賬上,算我請楊先生的客了,楊先生這個朋友我是交定了!”
白可樹、林一達易地審查之後,案情仍無重大突破。林一達軟磨軟泡,避重就輕,白可樹態度死硬,拒不交代任何問題。令李士岩驚奇的是,二人在兩個不同的審查地點同時大談起了七年多前的藍天股票受賄案和劉重天秘書祁宇宙及手下幾個幹部被捕判刑的事實,向專案組暗示:他們是劉重天和齊全盛之間長期政治鬥爭的犧牲品。對田健舉報材料中所列舉的事實,白可樹逐條駁斥,連在澳門萄京多次參賭的基本事實都不承認,一口咬定田健是惡人先告狀。
李士岩和專案組的同志只好頻繁地在省城和鏡州之間來回奔波,找相關知情人一一談話,進一步核實情況,又派了幾個同志前往**、澳門調查取證。這期間,還在鏡州和田健見了一次面,進行了一番長談,劉重天也被李士岩叫去參加了。田健堅持自己的所有舉報,談話過程中仍叫冤不止,要李士岩給他做主,儘快恢復他的自由和名譽。問題沒查清,李士岩很難有什麼明確的態度,只謹慎而鄭重地向田健保證說:他和專案組的同志都會慎重對待他的問題的。
那日臨走前,李士岩把劉重天叫住了,遲疑了好一會兒才說:“……重天同志,我有個預感,不知對不對,只能供你參考:這個田健很可能真有冤情,你想想啊,藍天科技是家上市的股份公司,年薪五十萬聘用的他,他又要和自己老師克魯特的生物研究所合作搞資產重組,怎麼可能為三十萬毀了自己的大好前程呢?沒什麼道理嘛!”
劉重天深深嘆了口氣:“是啊,是啊,士岩同志,這個問題其實我也早考慮到了,所以,我才要找到那個楊宏志。如果他們真是對田健搞栽贓陷害,那個楊宏志不會不知情的。”
李士岩道:“對,要儘快找到這個知情人,不能冤枉好人,尤其是立了大功的好人。”
劉重天苦苦一笑:“難啊,陳立仁同志和公安廳正抓緊查,還有那個齊小艷,也在查。都一個星期了,任何線索沒有,士岩同志,我甚至擔心這兩個重要知情人會死在他們手上!”
李士岩想了想:“不能說沒有這個可能,所以,我們的工作既要做細,又要抓緊,不要放過任何蛛絲馬跡,對白可樹、林一達的審查和調查,我也讓省城那邊抓緊進行,有了突破馬上向你通報。”上車后,又搖下車窗交代說,“重天同志,提醒你一下,一定不要被人家牽着鼻子走,這回我們也許碰上真正的對手了,人家很可能不按常理出牌哩!”
李士岩走後,劉重天不由得警醒起來,這提醒不無道理:按常理,應該是田健自己的受賄案被楊宏志揭發,和白可樹等人拼個魚死網破;不按常理,白可樹完全可能先下手為強,在發現了田健對他的秘密調查行動后,栽贓陷害先把田健抓起來。如果真是這樣,齊全盛就是不知情的,趙芬芳已經證實了這一點。可另一個事實又活生生地擺在那裏:白可樹是齊全盛一手提起來的親信紅人,他女兒齊小艷既是白可樹的情人,又深深地卷到了案子裏去了,齊全盛怎麼可能就一點也不知情呢?會不會齊家父女暗中達成了某種默契?甚至齊全盛就是這一系列事件的總策劃?怎麼林一達、白可樹不約而同提起了七年多前的股票受賄案?這全是巧合嗎?他和他的專案組現在究竟是在和白可樹、林一達、齊小艷這幫前台人物作戰,還是在和自己的老搭檔、老對手齊全盛這個後台人物作戰?齊全盛怎麼就敢當著鄭秉義面向他要人?此人究竟是為了藍天集團的資產重組工作,還是以攻為守,故意給他出難題?這一切實在是費人猜思。
關於高度問題唇槍舌劍的一幕及時浮現在眼前。
齊全盛還是過去的那個齊全盛,這種虎死不倒架的氣魄讓他不能不服氣。局面這麼被動,老對手仍是這麼頑強,這麼具有攻擊性,那天幾乎是明白告訴他:你劉重天休想打倒我齊全盛顯示你自己的高度。還有上電視的事,——在被查處的特殊時期,哪個官員不拚命往電視新聞上擠啊?就是開計劃生育會也得去講兩句。這種政治作秀他見得多了,前年平湖有個副市長,被雙規前幾天出鏡率竟然創了記錄。齊全盛就是硬,就是不按常理出牌,還偏不做這種政治秀。如此看來,齊全盛不是心底無私,光明磊落,就是大奸大猾,老謀深算。
思緒紛亂,一時卻也理不出明晰的線索,劉重天便往省城家裏打了個電話。
電話只響了一聲,對方就接了,是夫人鄒月茹。癱瘓之後,床頭的電話成了鄒月茹對外交流的主要工具,也是排遣寂寞的一個玩具,哪怕是一個打錯的電話,鄒月茹都會和人家扯上半天。聽出是丈夫劉重天,鄒月茹既意外,又興奮,先自顧自地說了一大通。
劉重天耐着性子聽着,想打斷鄒月茹的話頭,又於心不忍,禁不住一陣心酸。
鄒月茹說:“……重天,端陽上次說的事你還得給她辦啊,她們老家的那個鄉黨委太不像話了,根本不把中央和省委的減負精神當回事,還在亂收什麼特產稅!端陽家裏除了種莊稼,哪有什麼特產啊,硬要收,連鍋灶都讓他們扒了!重天,你說他們到底是土匪,還是共產黨!端陽他爹又來了封信,真要到鏡州找你去了!”
