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一萬米高空的救治
亂流過後,機艙內變得鬧鬧哄哄,部分乘客起身向前方張望。
周漾睜開眼睛,原本罩在頭上的耳機震落在頸項,耳中湧入機翼旁略顯尖銳的轟鳴。
漂亮的空姐快步走來,微笑着安撫驚魂未定的乘客。周漾盯了會兒她身上絳紅色的制服,原本睡到模糊的視線終於慢慢聚焦。
她剛準備再把耳機戴回去,就聽到艙室廣播驟然響起:“乘客們,飛機已進入平穩飛行。現有名乘客突發疾病,為了給機組人員讓出搶救通道,請各位回到座位,不要起身聚集,謝謝合作。如飛機上有醫療從業人員,煩請提供幫助。”
周漾原本因為長途飛行和短暫休眠而昏昏沉沉的腦袋立刻清醒了。她從挎包里掏出工作證,起身對空姐說道:“您好,我是醫務工作者。”
很快,周漾在機乘人員的帶領下來到了頭等艙。
病人是一名鬚髮皆白的老先生。
機組人員已經帶着醫療急救箱就位。周漾探身仔細做着檢查。老人口唇青白,呼吸脈搏微弱,額頭虛汗涔涔,四肢綿軟無力。
“家屬呢?”
乘務人員說:“他是獨自乘機的。”
周漾半跪在病人座位旁,雙眼炯炯,一邊盯着老人的應激反應,一邊對身旁的機組人員請求:“麻煩讓老人平卧下來。”
空乘小哥趕忙遵從指示,輕手輕腳地搬動病人,旁邊的乘客自覺地讓出了空間。
“小心,頭略低於腳。”
“謝謝。”周漾抬頭簡短地對病人頭腳邊的空乘人員表達謝意,繼續動作麻利地投入急救。
“氧氣罩。”她邊給氧邊檢查老人的狀態。
不一會兒,老人的面色漸漸好轉,喉嚨里發出微弱的“咔咔”聲。
周漾一驚,立刻除掉氧氣罩,俯身分辨。
“卡住了。”
離她最近的空乘人員剛疑惑地“啊”了一聲,周漾已經不假思索地把手探進老人微張的口中。
機艙里一時鴉雀無聲。乘客們聽從吩咐各自就位,但不免好奇地觀望那邊的動靜。他們眼中的施救人員面容清秀衣着整潔,與毫不猶豫手掏穢物的舉動有些格格不入。
“老人家,您能聽見嗎?”周漾抬高沾到嘔吐物的左手,右手按了按病人的手臂。
肌力緩慢恢復。
她鬆了口氣,起身問機組人員:“打過120了嗎?”
一位空姐應聲:“聯繫過了,航班抵達后就會接駁上救護車。”
周漾點點頭。機場附近,應該是七分院出車。
“初步診斷,這位老先生有低血糖史,再加上之前姿勢不正遇到亂流引起了氣道阻塞。如果飛機上有糖水和其他流質食物,可以供應一些給他。”
周漾清晰地說完,扭過身示意離她最近的空姐:“麻煩幫我把口袋裏的濕巾拿出來哈。”
空姐愣了愣,很快掏出她大衣左口袋裏的濕巾,撕開包裝,未加猶豫地為周漾擦拭起右手來。
機艙里輕輕揚起讚歎聲,有乘客拿手機拍下了施救結束后的畫面。
回位後過了一會兒,周漾不放心,又去前面頭等艙查看病人的現況。
老人已經恢復了意識,正在空乘人員幫助下進食。
周漾躬身問道:“老先生,您好些了嗎?”
老人眸光微動,透過鏡片打量了她一瞬,鼻孔里呼出微弱的一股氣,嘴巴動了兩下。
周漾沒聽清,俯身湊近。
“叫什麼老先生哇,把我叫這麼老,請叫我Mr.Liao。”
“……”周漾面上笑容未變,“Mr.Liao,are_you_feeling_better_now?”
廖勇眯起眼睛笑了:“謝謝你啊小姑娘。”
周漾發現他其實很有精氣神,如果不發病,應該是個精神矍鑠的小老頭。
她也回之一笑:“My_pleasure,Mr.Liao。”
廖勇朗聲笑,又立刻喘了起來。周漾上前輕拍他的背安撫:“您注意休息,降落後有專業的醫護人員來接您。”
廖勇原本是從A國來東華市參加一場講座的,但之前在飛機上突發低血糖暈倒,下機后還得去醫院做進一步檢查。
機組人員幫廖勇聯繫了他身在東華市的學生,到時陪他去醫院就診。
結束了一場突發的急救工作,周漾安心地等待飛機抵達她暌違一個禮拜的東華市。
等她出了候機大廳坐上機場大巴,才發現原本掛在脖子上的耳機不見了。她回想了一下,可能是之前緊張施救的時候隨手取下,放到了誰的座位上。
她靠在椅背怔忡了一瞬,心頭五味雜陳。
大巴緩緩駛出停靠站,她突然有跳下去奔回機場的衝動。
那不是一副普通的藍牙耳機,而是陪伴她好幾年的心愛之物,也是她身邊為數不多的、與某人有關的紀念。
車窗外的街景接續變換,周漾從回憶里醒過神,低頭翻找航司的聯繫電話。
“您好,我是搭乘xxx號航班的乘客,座位號xxx,我有一副耳機落在了飛機上,如果機組人員打掃清潔時發現,麻煩聯繫我。”周漾有條不紊地說完,開始回答電話那頭的登記提問。
“您好,請問是什麼樣的耳機?”
