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馬武子“牛”到成功
六道熱菜上完,還是不見馬武的人影,耐火磚私下催問,細磨石回說早已打發兒子去請,應該立馬就到。席面上已是爹空碗盡,來賓們盡皆酒酣耳熱,就見小旋風端着茶水的盤子扭着進來,多九公這邊的人又敬了一輪煙酒。眾親朋心知接下來就要舉行送禮儀式,皆要迴避,紛紛起身離席。老蕭何就按照平時的老套路把一班子親戚們熱熱情情地招呼到隔壁鄰居家擺酒場,喝茶談閑,分派些伶俐人前去陪酒伺候,安排地井井有條,皆大歡喜。上房裏只留下耐火磚、細磨石、多九公、唐之奇、杜求仁、魏思溫、薛仲璋、老蕭何八個人。待小旋風擺好酒碟,圓滑世故的老蕭何見無事可做,這種場面自己又不能左右逢源,一句話說不好就會得罪一方人,便言說要招呼親戚,借故離開。多九公與細磨石二人心裏敲起小鼓,見馬武在關鍵時刻還不閃面,不免有些心虛。耐火磚更是心焦,要是錯過眼前這個結交馬武的天賜良機,委實可惜,便催促細磨石打發人再去尋找,怎奈派去之人也是泥牛入海,不見迴音。眾人左等右等,直到發完三輪香煙,仍不見馬武的的人影,細磨石見實在沒有多大指望,只好親自披掛上陣,率先出場,來了一段開場白:
“唉,教人咋說哩!咱們做大人的確實沒法說。育紅一出娘胎,她媽就屎一把尿一把、鼻涕一把淚一把娃拉扯成人,費了多少艱難,只有她心裏清楚,才是有功之人。我委實沒操多少心,真的愧為人父。按理說,育紅的禮錢——說白了就是抓養娃的辛苦費,就該由做娘的張口,可她死活叫不上場。俗話說:娘舅比親娘,走遍天下沒商量。幸好她舅舅辛辛苦苦地來了,也是親眼看着外甥長大的,一切就由他做主,說多少算多少,我舉雙手贊成。他舅舅,你就先說一下。”
耐火磚心說自己是專為結交馬武才來的,現在這個女方家請的重量級人物沒有路面,眼前這個場面,憑他能耐,不要說對付古公嶺的人精多九公,就連在座的唐之奇等人,皆是些通今博古、能言善辯之輩,自己又是單槍匹馬,孤軍作戰,實無勝算。一不留神,就會弄個“羊肉沒得吃,反惹一身騷。”豈不自尋倒霉。今見細磨石把球踢到自己身邊,要他當打頭炮,心裏就有些不痛快,肚裏尋思道:“常言說:‘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我自詡小曹操,沒有利益的事從來不幹,豈能上你的當?雖說世上沒有上當的,就沒有賣當的。我早該知道馬武絕不會管這等閑事,你卻大包大攬地說已請他當了內薦,把人從家裏哄騙來,要獨當一面,對付這班黃臉賊,說不定被對方能把眼睛給罵出來。作為女方的唯一代表,也不是來吃白食的,裝啞巴肯定不行,得給自己定個原則:寧可得罪細磨石,決不能失和多九公。今日個只能順水推舟,來他個手斧子劈柴——兩面光,方才對得住小曹操的名號。”想到這裏,便接過細磨石遞來的香煙,喝了一口茶,清清嗓子,乾笑兩聲,拿腔作勢地說:“嘿嘿,他姑父咋能說這話呢?實在有點高抬我。要說外甥娃是馬武看着長大的,這話還有人信。想我一個遠房堂舅,平日裏不常走動。外甥娃轉了幾回舅舅,舅舅又看了幾回外甥,大家都心中有數。今日內媒不在,過中詳情我又不太清楚,還得你先畫個道兒,大家才好評說。”
這幾句不冷不熱的言語,細磨石聽得極不受用,暗罵一聲“老滑頭,先別想溜,今天非把你拉住不成。”就斟上一杯酒,雙手擎到耐火磚面前,忙不迭央告道:“海,你舅舅!不要上氣,先喝了這杯賠罪酒。”耐火磚強不過,只好雙手接了,仰頭飲下。細磨石接過空杯,又滿斟一杯,敬給他道:“你說這話就多少有點見外,,不要說我不愛聽,在座的親戚也都不愛聽。雖然外甥很少轉舅舅,只能怨我平素溺愛,沒有教育好,所有的錯誤我一概承擔。俗話說得好:‘家醜不可外揚。’今天當著新親戚的面,你大人大量,就給我一個面子,原諒外甥娃一回,再不要揭短,等事情過了我再給你賠罪。今天的話,無論如何都要你說。”