劉重天不得不認真對待了:“月茹,你告訴端陽,千萬別讓她父親來找,影響不好!我抽時間讓省紀委的同志找他們縣委了解一下,如果情況屬實,一定請縣委嚴肅處理!”
鄒月茹說:“對,重天,端陽說了,最好是把那個黨委書記的烏紗帽擼了!”
劉重天提醒道:“月茹,端陽可以說說這種氣話,你可不能也跟着這麼說!”繼而又問,“端陽在不在家?啊?怎麼沒聽到她的聲音?你讓她自己來接電話。”
鄒月茹說:“哦,她不在家,剛走,伺候我吃過晚飯後,就到電腦班學電腦去了,還說了,學會以後就為你打字!哎,我說重天,你是不是能抽空回來一下?我看端陽是想你了,昨天一直和我叨嘮你的事……”
劉重天有些不悅了:“月茹,你瞎說些什麼呀!”
鄒月茹酸酸的:“重天,你也不能老這麼下去啊,畢竟七年了……”
劉重天心裏一沉:“月茹,這事別說了,鏡州這攤子事已經夠我煩的了!”
鄒月茹便又就着劉重天的話頭說起了鏡州的事,要劉重天找他們的老同學周善本多談談。
通話結束后,劉重天難得聽了鄒月茹一次建議,準備找一找周善本。
上個星期,齊全盛提議周善本接任常務副市長,進市委常委班子,秉義同志和省委已原則同意了,他又臨時協助齊全盛主持工作,不論於公於私,都有必要和這個老同學深入交交心了。周善本來看他那天,因為是一大早,時間倉促,氣氛也不對,不能算一次成功的談心。走出房間,下了樓,天已黑透了,劉重天看了看錶,正是晚上八點。
司機把車開上門廳停下,秘書及時地拉開車門。
劉重天本能地往車前走,都彎下腰往車裏鑽了,突然想起了那日早上周善本說過的話,決定趁此機會搞一次微服私訪。已探入車內的上身又從車裏縮了回來,手一揮,讓司機把車開走,說是要到海灘上散散步,不用車了。秘書不放心,跟着劉重天往大門外走,劉重天又把秘書擋了回去,讓秘書給他準備一份全省黨員幹部廉政自律教育材料。
沿海濱大道走了好遠,看不見省公安廳療養中心大門了,劉重天才攔了一輛出租車。
出租車司機回過頭問:“哎,同志,去哪裏?”
劉重天說:“去新圩港機廠三宿舍,哎,你小夥子知道路么?”
出租車司機一踏油門,車子起步了:“知道,那裏住着個副市長哩!”
“副市長住工人宿舍?不太可能吧?”
“看你這驚奇的樣子就知道你是外地人,是來旅遊的吧?”
“出差,順便到港機廠宿舍看個朋友。哎,你們鏡州副市長住工人宿舍?真的?”
“那還假得了?老百姓都知道,我還拉過他呢,就是周善本副市長!我在電視裏認識他,他不認識我。是半年前的事:他送自己病危的老父親看病,不用公家的車,坐了我的車,你說我能要他的錢么?我不要他的錢,他硬給,下車時從窗子塞進來的!”
“哦,你們鏡州還真有這麼廉政的好乾部呀?”
出租車司機是個很年輕的小夥子,眉目清秀,像個女孩子,也像女孩子一樣多話:“那是!同志,你可別說現在沒有好乾部了,我看我們鏡州的幹部大多數還就不錯哩!像周市長、齊書記都是好樣的,凈給老百姓干實事,干大事。哎,聽說了么?我們齊書記被陷害了!”
劉重天一怔,挺吃驚地問:“陷害?怎麼回事?”
出租車司機說:“被抓起來了,就是最近的事!都十幾天沒露面了。”
劉重天試探道:“哎,不是聽說他前一段時間出國去了嗎?”
出租車司機一副知情者的口吻:“出什麼國?抓了,連老婆孩子一起被人家抓了,家破人亡了!同志,你說這還有公道么?齊書記別說不會貪污,就算貪污了點又怎麼了?你看齊書記這九年把我們鏡州搞的,沒有功勞還有苦勞,就這麼整人家呀?也不怕昧良心!反正我是看不下去,前天有一小子坐我的車,說我們齊書記壞話,我立馬請他小子給我下車走人!”
劉重天笑道:“對你們齊書記這麼有感情呀?他給了你小夥子什麼好處啊?啊?”
出租車司機毫不含糊:“他沒給我個人什麼好處,可他給了鏡州八百萬老百姓一個花園般的城市,給了我們出租車司機滿城的新車好路,他把我們出租車司機當人看,說我們是鏡州的主人,個個都是鏡州市**的接待員,代表鏡州的形象,春節慰問准要去我們出租車公司。”
劉重天道:“作為市委書記,這也是他該做的,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紅薯嘛。”
出租車司機說:“該做的事多了,有幾個像齊書記那樣做了?同志,以後坐車,你隨便問問那些出租車司機,誰不知道齊書記冤?誰是貪官還真說不準呢!知道不?整齊書記的那個省紀委劉書記可不是個好東西!齊書記太正派,當年先向人家打了第一槍,反了那個紀委劉書記的貪,抓了紀委劉書記的秘書和幾個手下幹部,人家現在就向他反咬過來了……”
劉重天滿身的血直往腦門上涌,幾乎想叫起來,卻忍着沒叫:“你這都是聽誰說的啊?”