“黑色無線頭戴式。”
“品牌和型號?”
大巴駛過一個轉彎,又猛地往右變道。周漾抓着電話傾身向前,一手扶上椅背,穩住身體。
道路左側,一台急救車駛入讓出來的車流空隙,鳴笛而去。
“沒有品牌,”周漾說,“左耳道的L標識旁刻了花體字的英文Joy。”
*
救護車穿梭在晚六點的下班車流中。
鍾佑麟凝神注視着擔架床上的廖勇。是他邀請博導來東華做一場有關自殺干預的講座的,萬萬沒想到去接機的助手梁煜帶來的卻是恩師需要入院做檢查的消息。
吊瓶里的grape糖有節奏地滴落,透明的管子映射着車廂里明亮的燈光,跟車的急救醫生密切關注着監護儀上的數據。
過了一會兒,廖勇睜開眼睛。
鍾佑麟立刻起身上前:“Mr.Liao,您好些了嗎?”
“嗷喲,又睡了一覺。這救護車挺穩的。”
“……”
“不要緊的。”醫生說,“指標還好,血糖也升上去了。留觀一晚就好。”
廖勇看向鍾佑麟,笑眯眯地安慰:“趕得及講座的,Julian。”
明天的講座定於早上九點在東華市圖書館多功能廳舉辦。
鍾佑麟望着他清癯憔悴的面容,“倉促請您過來,是我唐突了。您安心在醫院做檢查,明天我安排梁煜接您去酒店休息。”
說話間救護車駛入東華市第七人民醫院急診部。
觀察室內。
鍾佑麟今晚陪床。他喂廖勇吃完米粥后,又有護士進來打點滴。
他拖過廖勇的行李箱,按照他的吩咐找出明天講座的材料。
病床上躺的是他在A國孤勇奮戰的三年裏,春風化雨般為他指點迷津的恩師,因為他一通電話請求,不遠萬里跨洋而來。現在卻躺在醫院冷清的觀察室,度過回國后的第一夜。
他內心歉疚,嘴上只說:“明天我會替您好好完成講座的。”
廖勇笑:“我一直對你很放心。”
隔壁床是今天突發心梗留觀的老人,看起來跟廖勇年紀相仿,妻子正在陪床。老奶奶一邊給病床上的老伴調整點滴的速度,一邊圍觀着那頭的父慈子孝,忍不住讚歎:“小伙兒長得真帥,也真是孝順吶。”
鍾佑麟禮貌地笑笑,低頭翻看手裏的講座稿件。
廖勇倒是來了精神,傲嬌地撇頭解釋:“他是我的得意門生,不是兒子!我也想有個這樣的兒子呢!”
之前打吊瓶的護士二度進來做床卡登記,囑咐鍾佑麟:“今天葯結束了,有什麼異常情況隨時呼叫。睡覺時注意頭頸姿勢以防氣道不暢。明天早飯要吃……”
她抬頭與聆聽並應聲的鐘佑麟對視一眼,臉頰驀地紅了紅,放下床卡故作淡定地又補了一句:“有什麼需要到值診台找我。”
鍾佑麟沒什麼需要,只期待能安穩守完導師這一夜。
半夜,廖勇突然“哎呀”一聲坐起來,鍾佑麟一個激靈從假寐中驚醒,撳亮床頭燈。
廖勇指指他腳邊的行李箱:“筆記本給我,講座的PPT有個地方要改。”
“您說,我來改。”
鍾佑麟了解導師的執拗,沒有勸他先專心休息。
他從行李箱裏翻出一個電腦包,半蹲着取出裏頭的MAC架在床頭柜上,“您躺下說吧。”
腳邊突然響起“咔噠”一聲,不知道是什麼隨着筆記本一起被帶了出來。
鍾佑麟垂眸看了一眼,眉頭輕輕攢了起來。
他很快不動聲色地收好那副掉落的耳機,根據廖勇的說明修改起PPT上的數據。
……
再次安頓好導師后,鍾佑麟拿起耳機,輕手輕腳地走出觀察室。
值診台那邊飄來幾道熾熱的視線。他視若無睹,專註地摩挲着手裏的啞光耳杯。這是他曾經一點一點打磨完成的作品,上頭的每寸紋路他都諳熟於心。
當然,也包括刻在左耳道標識旁的、代表了她的“Joy”。
幽暗的走廊燈光下,鍾佑麟的眸色複雜難辨。他想起廖勇之前的話——“多虧了飛機上有個會急救的小姑娘,這副耳機估計就是她落下來被空乘誤塞進我行李箱了。”
“周周,”指尖劃過那道流暢的花體字母,唇齒間的輕吐幾不可聞,“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