二人互相推諉,誰也不想先出頭。多九公這一班人,只是冷眼旁觀,來了個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靜觀其變。雙方正在僵持,冷不丁馬武闖了進來。
馬武一到,眾人都有了興緻,沉悶的氣氛一掃而光,變得活潑、輕鬆起來。只見他不慌不忙,逐個兒打聲招呼,便緊挨耐火磚坐下,多九公懸乎乎的心也就放下了大半。薛仲璋趕忙扯出一支“黃金葉”,雙手敬上;耐火磚豈敢怠慢,“嗤”地一聲響,早擦着一根火柴,湊到他嘴邊。馬武也不推讓,湊近點着,狠勁吸上一口,一手接過細磨石斟來的酒,就往嘴裏灌。多九公笑道:“我還以為你當縣長去了,四處都找不着?”馬武用手抹了一下嘴巴,放下酒杯,笑着說:“還當縣長哩,這個村支書的官帽都戴不了幾天了。”耐火磚見縫插針,奉承道:“方圓百里,誰不知道老弟的威名。縱觀古公嶺,能有誰坐得穩你的寶座?”馬武手指多九公說:“他舅舅你還不知道,如今古公嶺的日頭照到了張家門口,老牛家的氣運已輝煌過了。上面的意思要咱培養年輕幹部,我就推薦了衛紅,鄉長極為滿意。頂多再干一年,就該我風風光光卸任了。”多九公笑道:“別看現在說得慷慨大氣,真要你退位,恐怕就捨不得那頂紗帽了。”馬武回到:“那有什麼捨得捨不得?自古常言講的卻好:‘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歷來是能者居上,這個道理我還明白。因此上就把力氣活看得重,昨天親手投了個新罡,高興了一晚上,巴不得天明,叫上秦振武前去試驗,不想‘魏虎’閑的時間長了,一上套便沒命地跑,拉都拉不住,沒犁上三五來回就把罡給弄折。沒辦法,就和秦振國和王俊威折騰了半晌,好不容易把罡給拾掇好,才記起侄女的大事。就叫他二人暫且耕着,我緊走慢走趕了回來,讓親戚久等,這裏我再自罰三杯,大家千萬不要怪罪。”說完就自斟自飲三杯酒,做了個鬼臉,惹得有人笑出聲來。
細磨石心說總算是把爺給請來了,但氣在心裏,還得笑在臉上,就順情說:“我還以為你跑啥公事去了,萬沒想到大清早就去試罡。既然罡頭壞了,家裏還有閑放着的,你拿去用就行了,還用得着費那麼大氣力,把親戚都等急了。”
“想做一個好農把式,不學會投罡不行,怪只怪我太粗心大意,遇事不分輕重緩急。只不過在座的都是自家人,也就用不着多說客套話。”
“嘿,我就曉得你是夾着喇叭丟盹哩——把事沒當事。”
多九公的話,把眾人都給逗笑。馬武陪着笑了幾聲,方才說道:“我這個人,要說出蠻力乾重活,從不服人,一做一個準。若論到今日的事情上,便是瞎子掉到井裏邊——撈出來沒處用,跌進去沒用處。只能是充個人數,裝裝門面。在座的都是些老江湖,你們誰先來,我聽聽再說。”
耐火磚見到馬武,就相信了細磨石的話,“嘿,人家畢竟是親房,一筆寫不出兩個牛字。既然他肯當內薦,自然要向著細磨石說話。”想到這裏,就要搶頭功,便討好馬武道:“你姑父,你咋說沒處用的話哩!今天的事情,就得全靠你做主。我們大家都要往你臉上看,靜等你拿主意,咋一來就想撂擔子呢?剛才你不在的時候,大家就像沒頭的蒼蠅,亂飛亂碰。你一到,話就有地方說了。我提議,現在咱就明人不做暗事,就直接說彩禮的事。你看如何,他姑父?”