出租車司機滿不在乎:“嘿,這些事誰不知道?鏡州滿城都在傳呢……”是啊,滿城都在傳,傳的都邪乎了!劉重天怎麼也想不到,在鏡州老百姓的傳言中,自己竟是這麼個糟糕的形象!怪不得本分老實的周善本要他慎重,要他多聽聽基層老百姓的評價。基層老百姓這麼痛恨腐敗,卻對自己所在城市的一個市委書記如此信任!這說明了什麼?說明了民心啊!
毫無疑問,民心擁護改革開放。鏡州老百姓充分肯定改革開放的輝煌成就和改革開放帶給他們的種種實惠。同時,也說明齊全盛在鏡州九年的經營是非常成功的,從某種意義上講,這個叫齊全盛的市委書記已經把自己的歷史形象定位在鏡州老百姓心靈的天平上了。
所以,劉重天想,即使這次真查出了齊全盛的經濟問題,鏡州老百姓也能原諒理解他。
問題的嚴重性也正在這裏。我們老百姓的善良與務實,在某種條件下也會變成製造腐敗的特殊土壤和溫床,我們各級領導幹部如果把一個地區、一個部門改革開放的成就看作是是自己的豐功偉績,放鬆自己作為一個執政***幹部應有的自律精神,濫用人民的寬容和信任,就有可能最終走上背叛人民、背叛黨的腐敗之路,鏡州目前的情況正警示着這一點。
這時,出租車正駛過五彩繽紛的太陽廣場,車速明顯放慢了許多。
夜色掩映下的太陽廣場美不勝收,地坪燈全打開了,主題雕塑通體發亮,無數雙手托起的不鏽鋼球狀物像輪巨大的人造月亮,照得草坪上如同白晝。音樂噴泉在多彩燈光的變幻中發出一陣陣優美動人的旋律,好像是貝多芬的什麼作品,聽起來很熟悉,劉重天卻一時記不起了。
出租車司機介紹說:“同志,你看,這就是我們鏡州有名的太陽廣場,是我們齊書記主持建的!”略一停頓,又誠懇地說明了一下,“我看你晚上出來,不像有什麼急事,就帶着你繞了點路,請你順便看看我們城市的夜景,回頭少收你點錢就是了,不會宰你的。齊書記早就說了,我們每個出租車司機都有義務向來鏡州旅遊出差的中外貴賓介紹、宣傳我們的城市!雖說齊書記現在被人家陷害了,被抓起來了,齊書記的指示我們照樣執行……”
劉重天當時沒說什麼,到了港機廠宿舍,在周善本家門口下了車,才似乎無意地說了句:“小夥子,我負責任地告訴你:你們齊書記既沒被誰陷害,也沒離開自己的崗位,他仍然是你們的市委書記,有些沒根據的話就不要傳了。”說罷,推開了周善本家的院門。
周末之夜,被定為寬管對象的在押服刑犯祁宇宙照例舒服地趴在省第三監獄二大隊辦公室的值班床上,接受大隊長吳歡給他提供的按摩服務。按摩者是因猥褻誘姦婦女被判了十五年刑的省城中醫院院長,有名的理療專家。院長同志被捕前已經基本上不給一般百姓服務了,除了一些持紅卡的廳局級以上特約幹部,連專家門診都見不到他的影子。判刑入獄之後,身份才一下子降下來了,不但常給獄中幹部服務,還得在每個周末為祁宇宙這個特殊犯人服務。
院長同志成了犯人,不叫同志了,叫“同改”,業務上卻更加精益求精了,不斷進行理療實踐之餘,還在獄中著書立說,闡解中國傳統醫學的玄妙高深,被獄方作為積極改造的好典型宣傳過,省司法局的《新生報》上登過一大版,是祁宇宙從獄中打電話給編輯部一個朋友安排的。宣傳文章見報,監獄領導很高興,院長“同改”就被減了一年刑。因此,院長“同改”對祁宇宙不敢怠慢,服務得比誰都周到。
省第三監獄的寬管犯人幾乎沒人不知道祁宇宙。祁宇宙做過前鏡州市長、現任省紀委常務副書記劉重天的秘書,神通廣大,前些年鬧翻案,說是受了齊全盛的打擊報復,後來又想方設法搞保外就醫,幾乎要搞成了,偏被齊全盛手下的人知道了,齊全盛一個電話打到省司法局,自由的大門在最後一刻關閉了。那時候,老領導劉重天還在冶金廳當廳長,從鏡州到省里,四處都是齊全盛班子的人馬,他也就死了一顆嚮往自由的心,開始認罪服法,老實改造,爭取立功表現。祁宇宙立功的辦法是利用過去的社會關係,替監獄和監獄的領導辦事,關到哪個監獄都是特權人物,進來七年換了四個監獄,省三監是他的最後一站。上次按摩時,祁宇宙和院長“同改”說了:因為不斷立功,三次減了五年刑期,還余最後三年刑期,原則上是不準備再換地方了。
院長同改汗流浹背為祁宇宙按摩時,大隊長吳歡就在一邊站着,一手攥着手機,一手拿着幾張長短規格不一的紙條,在等待祁宇宙於按摩結束之後繼續立功,神情頗有些不耐煩。
祁宇宙裝看不見,在一派舒適之中哼哼嘰嘰對院長“同改”說:“……院長,過幾年出獄,你開個私營醫院吧!我找朋友幫你投資,外面醫療改革開始了,像你這種專家,那可是有大錢賺啊!”
