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一六章 終不可得

第二一六章 終不可得

都說進了大理寺的人,很少有能活着出去的,更別說是安全無虞的走出大理寺。

秦淮坐在從外頭搬進來的紅色木椅上,看着沐莞卿在大理寺的第一層親自審理段小郎。

大理寺往上有三層,而往下則數,外人並不清楚有多少層,只是每往下走一步,都會更接近那無邊地獄。

這一幕秦淮曾經怎麼樣都沒料想到過,整個一層通向外頭的,只有西南方向的一扇天窗,但這扇天窗很高,且用了細小的網子蒙住,那透過窗子照進來的光,正好印在段小郎的頭頂。

今日沐莞卿一身深紅的官服,精緻的妝容,坐在那主位上。她手裏拿着八色彩鞭,有一下沒一下的敲擊着鐲子,一雙好看的眼睛,緊緊盯着早已被固定住手腳的段小郎。

其實這麼看,段小郎還是英俊的樣子,就算被整個人捆在刑台上,也不比其他來到大理寺的人哭爹喊娘,他倒是淡然非常,鎮定自若。

“段公子,平樂公主懷疑你是謀害聞人一笑閣玉蘭君若白的主謀,你若是能夠自證清白,那就可以離開這裏。否則這大理寺的刑具,你這身子怕是經受不起。”

沐莞卿按部就班,從前是怎麼審理犯人的,今天就怎麼審理段小郎,這剛開始自然也應該有個說得過去的開頭。

“我沒有做過這樣的事,請問公主有何憑據?”

段小郎那束髮的羽冠在微微陽光下透着一絲白光,他微微轉頭時,那絲白光正好投在了秦淮臉上。

“我沒有憑據,只有直覺。”

秦淮手裏沒有其他證據,但很多事件表明,段小郎和修羅門脫不開關係。

“每次你出現在我身邊交談過後,但凡我透露出什麼消息,總會被修羅門人截獲。而且若白胸前的傷口和當初濮辰明公子遇刺時,在其護衛手背上留下的傷口一致。且這樣的兵器在我們天榆極為少見,根據大理寺的案典之中,這樣的兵器只出現過三四次,並且上兩次都沒有找到兇手。”

這是秦淮第一次十分肯定的和段小郎說話,也是第一次感受到了段小郎的認真傾聽。

“我們沒有懷疑這是同一人所為,而排除過聞人一笑閣的出入記錄,發現能夠有理由與他接觸的只有你們。其他聞人以下閣的眾人祖上三代都已查清,只有你。”

早在抓人之前,沐莞卿就已經調查了所有聞人一笑閣中人手的記錄捲軸,雖然這些小倌們和花娘一樣,多半都是來自不同的不可透露的途徑,但追本溯源還能找到根據,可段小郎這個人不同。

在一些陳舊的記載中確實證實過有一段姓氏族確實被先帝罷官,且所有男丁發配為奴,但段小郎並不符合他們家男丁的年紀。

“怎麼說呢,您的身份太過乾淨了,而且並不是什麼前朝罪人之後,就連竹青熾也說不清楚你究竟從何而來。若想要在聞人一笑閣待下去,一個清白的身份不是對你更有利么,何須頂替罪人之後呢?”

沐莞卿的話足夠有分量,三言兩句就揭穿了他身世作假,也卸去了他所有能解釋的餘地。

“我們也算是相熟之人了,這些刑具哪樣用在你身上我都於心不忍。不如你早些說出實話,本官將酌情考慮為你減輕刑罰。”

見段小郎一時不答,沐莞卿臉上倒也沒什麼多餘的表情,她一點也不驚訝這個男子究竟是什麼人,究竟有什麼目的。

似乎不管他是什麼人,不管出於什麼目的,只要是做了對天榆有害的事,她都會一切依照律法處置。

這倒也符合她一貫的作風,鐵面無私,袖手旁觀。

“說吧,你與修羅門是什麼關係,是否是他們脅迫了你?你又是江湖上的什麼組織?”