馬武聽了,心裏暗罵一聲:“哼,真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大糞中蛆,糧食里蛀,朽木內蠹!弔死鬼搽胭粉,把不要鼻嘴臉當耍人呢。”嘴裏假意應承道:“哎,他舅舅,你知道我馬武是個粗人,從沒鑽過事情,在這上面起確實是盲人騎瞎馬,摸不着頭腦。不比你,經常保媒說親,實在是掌心裏生硬毛——老手一個。能者多勞,麻煩你多費唇舌,千萬不要藏私,把事情中那些行規表說清楚,一來讓人增長見識,使在座的各位心悅誠服;二來能帶好我這個內媒,以後有了事情不至於出乖露醜。幸好今日沒有外人,也不怕誰笑話,還是以你為主。你就不要推辭,先開尊口,我這裏洗耳恭聽。”
“哪裏哪裏,他姑父不要太過謙虛,彼此都一樣,誰比誰能高多少?”耐火磚嘴裏謙和,內心熱火,哪個舒坦確是無法比擬。心道:這個馬武不說別的,就憑剛見面的一副笑臉,表明對我有了好感。要知,從前每次遇面,他總是冷若冰霜,不苟言笑,就像見了仇敵,哪有這份謙和?這裏我就多費唇舌,把彩禮要足,給其臉面貼金,討他歡心,慢慢兒就算結交上了。越想越得意,便緊皺眉頭,恨不得把一肚子壞水全部傾倒,也就不再推讓,大大咧咧,擺出一副主人公的身套,來了幾句冠冕堂皇的開場白:“哎,方才的話我是故意氣他姑父的。既然他已知錯,我就不再追究。承蒙兩個他姑父看得起,我就要說幾句公道話。雖說是公道話,在今天這個場面自然有一方不願意。當然,不願意是你們不願意,該說的還必須得說,事情場合中誰家都一樣,有些爭執很正常。在座的都是古公嶺的人精,個個明白事理,相信不會怪罪我的。”
“他舅舅不要太過謙辭,今天難得大駕光臨,就請把這個禮數表說清楚,我好照章行事。”多九公不冷不熱地回應一句。
“對,沒有規矩不成方圓。”馬武隨聲附和道,“大家都是熟人,用不着藏着掖着,就請他舅舅按常理出牌,別把事情搞得太過複雜。”
“那就好,我就不再客套,直話直說。”耐火磚接過細磨石斟來的酒,仰脖灌下,狠勁吸了一口紙煙,卻才說道,“至於彩禮,按照常理,人家都是六百六,育紅就要有所不同。”
“願聞其詳?”多九公問道。
“育紅是個大姑娘,早就夠結婚的年齡,立馬就能引人(引人,指結婚。)至少省下兩三年的擺露水錢(擺露水錢,泛指男方在逢年過節時給女方家送的追節錢及四季衣服錢。)往少里算,二百元還打不住。這次訂婚送禮一腳走,訂婚的費用也得二百元。今天一切從簡,送禮的諸色水禮都由女方家置辦,我和他姑父粗略估算一下,花費三百多元,這些都應該男方家出。雖說一結親兩家變為一家,誰置辦都無所謂,但帳項得劃清,該誰出就得誰出。親兄弟還要明算賬呢,漫說是新親戚?所有這些開銷,總共加起來都要算做彩禮,就得一千三百六。他姑父,帳是不是這麼個算法?”
“帳算的是一清二楚,毫不含糊。就不知你說的六百六乾禮,是怎麼得來的?”馬武問道。
“至於六百六的乾禮,現在業已流行兩年,不知是誰人定的,我也說不上個所以然。既然流行開了,自然有其道理。”耐火磚環視一下眾人,見都在認真地聽,就有些得意忘形,興緻勃勃地說道,“諸位想想,人生在世,生兒育女傳宗接代的天經地義的職責。養個兒子,光宗耀祖,自然歡喜。俗言說:養兒防顧老,栽樹蔽蔭涼。養下兒子不但到老能有依靠,就拿目前的實際情況來說,一個兒子娃十六七歲就能掙錢,一年少說些,除掉自己花銷隨便落它個四五百元不成問題。待到二十三四成家時,能掙七八年錢,就有三千元的進賬。養個女兒,就成了一疙瘩陪錢貨。拿咱外甥打個比方,他姑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到六七歲,不算操下的心,每年吃飯、穿衣、生病吃藥,往少里說就得百十元,六七年就得六七百元。七歲供給上學,花費就更大,一年恐怕二百元還不夠,十七八歲畢業,就得兩千五左右。學校畢業后,穿的一洋氣,就更能花錢,這幾年至少花費一千元。帳怕細算,養個女兒到嫁人時頂少得搭貼五千元。再說,嫁人後就極少回家,轉個娘家白吃白喝,還不是大人的苦處。我說的這些話,權當是吃煙喝酒放閑屁,多少也有點臭味。大家心裏都清楚,不要說六百六的乾禮,就是送上一千元,也便宜得很。他姨夫,你說對不?”