院長“同改”偷看了大隊長吳歡一眼,見吳歡臉上沒有幾多樂觀,也就不敢答話,蚊子嗡嗡似的“嗯”了兩聲,抹了抹頭上的汗,開始給祁宇宙敲背,敲得輕重有序,宛如藝術表演。
祁宇宙卻繼續說:“……我出去后肯定要搞公司的,你也可以拉支隊伍掛靠到我下面,培養一批像你這樣的專家,在全省搞連鎖理療點,在各縣市、各社區……”
大隊長吳歡終於忍不住了,上前打斷了祁宇宙的話:“哎,哎,我說祁宇宙,你那發財的好夢是不是先別做了?啊?你可還有三年多刑期,一千多天呢!”
祁宇宙滿不在乎,口氣大得驚人:“吳大隊長,咱這麼說吧:這三年得看我想不想住,我要不想住,諒你們也留不住我!你們也知道劉重天當了省紀委常務書記,馬上要接李士岩的班當省紀委書記,進省委常委班子,我的老領導發個話下來,你們他媽的敢不放人?你以為還是當年啊?齊全盛和他的勢力要垮台了,別以為我不知道!我這叫好人有好報!”
他越說越放肆,“當年我給劉重天市長當秘書時,替他擔了多少事啊?說出來嚇死你們!你以為那五萬股藍天股票全是送給我的呀?其中四萬股是送給人家重天市長的,我替重天市長擔著罷了……”
吳歡立時白了臉,一把揪起祁宇宙,手都抖了起來:“祁宇宙,你……你他媽的胡說什麼?啊!”手向院長一指,“你快給我回號子去吧,今天就到這裏了,聽到什麼不準亂說!”
院長同改也嚇壞了,巴不得趕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連忙答應着退出了辦公室。
祁宇宙不幹了,衝著院長的背影叫:“哎,院長,你怎麼走了?這還不夠一個鐘頭嘛!”
吳歡把門一關,苦起了臉:“祁宇宙,你小爹行行好,別給我這麼胡說八道好不好?你剛才的話傳出去是什麼後果?你知道不知道?得罪了劉重天書記,咱……咱們都完了!”
祁宇宙笑了起來:“吳大隊長,看把你嚇的!七年大牢我姓祁的都坐下來了,會這種時候去給我老領導添亂啊?我這人不義氣,能有這麼多朋友?能給劉重天當五年秘書?劉重天在平湖當市長第二年,我就跟他當秘書了,後來又和他一起去了鏡州!哦,回頭讓我給老領導打個電話,敘敘友情!”看了看吳大隊長手上的條子,“說吧,說吧,又要我辦什麼事了。”
吳歡仍心有餘悸:“祁宇宙,既然這樣,你才更要維護老領導的聲譽嘛,這種話你可別再在別人面前說了,我也當沒聽見,你以後要說在我面前說過這種話,我是不認賬的。”說著,把手上的幾張條子遞給了祁宇宙,一一交代,“一共五件事:這第一件事呢,是趙政委的私事,他小姨子企業效益不好,想動一動……”
祁宇宙嘴一咧:“是想天上動,還是地上動?”
吳歡真火了:“祁宇宙,在這種地方,你還敢開玩笑?”
祁宇宙很認真:“誰和你開玩笑了?平湖地方航空公司湯總他們正在招空姐,知道不知道?你說清楚了:趙政委的小姨子多大了?”
吳歡說:“三十八歲吧,條子上寫着呢。”
祁宇宙自說自話:“當空姐是不行了,別天上動了,地下動吧,安排個地面服務!”
吳歡樂了:“好,就這麼定了,我回去就向趙政委彙報,——這第二件事呢,是我的事,怎麼說呢?”矜持了片刻,“副監獄長老李要退了,我覺得我這次有點戲,人選就出在我和一大隊大隊長兩人之間。向上報時,那位在前,我在後,趙政委在會上沒頂住,就造成了點小被動。你不是在省司法局有朋友嗎?就是管幹部的王局長,你們平湖市司法局調去的?”
祁宇宙咂起了嘴:“吳大隊長,這……這可不大好辦啊?王局長和我關係是不錯,我們一起在平湖市**機關呆過好幾年,可……可我要找王局長幫了你,一大隊那位還不整我?”
吳歡手一揮:“他敢!你又不在他一大隊,再說,上面還有趙政委和監獄長呢!”
祁宇宙嘆了口氣:“那好,那好,辦成辦不成,你可都得給我保密。”
吳歡胸脯一拍:“放心,咱們誰跟誰?”又說了下去,“這第三件事呢……”
祁宇宙做了個暫停的手勢:“打住,今天就辦這兩件事,那三件下個周末再說吧!”
吳歡想了想:“也行,那兩件也是公事,下個周末還是我值班,咱再說吧。”
於是,祁宇宙開始在吳歡大隊長的監視下一一打電話。
當場辦成了一件,平湖地方航空公司的湯總挺爽快,說是用誰都是用,就叫政委的那位小姨子來報到吧。
偏偏吳歡自己的事沒辦成。不是省司法局的王局長不給辦,而是沒找到王局長。家裏沒有,手機沒開。王局長的老婆說,王局長陪客去了,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回家。
吳歡挺沮喪,卻也不好表露出來,不斷地給祁宇宙上煙,要祁宇宙別急。
祁宇宙說:“我急什麼?又不是我的事,——要不我先回號子,過一個小時再打電話?”
