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轉眼便到了隆冬,這一年雪下得早,不過一夜,山林野地間放眼望去都是白茫茫一片。
顧硯山的墳墓在京城西山外的將軍坡上,這將軍坡本不叫將軍坡,因着顧硯山葬在了這裏,才改名叫的將軍坡。
這位半身戎馬,最終戰死沙場的悍將離世后,百姓將他生平的事迹廣為傳頌,茶樓里的說書先生這一年裏最常說的也是他領兵打仗的故事。他跟郭達都被百姓畫成年畫,貼在門上當門神。
逢年過節,還有不少百姓到他墓前來上香祭拜。
這一日雪停,天上的太陽雖然露了個影兒,卻沒有多少暖意,積在松針野草上的積雪也沒有融化的意思。
一個裹了薄襖的獵戶攜妻兒沿着小路往將軍坡上去。
獵戶身高八尺有餘,面上雖是蓄了短須,依然可以看出輪廓十分俊逸,一雙眼深邃凜冽。他背上背着一把大弓和一袋雁翎箭,懷中抱着不足周歲的幼子,手上還牽着自己的髮妻。
他髮妻容貌絕美,恍若仙人,身上披着一件雪狐皮披風,看樣子是他自己獵的狐皮。只是他髮妻眉宇間一派稚氣懵懂,彷彿是個心智未全的孩童。
走到半山腰時,遇到一個剛從山上下來的腳夫。
腳夫笑呵呵跟他打招呼:“你們也是去祭拜顧將軍的?”
獵戶點了一下頭。
腳夫是個熱心的,笑道:“年前來將軍坡祭拜的人還少,等年後啊,這條道上全是前來上香的。”
獵戶似乎不善言辭,只點頭笑了笑,並未跟腳夫多說。
腳夫這一路難得遇上個人,便多說了幾句:“顧將軍一生戎馬,戰死沙場,膝下唯一的兒子也戰死了,委實是悲烈。咱們老百姓能做的,也就是逢年過節過來上柱香,燒點紙錢,讓老將軍在那邊能沾點煙火氣……”
腳夫這話,讓獵戶沉默良久。
民間的老人常說,人死後魂歸地府,世上若沒個親人在,逢年過節沒人給他燒供奉,在那邊就吃不飽穿不暖,還要被別的鬼欺負。
顧硯山沒了後人,百姓們才年年自發的前來上香。
等獵戶帶着妻兒走到顧硯山墓前時,太陽已從東方升到了斜上空。
陽光透過松針的間隙灑下來,樹枝上凝結的冰柱折射出淡金色的光芒。
顧硯山的墓修的很大,墓前還用青岡石鋪了台階,左右兩邊是落了積雪的青松。台階之上放置兩尊張牙舞爪的石獅子,再往裏還有兩張石桌。地上有沒有燃盡的冥幣,香灰盆里也還插着沒有燃盡的香。
因為時常有人來祭拜,墓前的蒲團倒是乾淨,不過墳墓周圍長了許多馬齒草,乾枯后一簇簇伏倒在地,落了厚厚的一層雪,看起來有些荒涼。
獵戶把妻兒安置在一旁,找了根木棍,敲落馬齒草上的積雪,然後一簇一簇拔起來,扔得遠遠的。
把墳墓周圍的野草都拔完了,獵戶抓了把雪揉化了洗去手上拔草沾到的污泥。做完這一切,他才緩緩走至墳前,伸手摩.挲石碑上的碑文,沁骨的涼意從掌心傳來,獵戶眼中有着他自己才懂得的悲慟之色。
“那一箭穿過了厲無相的胸膛,我給您報仇了……”
獵戶,不,應該說是顧臨淵跪了下去。
他站得離墓碑很近,沒跪在蒲團上,反而是跪在了一地積雪未化的青岡石地面上,額頭抵着冰冷的墓碑。眼中滾落水珠,在雪地里砸出一個小坑。
去年在揚州,他為了找蘇如意被安王所擒,顧硯山那一箭沒能要他的命,他被太醫從鬼門關拉了回來。他知道雙親對自己失望至極,他也知道自己的身份曝光,只會成為顧硯山的麻煩,所以從他一直都想歸隱山野。
只是他放不下自己心頭的執念。知道蘇如意入獄,就暗中打通了獄卒,一直關注着獄裏的消息。
得知皇帝要賜死蘇如意,他想過劫獄,但是他當時重傷未愈,根本做不到,還會牽連到顧硯山。蕭珏派去行刑的人是王荊,他的人沒法再鳩酒上作假。他只能帶着揚州城最好的大夫提前守着,等王荊一走,就立馬給蘇如意催吐解毒。
可是毒性太烈,蘇如意雖然被救了回來,心智卻停留在了七八歲。
這是他曾經認定了要娶回家的人,不管她變成了什麼樣,顧臨淵都不會負她。
他們是青梅竹馬,他們曾兩小無猜,他們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慣穿了彼此的生命。不管別人如何想如何看,顧臨淵是割捨不掉這段感情的。
他喜歡上蘇如意不是因為她的才學她的琴藝她的溫柔她的體貼,他自然也不會因為她變得面目可憎就拋棄她。從他下定決心要娶她那一天起,他就把她當成了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她犯錯了,他等她改。反正這一生,他都是在等她……
怕顧硯山夫婦不同意蘇如意進門,他假意出家,了斷凡塵。
卻不想,那一別,竟是永遠。
得知顧硯山被厲無相所殺,他帶着身懷六甲的蘇如意一路打聽顧硯山靈棺過處,只為在他靈前守一夜,以盡孝道。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他沒有從軍,而是在雁門關外當起了遊獵的獵戶,尋機會殺厲無相為父報仇。
他跪了很久,跪着的地方積雪融化,浸濕了膝蓋的布料,涼意順着膝蓋骨一路蔓延。