沐莞卿的手已經摸上了鐵架子上的刑具,那些刑具的樣子都極為可怖,每一端都是尖銳的,更有些上面還殘留着深紅色的血污,讓秦淮不忍細看。

“你是女子,這些器皿都太過鋒利冷漠,大多都帶着戾氣,不要誤傷了自己。”

這句話讓沐莞卿的動作一滯,也讓秦淮詫異抬眸。

他不關心自己,竟然關心沐莞卿是否會被誤傷?

要說他不喜歡沐莞卿,怎麼可能呢。

沐莞卿聳了聳肩,嘗試着活動筋骨,也最後給了他一次機會。

“你若現在說出實情,就不用手皮肉之苦了。當然,你放心,這裏的每一件刑具我都比你更加熟悉,用多大的力氣會有多疼,你能忍受到什麼程度,我都明白。”

挑挑揀揀,她從那床架子上取出了三根三寸長的銀針,銀針還算乾淨,配得上段小郎給人的感覺。但是在陽光下細看,這銀針上其實參差不平,黏在兩側的,都是那比頭髮絲還薄的細片。

一般情況下,沐莞卿會向所需用刑之人展示所選的刑具,畢竟恐懼能使一個人儘快說出真話來。

但她這一次省略了這一步,實在是因為她已經感受到了,身邊人那熾熱的目光,根本就從來沒有從她身上移開過。

段小郎欣賞着她選刑具時候的樣子,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在挑選什麼頭飾,竟然這樣的仔細,似乎是故意跳過了那些大傢伙,體諒他這看着弱不經風的身子。

“倒是第一次見這樣的你,一直以為你這雙手除了撫琴擺棋以外,不會沾染這些。”

這個時候,還有心思閑談?

這個地方只有他們三人,明月彩霞不被允許進入這裏,秦淮一人縮在角落裏坐着,光是那地底發出的水流聲就已經足夠恐怖了,她並不想看段小郎受刑啊。

“那你就錯了,我這雙手還會定人生死、取人性命。”

話音剛落,那三寸的針已經扎進了段小郎的手臂里,秦淮不敢去看,只是聽着聲響。

段小郎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好像被用刑的人不是他一樣。

“你已經暴露了,正常人哪有不喊出聲來的,特別是你們這樣的。”

三根銀針都有已經穿進了他的體內,而他甚至連眉頭都沒蹙一下,這讓沐莞卿很快得出結論。

“我們這樣的?難道我在女官心裏,和那些只會獻媚的小倌別無不同嗎?”

這重要嗎?

現在不應該想想怎麼保住性命么?為何還要去追究這些根本不重要的東西!

秦淮在這瞬間感到揪心,明明是審問,可段小郎還竟然十分享受這和沐莞卿相處的時光。

“你現在已經和別人不同了。”

“來到天榆這麼久,再冰冷的心都有重新熱烈的一天。特別是,遇到了你。只是沒想到,你也有一顆冰冷的心。”

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讓秦淮猜不透,他這是承認了自己的身份?

“早就聽說修羅門有一顆最深的棋子埋藏京都,原來這顆棋子藏在了聞人一笑閣當中,想來就是你了!”

沐莞卿反應極快,嘴角甚至出現了一抹笑容。

怎麼可能是他呢?

一個段小郎能做什麼?

無論如何,秦淮也算是和他相識多年了,就算不了解,也是看着他在聞人一笑閣中漸漸立足的,這樣一個人,又怎麼能和那嗜殺成性的修羅門聯繫在一起?

“我不信!”

秦淮驀地站了起來,也不管是否合理,直接走到了段小郎面前和他對視。

“你真是修羅門的人!”

這句話已經不是疑問句了,因為秦淮一早就排除了他的嫌疑,就算這一次叫他來,也僅僅是覺得他被人利用了而已。

“對不起,公主,是我騙了你。這麼多年來,我一直都在利用你打聽消息。”

他做手手臂上的衣服已經被染紅了,可他卻毫不在意,甚至察覺不到疼痛。

秦淮獃獃的看着他,看着這一雙自己從不敢凝視的眼眸,突然間段小郎眼神一變,應證了他說的話。

這個目光,她見過的的。

在三皇兄的婚宴上,那個差一點就取了她性命的人。

“當初在三皇兄府中要行刺的人是你!那一次你有機會,為何不殺我?”