吳歡不讓祁宇宙走,從柜子裏掏出兩瓶可樂:“來,來,喝口水,咱就在這裏聊着天等,——哎,你不是還要給你老領導劉重天敘敘友情么?你快說號碼,我給你撥!”
祁宇宙卻報不出劉重天的電話號碼:“這也得問王局長,得等王局長回來才能知道。”
於是,一個執法的監獄幹警和一個在押的服刑犯人,在平湖市郊外一座高牆電網構成的監獄裏兄弟般地喝着可樂,天上地下海吹起來,創造了中國境內一個罕見的“人權”奇迹……周善本沒想到劉重天當真會坐着出租車找到自己家裏。
劉重天也沒想到,周善本家裏竟和七年前沒有什麼明顯變化。
周善本拉着劉重天的手說:“……老同學,別這麼官僚,變化還是有的,我不和你說了么?我父親去世后,他的那兩間房子全打通了,屋裏寬敞多了,來,來,過來看看!”
兩套舊平房是打通了,卻沒進行過任何裝修,傢具也全是舊的。周善本老父親房裏留下的傢具就更舊了,有些箱子柜子一看就是解放前的,可能是土改時分的浮財,式樣陳舊,暗淡無光。然而,四間屋子卻收拾得乾乾淨淨,又擺着許多花,倒也不顯得過分寒酸。
劉重天在沙發上坐下了,喝着茶,感嘆道:“善本啊,你這個同志很勇敢啊!”
周善本有些摸不着頭腦:“勇敢?這從哪兒說起?你知道的,我這人最怕事!”
劉重天指點着房內的陳設:“看看,看看,像什麼樣子啊?太脫離領導了嘛!就不怕那些市級、副市級們罵你?還真要把這個廉政模範做一輩子啊?”
周善本明白了:“噢,你說這呀?什麼廉政模範?那是你調走後老齊他們拿我開玩笑!那次開書記市長辦公會,說是省廉政辦要我們鏡州選一個廉政模範,老齊說,還選什麼?往我一指,喏,就是周市長了,誰也比不了他!大家笑着拍了一陣巴掌,就給我樹了塊貞節牌坊!”
劉重天玩味地看着周善本:“老同學,當上這種模範,滋味一定不錯吧?啊?”
周善本笑道:“那還用說?滋味好極了!省里市裡一宣傳,我下基層可就再沒人給我送紀念品請我喝五糧液了,有時連便飯都吃不上,鬧得秘書、司機全有意見,有一陣子誰都不願跟我跑,我現在這個秘書還是從下面單位借來的。”嘆了口氣,“重天啊,你知道的,我這麼做倒真不是要出什麼風頭,黃瓜青菜各有所愛嘛,我是覺得這樣活着挺好,踏實,不虧心,夜裏不做噩夢!重天,你說是不是?”
劉重天不開玩笑了,正經道:“善本,你說得好啊,我們的各級領導幹部如果都能像你這樣想,這樣做,我這個省紀委副書記恐怕就要下崗了。”拉過周善本的手拍了拍,“知道么?鏡州老百姓可是誇你呢,剛才在出租車上,那個小司機還說了你好半天,連我都被感動了。”
周善本擺擺手,切入了正題:“重天,咱別開廉政會議了,說正事吧,你不找我,我也得找你了。白可樹那攤子事我接過來了,麻煩可真不小。老齊和我打了個招呼,要我先重點抓一下藍天集團的資產重組,我也答應了。這幾天我聽了四次彙報,又讓人初步看了一下藍天集團的賬,真嚇了一大跳!十幾個大柜子裏裝的幾乎全是些爛賬、假賬、糊塗賬!藍天科技虧掉了底,每股凈資產竟然是負四元五角,也不知齊小艷是怎麼搞的,白可樹這些年是幹什麼吃的!藍天科技因為虛報利潤去年就吃過中國證監會的通報批評,被上海證券交易所公開譴責了兩次!這不,昨天又下來個新消息,證監會又盯上了它,要調查藍天科技的股價操縱問題。”
劉重天並不吃驚,淡然道:“這應該是意料之中。善本,我的意見是,重組的事推后一步再說,還是先弄清問題,不但是藍天科技的股價操縱問題,還要把藍天集團的整個家底都摸摸清楚,把所有問題矛盾都攤到桌面上來。看看哪些是因為經營原因造成的,哪些是人為原因造成的?集團這些年欠藍天科技幾個億是怎麼回事?是怎麼欠下的?把問題都搞清楚,這樣既有利於集團今後實質性的資產重組,也有利於查清白可樹、齊小艷等人的嚴重經濟犯罪問題。另外,對中國證監會的調查也要密切配合,決不能護短,該曝光的就給它曝光,不要怕。”
周善本一下子跳了起來:“曝光?重天,你別站着說話不腰疼!你知道藍天科技現在股價是多少嗎?每股二十二元,儘管去年的虛假利潤只有每股三厘,股評家們偏說它是高科技概念股,如果在馬上到來的中期年報上曝光,必然要被ST,那可是轟動全國的大丑聞!”
劉重天很冷靜:“善本,你叫什麼叫?一支凈資產為負數的爛股票竟然被炒到二十多元,這本身就很不正常,肯定有大問題,不曝光,不查清楚怎麼行?誰敢捂?捂得住么?”
周善本道:“所以,老齊才急嘛,前兩天得知了這個情況,私下和我說,要立足於解決問題,儘快解決!別鬧得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對藍天科技和藍天集團,不但要救,還要救活,和德國克魯特的生物工程合作馬上落實,市裡給政策,給優惠。就算證監部門抓住不放,一定要曝光,那也要在公佈重大虧損的同時,公佈和克魯特生物合作的資產重組方案,目的只有一個:決不能給全國股民造成一種鏡州投資環境差,坑害投資者的惡劣印象。”
劉重天本能地警覺起來:“這麼說,田健非放不可了?”
