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孟西白訴苦
對於這種懲罰,忠厚勤勞的人們自然不會反對,也不會有怨言。
但忠厚勤勞者一般都謹慎怕事,影響力很小。大發怨氣的是各種疲民。這些人都很刁鑽強悍,通常專門靠欺壓良善、敲詐商賈、偷雞摸狗、搶劫財物為生。
還有一種“富疲”,由於家道富裕不缺錢財,便不事勞作,逃避兵役,專門遊盪四方,做遊俠式的好漢。
這種人有威望有能力有武功,影響力很大,是疲民之最。更有一種家道中落的“士疲”,識得字,讀得書,偏偏下不得苦。
文不是文,武不是武,或整日在市人中搖唇鼓舌評判是非,或在官府吏員中傳播道聽途說的各種流言,或幫着“富疲”出謀劃策蹭飯吃。
這種“士疲”對懲治疲民的法令罵得最為刻薄尖酸,說懲疲法令是“蛇蠍心腸,有損陰德”,是“老嫗當家,陰氣到頂”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除了庶民國人中的怨言,上層也是一片怨氣,大不安寧。
衛鞅的第一批法令中,也包括了對宗室貴族的懲治,即所謂懲治“貴疲”。宗室貴族,就是國君(國王或國公)所在的部族。
按照千百年來的傳統,這種人是天生的貴族,做事不做事,立功不立功,都照樣是世襲的高等級爵位,從國庫中領取極為優厚的俸祿,享受包括高車駿馬、大片府邸在內的各種特權待遇。
幾乎所有人都認為這是天經地義的,沒有什麼不合理的,因為他們是王公貴族,他們的享受是無法被剝奪的。
可是,《軍功受爵法》卻橫空出世,赫然規定:取締世襲爵位制!凡宗室貴族,如果沒有軍功或其他大功,不得取得爵位;兩年無軍功者,除去貴族籍;一旦除籍,貴族就是庶民,原由國家提供的各種特權一律剝奪,享受的國庫物資一律沒收,附屬仆佣一律歸官府,其家人與其他人口(如庇居親戚),不得在府邸、田產、車馬、衣食各方面享受原來貴族待遇;
現有爵位的貴族,包括家人在內,必須嚴格按照家長爵位的高低等級定衣食住行,不得以財力雄厚或其他背景而有絲毫僭越。這樣做,就是要造成“有功者必使顯貴。無功者,雖富而不得芬華”的現實,鼓勵人們為國家立功。
這種法令對秦國的宗室貴族來說,直是匪夷所思!
三皇五帝以來,貴族縱然無功,最差也是個等級較低的世襲貴族。
何曾有過沒有功勞就會被開除出貴族階層的怪事!
說到底,那時的貴族畢竟還是國家骨幹,想為國家立功者也不在少數,而且確實有許多建立大功的貴族人物。
尋常時日,正派的貴族也會認為,為國家建功立業是完全應當的。可是有了這道法令,有功的貴族們便認為這是蔑視宗室貴族,刻意限制貴族,感到尊嚴受到了大大傷害。
那些無功也無能、整天混日子的“貴疲”們,則惶惶不安,大罵衛鞅是挖秦國的老根,是吃裏扒外的小人!新法是“害人惡法”!
一些宗室貴族便秘密串通,來找宗室貴族中最有地位的嬴虔。
在宗室貴族中,嬴虔非但曾經是大權在握的左庶長,目下依然是太傅和事實上的上將軍,但更重要的是,嬴虔還是先君秦獻公的長子,是最顯赫的宗室貴族大臣。
如果嬴虔也反對這種侮辱宗室貴族的“惡法”,他們就可以再求見國君訴說委屈,形成氣候,衛鞅的這種法令就很有可能被取締,甚至衛鞅本人也極有可能翻船。
可是,當這一群老老少少在暮色中陸陸續續來到嬴虔府邸門前時,府中家老卻出來說,太傅身體不適,不能見客,讓他們早早回去。朝野上下誰都知道嬴虔是個睜硬眼的厲害角色,聞言不敢停留,都灰溜溜的走了。
此刻,孟西白三人卻正在嬴虔府中訴苦。
嬴虔對衛鞅變法自然是全力支持的,甚至可以說,沒有嬴虔的全力配合支持,衛鞅要在秦國立足,變法要納入正軌,都會是極為困難的。
但嬴虔以為,變法就是整頓吏治、廢除井田、訓練軍隊等等。他忙于軍務,也沒有時間去預聞新法內容,確實未曾想到變法會是如此的徹底,竟然對宗室貴族也毫不留情。
更重要的,是他覺得變法是國君與衛鞅的事,他無須多管,管多了也不好。及至第一批新法令頒佈,朝野轟動,他才認真看了看,想了想。
從本心講,他認為這些法令都是對的,但心裏總有一絲隱隱的不快,也覺得這些法令總有一點兒不對味兒。
想來想去,是覺得這些法令太得嚴厲,尤其是對宗室貴族太無情,讓他心裏覺得不舒服。雖然如此,嬴虔畢竟是個頭腦清醒的人物,他決意不干預變法,立即找來家人嚴厲叮囑,不許一人在外面議論新法,否則決不留情!