多九公剛要回應,卻被唐之奇搶了先機:“你可真會算賬,我這廂實可謂是有眼不識泰山。不過,你的賬算得精,彩禮卻要的有些少。試問?倘若尊從你的算法,掏上一千元的乾禮,就得空虧四千元,也不是個小數目。拿時下最搶眼的萬元戶比較,只差半數,這個虧未免吃的太大。”
耐火磚欲要辯解,旁邊的杜求人又接上話頭:“真是賬不算不明,鼓不敲不響,照他舅舅的算法,養下女兒就趁早扔掉,既省心,又省事省錢。生兩個女子的人家,不用出去跑光陰,在家裏乾等二十年,就會成為萬元戶,可天底下有這等美事嗎?那些沒養女兒的人家,日子照樣還不是過的緊緊巴巴,有的甚至還叫苦連天。請教他舅舅,此話又怎麼說?”
耐火磚聽了,張口結舌,說辭還沒想好,魏思溫接上說:“照你這樣說法,養下兒子就是掙錢的機器,咱村的老柳樹有六個兒子,應該是大富大貴的命。可誰不知全村就數他家困難,日子過得緊不說,老兩口整日裏銜眼掉淚,到處求爺爺告奶奶借錢,提媳婦子咭,沒糧吃了買糧咭······一大堆的窮理由。六個兒子一年兩千四到哪去了?這筆錢的數目也不算小,該不會被賊給偷了去?難道說是他放着清福不會享,就愛裝窮?可是,周圍臨近的幾個村子的人都知道,老柳樹是出了名的困難戶,經常靠政府救濟照顧過日子,這又是啥道理?”
耐火磚情知理虧,不敢則聲,把求救的眼光投向馬武。馬武佯裝不知,只在那裏吞雲吐霧,就聽薛仲璋說:“咱們現在是擺閑,誰也別往心裏去,我就拿現代和古人打個比方:古代的女人家纏小腳,被封建禮教束縛得死死的,什麼‘笑不露齒’、‘足不出戶’方才賢惠,基本上喪失了勞動能力,還不是要靠男的養活一輩子。可現在誰家的莊農活不要女人家做務?她們田裏一把屋裏一把,幹得一點不比男的少。說她們是半邊天,一點都不假。逐日辛苦勞作,還要大人倒貼五千元。兩者一比較,古代的女人就不是倒貼五千元就能平賬。可古代也有不要一文彩禮的,也有嫁妝高於聘禮的,就不知古人又是怎樣的想法?”
耐火磚心知遇上硬手,就指望馬武施以援手,怎奈馬武假裝聽話入迷,只不理會他的暗示。細磨石也有點坐不住,就像熱鍋上的螞蟻,瞅瞅這個,瞧瞧那個,欲待發言,又張不開口,毫無一點辦法。對方卻是乘勝追擊,不留一絲喘氣的機會,主帥多九公立即出場:“哎,我說他舅舅呀!雖說你腦筋靈光,賬算得比神算子還利索,但卻沒有算徹底。你說一個兒子到成人時能掙三千元,娶下媳婦子就穩賺兩千,確是一筆非常划算的好買賣。只是你只算了眼前的小賬,沒有算以後的賬。要知兒子成家后再養兒子,就再賺三千,經輩傳輩下去的賬又是怎樣的個算法呢?哈哈哈······我的話雖說是開玩笑,但多少也有點道理。”