周善本承認說:“是的,這不但是老齊的意見,也是我的意見,鏡州形象總要維護嘛。”
劉重天哼了一聲,帶着明顯的譏諷:“齊全盛維護鏡州形象不遺餘力嘛!”
周善本遲疑了一下:“重天,你不要誤會,也不要想偏了,老齊就是這麼個人,把鏡州形象看得比他自己的形象還高,老齊這麼做,本意恐怕還是善良的,不可能有別的目的……”
劉重天馬上想到在出租車上聽到的話,心裏的火躥了上來,很想借題發揮,向面前的老同學說點真實感受,做出自己的分析,可話到嘴邊還是止住了,只道:“善本,齊全盛同志本意善良也好,有什麼目的也好,我們都不要管,還是先把藍天集團的腐敗問題搞清楚再說吧!”
周善本點點頭:“好吧!”略一停頓,又問,“重天,那麼田健能不能先放出來?”
劉重天沉吟着:“就為了德國的那位克魯特先生?趕快搞所謂的資產重組?”
周善本咂了咂嘴,試圖說服劉重天:“什麼所謂的資產重組?是實質性的嘛!你別這麼情緒化好不好?這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為了查清集團的嚴重問題!田健上任十個月來做了許多工作,集團拖欠股份公司的不少爛賬還是他組織人查出來的,把這個同志放出來,對我們儘快摸清集團的家底會有好處。根據我掌握的情況判斷,田健十有八九是受了白可樹手下人的陷害。田健背着齊小艷、白可樹這麼查賬,白可樹、齊小艷能饒了他?不害他才怪呢!”
劉重天點起一支煙抽着,皺眉思索着,一言不發。
周善本又說:“這些天,我接到了不少電話,也接待了幾位為田健說話作證的同志,包括我們鏡州大學兩個學部委員和北京的三個中國科學院院士。他們或者是田健的老師,或者是田健以前的領導,都願為田健擔保。田健的碩士輔導老師洪玉常院士還給我們市委、市**寫了一封公開信,口氣措詞都很嚴厲,要我們不要摧殘人才,保護先進的生產力。”
劉重天這才開了口:“這些情況齊全盛同志都知道嗎?”
周善本說:“都知道,洪玉常院士的信還是他批給我的,批得很明確:讓我找你商量,最好是先放人,取保候審,那天在鄭秉義書記面前,他不也這麼提過么!”
劉重天煙頭往煙灰缸里一捻,明確表態說:“我看不能放!”
周善本有些吃驚:“重天,你這是意氣用事呢,還是真認定田健受了賄?”
劉重天緩緩道:“田健是不是受了賄,現在不能下結論,還在查嘛!可有一點我必須說明:我劉重天決不會意氣用事,更不會在這種重大原則問題上意氣用事,你應該了解我。”
周善本火了:“我現在不了解你了!你這次到鏡州成了欽差了,莫測高深,讓人琢磨不透了!人家老齊哪點做錯了?我看老齊是出於公心,是光明磊落的!把田健放出來,既有利於解決藍天科技的資產重組,又能幫着我們搞清白可樹、齊小艷他們的問題,你亂懷疑什麼?你這種態度,讓人家老齊怎麼和你合作共事?重天,說真的,我現在都沒法伺候你了!”
劉重天深深嘆了口氣:“善本,你讓我怎麼說呢?”
周善本口氣中充滿怨憤:“我什麼也沒讓你說,你現在是省紀委常務書記,士岩同志退下來后還不就是書記、省委常委了么?你老兄高高在上,嘴大地位高,不行,我就不這汪渾水了好不好?重天,我今天先和你說,明天一上班,就和老齊說,藍天集團的事我不管了!”
劉重天本不想說,這時也不得不說了:“善本,你的情緒我能理解,我也希望你理解一下我。有些情況你不清楚:我們這個案子黑幕重重啊,舉報田健受賄的楊宏志和藍天集團一號人物齊小艷,是不是重要知情人?可這兩個人全消失了,至今沒線索,我懷疑他們會被殺人滅口!這時候再把田健放出來,出了問題怎麼辦?這個責任誰負?我們的案子還辦不辦了?”
周善本不禁一怔,這才明白了,過了好半天,沮喪地訥訥道:“還……還這麼複雜!”
劉重天說:“你和老齊的意思我知道了,你看折中一下好不好?我和陳立仁同志打個招呼,田健作為一個例外,可以隨時和你們有關人員接觸,協助你們開展工作,只是不能把人帶離專案組的駐地。一旦案子有了重大突破,情況向好的方面變化了,我們再考慮放人吧。”
這建議雖然不理想,卻也合情合理,周善本只好同意了,臉上卻仍是不悅的樣子。
劉重天拍了拍周善本的肩頭:“善本啊,你別給我拉着臉。你這個人心太善,滿眼都是好人,不知道現在社會上多複雜,現在一些腐敗分子有多惡劣,——有些身居高位的腐敗分子甚至和黑社會勾結在一起,連殺人放火的事都幹得出來啊!”
偏在這時,手機響了,劉重天先還沒意識到是自己的手機在響,是周善本提醒的。
劉重天接起了手機:“對,是我,我是劉重天,你是誰啊?”
電話里響起了祁宇宙的聲音:“劉市長,我是小祁啊,祁宇宙。”
劉重天一怔,臉色變了:“祁宇宙?你……你被放出來了?”