嬴虔剛剛安頓好家人,孟西白三人便聯袂而來。因為三人都是將軍,而嬴虔又是事實上的秦軍統帥,來嬴虔府原本也不奇怪。
然則嬴虔從來不在家中會見將領和大臣,事先更沒有約見孟西白三人,心中便知三人有事外之事。偏偏嬴虔沉得住氣,禮儀寒暄僕役上茶之後盡問一些軍旅之事,絕口不提櫟陽國事。
孟西白三人說了半個時辰還找不到轉移話題的機會,心中暗暗着急。恰在這時,家老來報,說有宗室老少十餘人在府門外求見。
嬴虔冷冷回答:“讓他們回去。就說我身體不適,不能見客。”
家老出去后,孟坼謹慎的小聲問:“敢問太傅,是否我等干擾了宗室會聚?”
嬴虔淡淡笑道:“我素來不在家中見族親和臣子,他們應當知道。”
此話一出,等於告訴三人他們應當告辭了。
西弧勉力笑笑,“我等久坐,也該告辭了。”嬴虔立即站起身來拱手道:“未完之事,來日官署計議。恕不遠送了。”
三人悻悻出來,你看我,我看你,搖頭嘆氣,半日無話。
來到西弧府中,孟坼沉吟道:“仔細想來,我倒覺得公子虔大有文章。”白縉嘆息道:“有何文章?連我等開口的機會都沒有,明白是衛鞅一黨。”
孟坼搖頭笑道:“非也非也。君知其一,不知其二。這公子虔素來是個強硬坦蕩的人物,若真如你言,鐵心贊同新法,還不將我等嚴詞訓斥一通?豈容我等靜坐一個時辰?想想。”
西弧猛然拍掌笑道:“着啊!如何便迷了這一竅?今日秦人,誰不談新法?公子虔迴避,明白便是有疙瘩!只是,只是不便於說罷了,對么?”白縉高聲笑道:“頓開茅塞!對,是這個道理。”
三人同聲大笑,覺得心情特別舒暢。西弧吩咐擺酒,三人便開懷痛飲起來。
孟西白三家雖說不是宗室貴族,然而卻是百年功臣貴族。雖說他們有功勞不怕除籍,但他們家族百餘年來與宗室貴族相互通婚結親,形成了盤根錯節的血緣網絡。
這些宗室貴族中的無功受祿之輩,和他們的家族可是榮辱相連,這些“貴疲”求他們幫忙設法,他們豈能坐視不理?
再說,他們從一開始就視衛鞅為異類,眼見他氣焰大長,今後也很難重用他們這些貴族,心中又豈能安寧?想來想去,他們覺得先找嬴虔探探風向最好,如今對風向有了如此判斷,豈能不開懷大笑?
整個四月,流言飛走,怨氣瀰漫。勤勞寬厚的國人庶民本來擁戴變法,對新法令的獎勤罰懶從心底里贊同。
但是,在漫天飛走的流言怨氣面前,也覺得新法過於嚴厲。像私人打架要懲罰苦役,路邊倒點兒柴禾灰要砍掉三根手指,量地畝時每步超過六尺要砍掉四個腳趾等等,寬厚勤勞者也覺得大不方便。
誰都有無心之錯,可是新法令連改正錯失的機會都不給你,一旦有錯就行刑制裁,輕則苦役,重則刑治,不死便傷,一生都要留下恥辱的烙印。
心念及此,老實人也覺得膽顫心驚,紛紛跟着埋怨起來,竟是忘記了新法將對他們帶來的根本好處。
朝野山鄉,底層上層,窮疲富疲士疲貴疲們第一次有了自發的共鳴。他們同聲相應,同氣相求,對新法罵罵咧咧,對左庶長衛鞅惡毒詛咒。老實人不自在,疲民們不服氣,各種怨氣便漫無邊際的流淌開來,一時間,新法竟是陷入人人側目千夫所指的尷尬境地。
秦風此時在左庶長府中都是聽到了這些漫天的謠言,但是當他把這些事稟報給衛鞅的時候,衛鞅卻是一笑了之,絲毫不在意。
進入五月,正是農家大忙的時節。
渭水平川的農夫們,一邊要收割大麥、小麥,一邊還要種下穀子、豆子、蕎麥,同時抽空在菜園栽下夏葵菜。
這時,人忙、地忙、牛馬忙,整個田疇一片緊張活躍。但令人揪心的是,這個季節也是私鬥最高發的季節。爭地、爭水、偷盜莊稼、搶劫牲畜、催討債糧,以及趁着忙亂報復仇家等,無一不是大起爭端的茬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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