多九公一笑,惹得馬武也大笑起來,眾人皆隨聲附和,賠笑幾聲。笑聲一停,馬武瞅了一眼細磨石和耐火磚,見二人哭喪着臉,悶聲不響,就笑着說:“鄉里鄉親的,別把話說得那麼難聽,生意不成了還仁義在嘛!難道說就不給我這個內媒留一點餘地?雖說賬不算不行,但賬最怕細算,能大抹過去就行了。你們把他舅舅的話給評了個一文不值,還不是憑藉人多勢眾,嘴尖舌利罷了。其實,他舅舅的話也有些道理,你們只抓住一鱗半爪就妄加菲薄,把人差點窘死。育紅是我的侄女,自然做的三分主,現在就該輪到我說話了——”
“對、對,剛才忘了介紹,他五爸就是我請的內媒。他最熟知家中事體,送禮的事一切由他做主,我就權當是聾子的耳朵——擺設。”馬武話沒說完,就被情急的細磨石給打斷。他見耐火磚已陷入絕境,根本不是多九公等的對手,敗局已定,便把全部希望寄託到馬武身上。心想就憑馬武的威望,對方也得給足面子,便忙不迭插話聲明一聲。
“好!”馬武剛叫一聲好,就聽“哞”的一聲牛鳴,卻見七煞星秦振國、小雷神王俊威風風火火地闖進門來,對馬武說:“地沒犁完,罡又折了,沒辦法,只好把‘魏虎’拉了回來,就拴在門口的大槐樹下。見家裏沒有一個人害怕那個奸臣脫韁害人,過來給你說一聲。大家有事先忙,我們這就走。”二人佯裝要走,眼疾手快的薛仲璋張永早“唰唰”扔出兩支“黃金葉”,兩個即便接了,湊到炕頭前點火,卻被馬武給留住:“哎,折了就折了,大不了再做一副,值得大驚小怪,惹親戚笑話?你們暫且不要走,我還有幾句話沒說哩。你兩剛好做個干證,完事了咱一塊修罡去。”
常言說:“有禮不打上門客。”細磨石雖然萬般不情願,但出於禮貌,只好順着馬武的話問候幾句,挽留一番,二人不好推脫,便極不情願地坐到炕沿邊。耐火磚心說不妙,真是冤家路窄,怎麼遇上的都是剋星?便把頭勾到胸前,生怕有人多瞧他兩眼。細磨石心裏不痛快,但自己剛才把大權業已交付馬武,不好反悔,正可謂是“潑水難收”,只能洗耳恭聽。
“湊巧證人在場,這裏我就再打個比方。‘魏虎’這傢伙,是土地到戶時買下的。牛價是四百二,拉回來害了一場感冒,我都沒心思治療了,要不是他們兩個獻殷勤,四下里請獸醫,早就見了馬王爺。你們猜花了我多少錢?說了恐怕大家別不相信,整整八十五個老元,還不算他們兩個零零星星私下墊付的。因其不認賬,我也沒法還,也就拉球地倒。咱家二小子,一個精壯小伙,獨自養不住,全家人還得幫忙割草墊圈當下手,才堪堪養得住。要是算筆賬,光人工這三年半就得兩千個,人工每個按二元算,就值四千元,吃的草料全部白搭,實在倒掛不少,比拉扯兒女還要賠得多。可是,能有啥法子?總不能不養,咱還要靠它的力氣養活人呢!你們說是不是這個理?”
多九公聽了心中暗暗發笑,細磨石雖覺不妙,但做夢也想不到馬武把胳膊肘偏向外人,只是支起耳朵靜聽下文。小雷神不失時機地搶着說:“把你算得啥賬?咋能不算吃的草料錢?其實,你不算大家心裏也清楚,一年吃上三百斤糧食,三年就得一千跨零。每斤按一角五計算,就得一百五十元。加上牛價、吃藥的花銷,豈不是到了五千元的畔了?”