祁宇宙在電話里急急地說:“現在還沒有,刑期還有三年,我也不急。劉市長,你老領導到底又殺回鏡州了!我太高興了!齊全盛這夥人的報應終於來了!劉市長,這回你千萬不能手軟,該抓要抓,該殺要殺,七年前的錯誤不能再犯了,這回一定要給他們來個斬草除根……”
劉重天臉色白得嚇人:“祁宇宙,你住嘴!我問你:你這個電話是從哪裏打出來的?”
祁宇宙回答說:“省三監啊,我用的是吳大隊長的手機……”
劉重天果斷地合上手機,一時間六神無主,像被人當場抓住的竊賊。
周善本話裏有話:“重天,你說得真不錯喲,這社會是複雜啊,在押的犯人能在監獄裏和省紀委書記通電話!國外反動勢力還說我們沒人權,我看不但有人權,簡直是有特權了!”
劉重天無言以對,陰着臉走到電話機旁,問周善本:“有保密電話嗎?”
周善本指了指另一部紅機子:“這部是,那部不是。”
劉重天在紅機子上匆匆按了一組號碼,對着話筒陰沉沉地說了起來:“省司法局嗎?哦,秦局長!我是省紀委劉重天啊。半夜三更驚擾你了,真對不起,先道個歉吧!”聲音一下子提高了,不無憤怒,“秦局長,我請問一下:我省監獄裏有沒有特殊犯人啊?有多少特殊犯人啊?剛才,省三監有個叫祁宇宙的在押服刑犯居然把電話打到我這裏來了!你這個司法局長是不是也經常接到這種犯人打來的電話啊?別解釋,我不聽,給我去查,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查實之後從重從快,嚴肅處理!你人手不夠,我讓省紀委派人去,要多少人我派多少人!”
放下電話,劉重天黑着臉向周善本告辭,周善本也沒再留。
走到院子裏,周善本嘆了口氣,還是說了:“……重天啊,咱們是老同學了,該說的話我還得說:老齊用錯了人不錯,你也用錯過人啊!有人打着老齊的旗號亂來,也有人打着你的旗號亂來呀,當年祁宇宙背着你可沒少幹壞事!所以,對老齊你一定要有個正確認識,可不能感情用事啊!我這不是護着老齊,真是為你考慮!真的!”
劉重天點了點頭,仰望星空,一聲長嘆:“我知道,也謝謝你的一再提醒。”
來時因為出租車司機的話,心情就搞得不太好,回去時被祁宇宙的電話一鬧,心情更抑鬱了。一時間劉重天真有些後悔:早知如此,真不該坐出租車到周善本家來!這樣既聽不到出租車司機的那番惱人的高論,也不會在周善本面前出這種洋相了。就算祁宇宙的電話照樣打過來,只要周善本不在面前,他就不會這麼被動,這個老同學畢竟是全省有名的廉政模範啊!
回到省公安廳療養中心已是十一點多了,劉重天心情漸漸平和下來。洗了個澡,正躺在沙發上看當天印出來的《全省廉政情況簡報》,外面有人按響了門鈴。劉重天以為是自己的秘書,或者是反貪局局長陳立仁來談案子,便手拿簡報看着,慢吞吞地走過去開門。不料,門鎖一開,一個沒看清面孔的男人隨着打開的房門一頭栽了進來,“撲通”一聲軟軟跪倒在面前,把劉重天着實嚇了一大跳,手中的簡報也掉到了地上:“誰?怎……怎麼回事?”
那人從地上抬起頭:“姐……姐夫,是……是我,鄒……鄒旋!”
竟然是在鏡州市建委當辦公室副主任的小舅子,這讓劉重天哭笑不得!
劉重天嗅到了一股濃烈的酒氣,知道這個天生的酒徒又喝多了,遂開玩笑道:“怎麼給你姐夫行這麼大的禮呀?啊?我當得起嗎?起來,快起來!”
鄒旋從地上爬了起來,咕嚕着:“腿不聽使喚了,你一開門,把我閃了一下!”
劉重天譏諷地看着鄒旋:“看你喝的!今天又灌了不少吧?”
鄒旋搖搖晃晃走到飲水機前,拿過一次性紙杯,一氣喝了三杯水,緩過了一口氣:“不多,四人才喝了三瓶五糧液。楊宏志的老婆鄒華玲做東請客,人家又是求咱辦事,不喝也不行呀!是不是?”
楊宏志的老婆?楊宏志?劉重天心裏一驚,不動聲色地問:“楊宏志也去參加喝了?”
鄒旋手向劉重天一指,笑了:“姐夫,你……你逗我……逗我……”
劉重天說:“我逗你幹什麼?坐,坐下好好說!怎麼找到我這裏的?”
鄒旋在沙發上坐下了:“姐夫,別人找不到你,我還找不到你嗎?我可是你小孩舅!你也真能和我逗,楊宏志明明被你們省反貪局抓走了,你……你還反過來問我,不愧是省紀委書記,佩服,佩服!姐夫,不瞞你說,這酒就是為撈楊宏志喝的。楊宏志這人不錯,挺義氣的。姐夫,看我的面子,你……你就讓省反貪局放了吧,啊?我許了人家的!”
劉重天火透了:“你的面子?鄒旋,你有多大的面子?敢這麼大包大攬?”
鄒旋根本不怕:“怎麼了姐夫?我也不是隨便大包大攬的!別以為我不知道,人家楊宏志是田健受賄案的舉報人,對不對?咱們的法律要保護舉報人,對不對?怎麼就不能放呢?”