這個問題困擾了秦淮很久,她都差點忘記了,可這個眼神又讓她想了起來。

當初那個黑衣人的劍離她不過分毫,可就在那分毫之間,他收手了。

帶着滿身的期待,秦淮等待着這個答案,哪怕段小郎說他於心不忍,不想一個曾對他掏心掏肺的女子死在自己劍下。

可惜,他沒有。

“公主若是死了,女官會傷心。”

秦淮一直以為他冷血無情,卻沒想到他乃用情至深,真是可笑啊。

“所以,你喜歡的人,一直都是她?”

秦淮揚手指着身邊的沐莞卿,為心裏的那件事求證。

沐莞卿則是一臉的冷漠,她沒有斥責秦淮干預案情,而是縱容着秦淮所有的無理訴求,甚至是這樣的無禮舉動。

“是,一開始只是仰慕女官的才情,可是後來,就不自覺地喜歡上了。”

這就難怪了……

“難怪你我每次請你你不給面子,卻三番兩次拜訪沐府。”

其實到這個時候,大局已定,秦淮都已經不在意了。

“我多次上門,並非我想替他們求情鳴冤,而是只為了見女官大人一面。其實門中也要求多次刺殺於你,我次次拖延,安排人手也格外留心,唯恐誤傷你……”

原來段小郎也會有溫柔得要溢出水的時候,原來段小郎也會有求而不得的時候,原來段小郎也會有異於常人的一面。

“可你與濮辰明定親之事我不願容忍,所以違背門派命令對其出手。只是他身邊高手眾多,若再不收手,恐怕插翅難逃。”

說這話時,他並為顧及太多,而是將所有想說的一併說了出來,將所有埋藏在心底的秘密,都告訴了他最在乎的人。

一切的一切,好像都是他籌謀好的,就是在等這一刻……

“既然如此,你的目標應該只是皇室中人,若白與你無冤無仇,難道是他知道了你的身份?”

清醒之人只有一個,那就是沐莞卿本人,情愛於她來說本就奢望,當然她也並不在乎。

“若白之死我確實有責任,他聽到了我與姜鵠的對話,得知姜鵠要在皇家別院動手。且這一次皇家別院是姜鵠私自行動孤注一擲,我也無法阻攔。”

難怪在皇家別院他沒有出現了,那是因為姜鵠的計劃根本沒有得到門中的批准,難怪會那麼不像修羅門的作風,莽撞但有用。

秦淮想問的問題問完了,現在就輪到了沐莞卿,她瞥了一眼段小郎的發冠,挑眉言:“如果你就此動手,我們都都不是你的對手,就算這樣還要我對你用刑嗎?”

“如果我就此動手,這大理寺的機關一定會把我射成篩子。況且我對你,從不說假話,若要殺你,也不會來這裏了。如果你不動手,我怕我會繼續騙自己。”

是啊,他武功高強,魏欽也直言他是一等一的高手,如果他要反抗的話,也不會順利帶他來到大理寺了。

“如果可以,我真希望自己下一世能夠做個普通人,再遇見你一次。”

“你還是不了解我,我可從不會多看普通人一眼。”沐莞卿決絕地阻止了他這可怕的念頭。

秦淮不想接着聽下去了,剩下的事沐莞卿知道該怎麼辦,只是有個問題,是她答應了段小郎的。

“之前我答應過你,這件事後滿足你一個要求,現在你仍然有這個機會。”

在問出口之前,秦淮已經想過了,就算他要全身而退,秦淮也會儘力幫他的。

“未來要對女官不利的人只會更多,希望公主好好保護她。”

就這?

看來他是一心求死了。

秦淮跨出大理寺,胸口堵着一口怨氣駕車回府,大理寺中又只留下了他們兩人。

“有個人想見見你。”

沐莞卿放下手裏的工具回到桌前,左側的一扇石門應聲敞開,走出來一個身段極佳的紫衣女子。

只是這一眼,段小郎就認出了她。

“阿鴆?”

女子一步一搖,背後背着一對顯眼的猩紅匕。

“許久不見了,段鸕。”

這個名字,有多久沒被人提起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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嬌鸞入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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