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抱守本心
夜色幽幽，木魚聲聲，不管外面的世界如何紛亂，這處佛家之地總是一片寧靜祥和。
小和尚普覺與眾師兄一起念完經，正要回屋休息，大師兄普空從後面叫住他，吩咐道:“伊妹今天又沒怎麼進食，我讓普慧做了粥，烤了甘薯，你去灶房端了給她送去。”
“是，師兄。”普覺恭敬地回了一聲，又疑惑地看向普空，大師兄一向嚴肅正板，難得如此溫情啊。
普空露出一絲尷尬道:“回頭餓着她，又得把灶房點火給燒了。”
普覺捂着嘴笑了起來。普空沒好氣道:“還不快去？”
普覺“哦哦”了兩聲，拎着兩條小短腿兒跑開了。去灶房拿了吃食，便來到秦伊房中。
可是，秦伊沒什麼胃口，連平日裏最喜歡的甘薯也只是瞟了一眼。
“伊姐姐，你怎麼了？你這次來跟上次不一樣，感覺像是變了一個人。”
秦伊問他:“這麼明顯嗎？”
普覺使勁兒點了點頭，走到秦伊身邊坐下，“師兄們都很關心你，跟我打聽你是不是病了，可我看你不像是病了。你會行醫，方老漢的病還是你給治好的呢，村子裏的人都說你是神醫，你若是病了，怎麼會治不好自己?”
秦伊失笑道:“我算哪門子的神醫。對了，方老漢如今怎樣了？還有方牧，他們都好吧。”
普覺道:“方老漢和方牧早就離開村子了。”
“去哪兒了？”
“好像是去投靠一個遠房親戚了。”
“哦。”
“伊姐姐，你是有什麼煩心事嗎？你說出來，讓師兄們幫你解決？”
秦伊抬頭看向普覺，微笑道:“我的事情，你們也無能為力。”
“那師父呢？”
秦伊笑着搖了搖頭。
普覺有些失落，不知該說些什麼安慰的話。
“沒關係，普覺，我的事情我自己會解決，人總要學着面對與接受。”
普覺聽罷，這才放心地離去了。
秦伊看了一眼面前的飯食，嘆了一聲。五日了，也不知外面情形如何，兄長和凌王殿下是否安好。
當初，得知譚震的身份和譚氏的事迹時，她是那樣充滿敬意。但是，懷着崇拜的心情聽說旁人的故事和自己成為這故事中的一角卻是完全不同的感受。
原本，她一直以為自己只是一個平凡的孤女，得上天垂憐，被銀針聖手收養，此生立志隨父為醫，行醫天下。然而，沒有想到的是，她竟是名將譚凌最喜愛的小孫女，戰英七星譚七郎唯一的愛女。
當她得知自己的身世時，無拘無束的生活忽然籠罩了一層陰雲，家族的悲慘遭遇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迷茫又抗拒，如果這只是一場夢，如果她永遠不知道身世，那該多好！
但是，自那日聽兄長譚震說要為譚氏平反，她心裏充滿了愧疚。她身上流淌着譚氏的血，母親譚七夫人臨死前將她推出馬車，讓她得以撿回一條命來，而她卻不敢面對自己身為譚氏後裔的事實，更不敢承擔起為譚氏平反的重責。
心緒複雜，良知難寧，秦伊走出廂房，一個人在夜色中徘徊，不知不覺便來到前院。大殿內燈火明亮，陣陣木魚聲正從裏面傳出。上前入內，只見樂慈大師獨自一人端坐誦經，便走上前去，盤膝坐下，閉上眼睛，感受着佛家氣息的撫慰，稍得片刻寧靜。
半晌，木魚聲停，誦經聲息，大殿內一片安靜。秦伊睜開眼，見樂慈大師正笑望着自己，那雙本該隨着年紀而渾濁的眼睛卻是那樣明亮清澈，如兩道佛光將人心照得清清楚楚。
“大師，叨擾了。”
“阿彌陀佛，有何惑，不妨講來。”
秦伊猶豫了一瞬，問道:“大師，一個人若不知道自己該是誰時，應該怎麼做?”
樂慈大師指着面前之物，問道:“這是什麼？”
秦伊道:“乃是佛家法器木魚。”
樂慈大師搖了搖頭。
秦伊想了想，又道:“乃是龔吹之器。”
樂慈大師繼續搖了搖頭。
秦伊俯身拜道:“還請大師指點。”
樂慈大師笑道:“不管被做成什麼，它始終是一塊上等的檀木，木質堅實如志，紋理清晰如心。這就好比一個人，無論背負什麼，卻不改其心志，這便是其根其本其本來面貌。”
“不改心志，本來面貌……”秦伊喃喃念道，忽然明白過來，俯身拜道:“多謝大師指點，我會永遠銘刻於心。”
翌日清晨，雨露沁膚，山風清冷，秦伊獨自一人來到位於九泉山西南面的雲山。十幾年前，譚氏被誣謀反，譚七夫人就是從這裏墜入懸崖，香消玉殞。
秦伊一步一步向山上走去，記憶的殘片帶着氤氳的血色不斷浮現在腦海。
“娘！”
“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淚水奔涌而出，一滴一滴落在腳下，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向山巔懸崖。
山頂反而無風。這裏一片寂靜，隱隱透着一絲祥和與肅穆，彷彿就連山林生靈也不願打擾戰英夫人的安息之地。
秦伊走到懸崖邊，跪了下來，放下竹籃，取出香紙和火石。明亮的火焰中，她彷彿看到七夫人的馬車是如何決絕地衝下懸崖，那已然模糊的面容回頭望着她，絕望中帶着一絲希望的眼神卻是那樣清晰可見。
“娘，小伊來看您了。女兒不孝，一直逃避自己的身世，您只管入夢來罵我，我保證不再頂嘴。娘，您的樣子，我已經不記得了，娘一定很美很美吧……”
“娘，我想您，想爹，想大父大母。娘，我好想你們……”
陰雲遮蔽的天空忽然起了一陣狂風，燃得正旺的香紙如一隻只火鳥乘風起舞，飛旋而升。撕心裂肺的哭聲震蕩在山谷間，聲聲飄向遠方。
不知哭了多久，秦伊終於停了下來，紅腫着眼睛，堅定道:“娘，當年譚氏滿門忠烈，以守護天下黎民為己任，女兒雖不能征戰沙場，但一定會勤勉為醫，救助百姓。您放心，我不會辜負您為我留下的這條命，此生我也會不遺餘力地為譚氏平反，昭雪天下！”
俯身磕了三個響頭，秦伊站起身，再次深深地看了一眼懸崖，轉身向山下走去，心裏默道:我是秦伊，名醫秦越之女，我也是譚伊，名將譚烈之孫。但不管我是誰，我就是我，初心不變，矢志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