馬武的哼哈二將,並非浪得虛名。小雷神打了頭陣,七煞星不甘落後,即便出馬:“你倆都沒算對。‘魏虎’還能耕二十年地,到那時不就三萬五了。依着我,乾脆把它殺了,讓村人吃一頓全牛宴,你輕輕鬆鬆落個萬元戶,大家都解個饞,把你的大名再傳誦一遭。但話又說回來,賬不能那樣算。若要那麼算,咱務莊農的人便沒了活路。試想,小麥減產的一年,人工、化肥、籽種等成本就得八角幾,誰要不信就細細算去。市場上一斤最貴才二角錢,咱們倒不如扔下莊農不管,出門掙錢買着吃算了。”
哼哈二將,一唱一和。多九公心裏清如明鏡,已知大功告成;細磨石有所醒悟,但為時已晚。馬武發話道:“今天,我把醜話說在頭裏,既然他爸爸把此事託付給我,我就要儘力而為,雖然做不了十分完美,也不能叫鄉里鄉親看笑話。剛才耐火磚的話,就當我拿‘魏虎’做比方的玩笑話,權當沒說。再議下去,沒完沒了,顯得給親戚不給面子,有些生分,就此打住。依着我,就不能叫人家說咱把育紅當馬着買了,值上一千幾;更不能說當牛着買了,值上四五百。總之,這些話太難聽了。再說,人能生萬物,錢是人造的,有人就有錢。既然由我做主,就要敢作敢當,容不得別人說長道短。現在我宣佈:咱的育紅今天是新人新事新辦,不要一分錢的彩禮!成為古公嶺第一個破舊俗、立新風的好青年,這個崇高的榮譽是多少錢都買不來的。”
馬武話一落音,炕上除那對難兄難弟,皆交口稱讚,連聲叫好。多九公示意魏思溫:“快,給他爸爸把酒滿上。”趙應猛省過神,一把抓起酒瓶,連灑帶濺滿斟一杯,雙手遞給馬武。馬武更不推讓,仰頭一飲而盡,咂咂嘴說:“既然他爸爸不吭聲,就表明願意。其實我這裏以老哥的身份說話,擺明就是霸王硬上弓,你願意得願意,不願意也得願意。總之一句話,直到你願意為止。今天的花銷,你出得起也好,出不起也好,再不許親戚掏一文錢。要不,就算在我頭上,我馬武別的本事沒有,這點能力還是有的。還有,育紅今年都二十四了,完全符合婚姻法標準,隨時都可以結婚。至於接下來的會親俗套,我看實在沒有必要,鄉里鄉親的,誰不認識誰?會個啥?一總兒都給廢了。咱家族裏有誰不滿意,就叫他找我。”說完又掃了一眼細磨石和耐火磚,對多九公說:“親家,不要見怪。我是個粗人,你最清楚。誰要是想要你的一分錢,就着他向我要,到時候再把‘魏虎’的賬好好算算。”又轉頭對小雷神二人說:“走,咱仨人修罡去。”也不再理會細磨石,便隨着哼哈二將揚長而去。
馬武一走,耐火磚就像屁股上紮上錐子,再也坐不住,暗罵自己幾聲,跟誰也沒打招呼,悄悄地溜走。細磨石卻似被“小角樓”給灌醉了,眯縫着一雙無神的小眼睛,背靠着窗檯,無可奈何地長吁短嘆。多九公說了些什麼,怎麼離開的,他不知道;親戚是誰送走的,他也不知道;眾人是怎樣散去的,他亦不知道。他只清楚一點,就是在空空如也的大炕上,只有他一個人。陪伴他的便是方才吃剩的酒碟,喝剩的茶水,以及幾個空酒瓶和空煙盒。要說讓他不失望的東西,就是桌上喝了一半及柜上沒有打開的幾瓶“小角樓”,靜靜地立着;抽剩的“黃金葉”,不知被誰整整齊齊地碼放在桌上,大概有十幾包。看到這些,更加氣惱,本想把煙酒統統扔到門外,大罵一通:“誰稀罕這些破玩意?拿回去,統統給我拿回去!誰沒有吃過煙?誰沒有喝過酒?糟蹋人呢!”可是他沒有這樣做,實際上他也不敢這樣做。
院子裏吵吵嚷嚷的人群,彷彿忽略了他這個一家之主,更無人知道唯一的掌柜的正在生悶氣,而是抒發各自表達快樂的特殊語言:“嘎嘎嘎”、“咯咯咯”、“哈哈哈”、“嘿嘿嘿”、“嘻嘻嘻”······這等歡樂的氣氛對於他實是不堪入耳,分明是眾人都在嘲弄他、諷刺他、議論他,處處和他作對。他想像獅子一樣出去發一陣威,把眾人給鎮住,然後撿幾個軟柿子狠揍一頓,直到他怒氣出盡為止。但他也沒有那樣做,實際上也不敢那樣做。因為他心裏明白,自己是個孤獨者,獨立無援,就連自己的老婆、兒女們都不理解自己,同情他的苦心、寬慰他的處境、憐憫他的失敗,更不要說外人了。對於這一點,他始終弄不明白,怎麼人家的心都是那麼的齊?“唉!三人向你好,三人向我好。”這向我好的三人到那去了?怎麼人人都向著多九公呢!此時的他真是惘然若失,百思不得其解。然而,最終他還是弄明白了,不但找出了正確答案,還大力支持。當然,此皆后話,留待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