他的妻見他跪在雪地里把褲子都跪濕了,面上有些慌張,一手抱着孩子,一手來扯他:“起,濕了,冷……”
顧臨淵沒動,反而把蒲團移到旁邊,看向她:“如意,跟我一起跪下。”
他的妻很聽他的話,見他把蒲團拿過來,就抱着孩子懵懵懂懂跪了上去。
顧臨淵這才轉過頭,望着冰冷的墓碑,神色悵然:“快過年了,我帶妻兒回來看看你們。”
顧硯山葬在了這裏,顧夫人是隨他而去,自然也是合葬在這一處的。
他取出帶來的酒水灑在墳前:“這是我自己釀的猴兒酒,您嘗嘗。”
酒水灑到一半的時候,顧臨淵停下笑了笑,不過笑容里滿滿都是苦澀。
他仰頭灌了兩口烈酒,衣襟上也灑了些,火燒般的灼痛感從喉嚨一直蔓延到胃裏。他又笑了起來,只不過這一次是大笑,似乎所有說不出口的話,都藏着了這跟哭聲一樣的笑聲里。
蘇如意望着他,懵懂的臉上有了擔憂,怯怯喚一聲:“相公……”
顧臨淵停止了苦笑,手一下一下的撫摸墓碑,紅着眼道:“如意,給顧將軍和顧夫人問安磕頭。”
言罷他就率先磕了三個響頭,蘇如意抱着孩子,不方便叩頭,只跟着顧臨淵,儘力把身子俯低。
磕完頭,顧臨淵才把帶過來的紙錢在墳前慢慢焚燒。
他早已不是當年那個鮮衣怒馬的將門子,如今只是個隱居在山野的村夫獵戶。
蘇如意見他燒紙錢,也跟着拿了紙錢往火盆里燒。她單手抱孩子有些吃力,顧臨淵就把孩子接過來自己抱着:“手軟了怎不告訴我?”
蘇如意抿唇淺淺的笑,面上的神情天真得像個孩子:“抱的是小乖,不累。”
小乖是孩子是乳名。
望着髮妻,顧臨淵眼神終於柔和了幾分,他看向墓碑道:“小乖大名叫顧雁回,他是個很聰明的孩子。”
像是知道在說自己,顧臨淵懷中的孩子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
顧臨淵整理了一下孩子的襁褓,望着孩子稚嫩的眉眼,他眼中有太多悲凄,一句話哽在喉間許久,才嗓音極輕的道:“小乖,這是祖父祖母,等你長大了,要經常來京城看她們……”
每一次來顧硯山墓前,他都不敢喚一聲爹、娘,因為他知道,自己不配。他們的兒子,早在前年就戰死關外了,而不是這個苟且偷生的自己……
他的存在,只會成為顧硯山一生的污點。所以,他只能“死去”。
雪又開始下的時候,顧臨淵攜妻兒下山去。
顧硯山墓前的青松上,不知何時停了兩隻紅腹灰雀,灰雀望着那兩道漸行漸遠的身影,喳喳叫着,鳥鳴聲傳遍了整個將軍坡。
*
因為這天在將軍坡上吹了風,下山後蘇如意就病倒了。
顧臨淵找了一家醫館給她看病,大夫把完脈只是搖頭:“你家娘子體弱,氣血不足,脾肺衰竭,以前應該是生過一場大病,而今也是虛不勝補,稍有不慎就會病倒,人蔘鹿茸當飯吃都沒甚用處。看得出你是個重情義的,回去好生待她吧,她這身子,也只有個三五年的活頭了……”
大夫話還沒說完,就被顧臨淵一把揪住了衣領:“胡說八道!庸醫!”
看着他凶神惡煞恨不能吃人的模樣,大夫也是嚇破了膽,哆嗦着道:“我說的是不是實話你自己心裏清楚,你要是嫌我醫術不精,上別處診脈去!”
顧臨淵猩紅着眼掐住大夫的脖子:“開方子,治病救人!”
大夫被他掐得直翻白眼:“葯……藥石無用開……開不出……方子……”
蘇如意見顧臨淵這般,似乎也被嚇到了,跟個孩子似的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她一哭,她懷裏的孩子也跟着嚎啕大哭起來。
妻兒的哭聲喚回了顧臨淵幾分神志,他鬆開掐在大夫脖子上的手,腦子裏似一團漿糊,只道:“抱歉。”
他走過去攬住蘇如意,輕拍她的後背:“好了,沒事了,如意。”
大夫方才險些喪命,可沒這麼好脾氣,直接把他們二人推搡出店門:“走走走,我這廟小,接待不起您這樣的大佛!”
被轟出醫館,顧臨淵緊緊攥着蘇如意的手走在飄雪的長街上。冷風灌進肺里,蘇如意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
顧臨淵把她的手攥得更緊了些:“別怕,我給你找大夫……”
蘇如意卻突然停下了腳步。
顧臨淵回頭,只見自己的妻蒼白的臉上浮起一抹淺笑,她說:“相公,我想回家,跟你和小乖一起回家。”
她臉上有了淚痕:“我還想看着小乖長大……”
顧臨淵伸手拂去她臉上的淚珠,苦澀從嘴裏一直蔓延到心裏,苦得他幾乎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好,我們回家。”
他用布帶纏着孩子的襁褓,把孩子背在自己背上,又俯身抱起蘇如意,沿着長街往回走:“小乖長大還有好多年,我們還有還多年,還可以再生還幾個小乖……”
平日裏繁華的長街,許是今日雪大的原因,街上竟空無一人。茫茫雪地上,只留下了一串很深很深的腳印。
大雪落在他們發上,看起來就像是白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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