劉重天不耐煩了,手一揮,打斷了鄒旋的話頭:“好了,好了,鄒旋,你不要說了!我先問你:你怎麼知道楊宏志是我們省反貪局抓的?誰告訴你的?啊?”
鄒旋直笑:“看看,看看,轉眼就不承認了!這事誰不知道?瞞得了嗎?你以為穿便衣,不掛警牌,人家就不知道了?抓人時,好……好多人都看見了,領頭的是個胖……胖局長!”
劉重天不想搭理這個酒鬼了:“那好,既然是那個胖局長抓的,你找胖局長去吧!我告訴你,省反貪局既沒有姓‘胖’的局長,也沒有哪個局長是胖子!你快回家醒醒酒吧!”
鄒旋賴着不走:“姐夫,我……我誰也不找,就……就找你了!”
劉重天怕這樣鬧下去影響不好,站了起來,臉也沉了下來:“鄒旋,你膽子也真夠大的,撈人撈到我這裏來了!我念你現在酒還沒醒,是個醉鬼,先不和你啰嗦,哪天非找你算賬不可!”說罷,給自己的司機打了個電話,讓司機送鄒旋迴家。
鄒旋站起來,又開始晃:“姐夫,你……你也太客氣了,還……還用車送我!”
劉重天沒好氣:“我是怕你睡到馬路上,感冒受涼!”
鄒旋真是醉得不輕,很認真地說:“這種天氣,都……都六月了,睡哪裏都不感冒!”
劉重天真怕鄒旋繼續在這裏給他出洋相,強作笑臉:“好了,好了,快走吧!”
鄒旋走到門口,又扒住了門框:“姐……姐夫,我知道你……你有你的難處,你……你就讓反貪局把……把楊宏志關幾天,給他狗東西一點教訓,再……再放人吧,就這麼說定了!”
這話聲音很大,言詞口氣中還透着一種已和劉重天達成了某種交易的意思。劉重天氣死了,真恨不得衝上去狠狠給鄒旋一記耳光。好在司機心裏有數,用更大的聲音吆喝鄒旋快走,後來,連推帶拉,總算把鄒旋弄上了電梯,後來又弄上了車。
鄒旋走後,劉重天抄起電話,把值班警官狠狠訓了一通,厲聲責問道:“你們是幹什麼吃的?半夜三更怎麼把一個酒鬼放進來了?別說這裏是專案組,就是一般賓館也不行嘛!”
值班警官賠着小心解釋:“劉書記,來客說是您的小舅子,把您家裏的情況說得一清二楚,又說是有急事找您商量,您……您說我……我們怎麼辦?能……能不放他進來嗎?”
劉重天火氣仍很大:“不能先打個電話通報一聲嗎?再出現這種情況我決不答應!”
放下電話,劉重天禁不住一聲嘆息:這就是現實,中國特定國情下的特有現實!因為是他的小舅子,辦公地點保密的專案組,鄒旋竟然就找到了,值班警官竟然就放他進來了!因為做過他的秘書,祁宇宙就在社會上拉了這麼多關係,就能在服刑的監獄裏把電話打出來!
這夜,劉重天失眠了,想着發生在他面前的不正常的事實,腦子裏突然冒出一個自己創造的詞彙:“遞延權力”,身為犯人的祁宇宙和副科級酒鬼鄒旋擁有的這種特權,實質上都是一種遞延權力現象。這種遞延權力現象在西方發達國家並不多見,前陣子報紙上還發了個消息,美國新總統布殊的女兒不到法定年齡飲用酒精飲料,警察馬上以輕微犯罪抓人,罰了六小時勞役。在中國,只怕縣長的女兒警察都不會抓,不但不會抓,很可能還要奉上幾瓶五糧液,以討好權力的掌握者!這種現象誰去深究了?當然,這種由遞延權力產生的腐敗現象不僅僅只發生在中國,東方國家都比較普遍,從日本到東南亞,也許與東方文化有關。
在筆記本上記下了這一番感想,他又想起了手上正在辦着的案子。
這個鏡州案不那麼單純,既聯結着他和齊全盛兩個老對手歷史上的恩恩怨怨,又涉及到許多人的既得利益和政治前途,案情變得撲朔迷離,而且和鏡州今天的許多迫在眉睫的重要工作緊緊攪和在一起,讓他不能不慎之又慎。隨着改革開放的一步步深入發展,腐敗現象已變得不那麼簡單了,新情況,新問題實在太多了,真是錯綜複雜哩……思緒繁亂,驅之不散,吃了兩次安眠藥還是沒睡着,頭卻昏昏欲裂。劉重天放了一盆水,又泡到了浴缸里,不想,泡着泡着,卻在浴缸里睡著了。早上,陳立仁來彙報工作,見他濕着頭髮,穿着浴衣從衛生間裏出來,很是驚奇。劉重天不好說在浴缸里睡了一夜,只道早上起來又洗了個熱水澡。陳立仁笑道:“老領導,怎麼也學起外國洋人的臭毛病了?一大早洗澡!”
劉重天看到自己的老部下,馬上又想到了“遞延權力”的問題,沒等陳立仁彙報,先開了口:“老陳啊,我有個預感,這案子也許會越辦越複雜,你作為我的老部下,辦每一件事都要謹慎,而且,不是我的指示,就絕不要說是我的指示,更不準打着我的旗號替我做主啊!”
陳立仁有點莫名其妙:“劉書記,你這是怎麼了?”
劉重天擺擺手:“沒什麼,沒什麼,無非是慎重嘛!好,你開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