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5章 有睆其實
江依依矮身在自家圍欄旁,身陷星空圖景,漫不經心地去觀望隔壁的藤蘿鞦韆。
之前冬日裏百木凋敝,藤蘿架子只是青灰的根莖版圖,現在春日臨近,青嫩綠色正嘗試着在它身上徐徐醒來。枝節上好似生了片片青苔,如藤蘿的別緻腮色,往上散佈,抽絲拔干,鞦韆頂部的綠色枝葉已經有了密集之勢。整個架子彷彿一個植物空間站,忠誠環繞着內部銜着的長長鞦韆椅,歐式雕文在植被覆蓋里更顯魔幻和神秘,如若紫藤蘿開放,到時必是奇景一場。
江依依想了想,不時皺起眉頭,藤蘿長得這樣茂盛,把鞦韆牢牢抓在了懷裏,不知道這鞦韆還能不能蕩漾起來了。
索性回過頭來不想這個,她這時忽然想起行李箱中草草包裝的活水仙,又趕緊回去拿。直接從花園走到陽台那條路上,穿過玻璃幕牆進來時楚陶然與宋媛都是站着的,氣氛凝結,宋媛已經穿戴成來時的樣子,像是要走了。
宋媛先攢出緩和的笑容,望她嫣然道:“茶呢?”
“就來。”
江依依直接走來茶几旁,從暗格里打開了製冰機,抽出一個鑽石杯,從蜜罐里舀出兩勺槐花蜜,五個冰球,然後斟上了涼水,袖中一攏,冬季里最後的幾朵瑩黃臘梅花寂寂落進了杯中。
靜影沉璧,杯中像含了月色。
“謝謝。”
宋媛從茶几上端起杯子,低溫使掌心與五指都滲透了涼意,鮮黃的臘梅花在手掌里起伏飄動,於剔透冰塊起起落落,沁人心脾的香氣里混雜了濃郁的清甜,她晃晃杯子,喝了一口。
冷香與冷甜,清絕與甜蜜。
“不客氣。”江依依把茶几下的設備重新收整進去,照樣是去拿水仙了。
楚陶然習慣性過去握了她的手試溫度,然後微蹙了眉,說道:“把外套穿起來再去玩。”
“院子裏不冷。”
“不冷也穿。”
她也不爭辯,拿了水仙花后,套上了一件霧藍色的風衣,衣身外罩刺繡網紗,領口袖口是精細的重瓣玫瑰的白色刺繡,有如雲霧般縹緲。
她一路回到院子裏,從檐下拎了一個水星燈下來,抱到了臘梅旁的微型觀賞亭裏面,在桌上穩定了一個位置,便開始嘩啦嘩啦地拆水仙包裝紙。
到底她不是專業的,常常細葉斷折了好幾處,有的是已經斷得掉了下來,有的是摺痕泛黑但還連在鱗莖上。白色花朵已經無精打采,中間的黃色花蕊因為稍稍隱蔽而得以安寧。
她從石桌下面拿上了一個有冰裂紋的瓷盆,將幾顆雪白鱗莖在裏面擺上造型,倒了水,然後忽然發現這幾顆鱗莖根本穩不住,一會兒便相繼扭倒了,墨綠葉子幾下就睡倒在冰裂紋旁。
江依依抿抿嘴,去院子找石子來重新佈置。
沿着柵欄處摸索,江依依忽然一驚,不知道這院角的暗紅花朵是哪裏來的。撥開肥嫩的接骨草,她趴在草地上鑽進去,掀開了一道多餘的舊柵欄,原來是楚陶然那邊的路易十四一直開到了她這邊來。
爬上去,在柵欄上面露出雙眼睛往下探看,那邊的玫瑰灌木低矮,被柵欄遮擋得嚴實,竟是一直處在視線盲區里。路易十四的花色在冬季里尤其深沉,顯得花朵極其沉重。看得出來是去年新栽,灌木尚未長至蔥蘢,僅僅是瘦弱的一小叢,開了三五朵玫瑰花。
世上花朵大多明亮鮮艷,暗色的少之又少,因為一旦顏色黑沉,光合作用便難以維持。她以前看關於培植黑色鬱金香的紀錄片,常想何必如此刻意吃苦,黑色原本就有違達爾文的道理,既是要做鮮花,不如就接受一個本該艷麗且註定輕鬆的命運。
可是如果一朵玫瑰本身就以路易十四的基因降生,那個遙遠在波旁王朝的路易十四,也必將“leRoiduSoleil”(太陽王)的桂冠與之共享。
她回到觀賞亭不久,宋媛便從大門出來了。
宋媛在院落里環顧一周,星光燈此起彼落,一片一片的紛雜呼應,院落一角正落了一盞水星燈,江依依正在那邊插花。
楚陶然在法國求學時,她記得朋友們開玩笑問過未婚妻究竟性格如何,楚陶然總淡淡回上一句——“很好很好就是了”。宋媛那時以為,這句一定是敷衍,甚至帶有對江依依的輕慢,可後來才發現,楚陶然最少說的,便是一個“好”字,他是那樣一個要求嚴格而標準奇高的人,幾乎無人會在他口中擔得一個“好”字,更何況是“很好”,他甚至是重複着強調,說了好,卻吝嗇於與人分享她的好。
可惜等宋媛發現這一點,在蒙馬特高地流下眼淚時,她的發現已經來得太晚太晚,幾乎是虧欠了自己的整個青春。
江依依的臉龐上輝映這水星上的燈光,透出一點晶瑩的藍色,將面龐襯得有如星夜森林中的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精靈。連睫毛上也依稀染着光亮,在琉璃樣的眸色上輕盈開合。
她籠罩着藍色的雲霧坐在那裏,髮絲隨風而動,宋媛恍惚着清醒過來,原來楚陶然畫風裏對波浪線痴迷,竟是與江依依的捲髮無限重合的。
“嗨,我要走了,謝謝招待!”宋媛忽然高聲道。
江依依卻未被驚擾,其實早就聽到了對方走路的聲音,宋媛的鞋子像是有一層幹練的木底,行走時發出的聲音格外堅定。
“嗯,歡迎下次再來。”她自顧自地調整兩枝接骨草的角度。
宋媛哈哈大笑,笑得彎腰了許多,說道:“你才不歡迎我呢,你巴不得我永遠不出現呢!”
“怎麼不歡迎?”江依依捏着一枚鵝卵石,燈光里轉過目光來看她,宋媛也在星光里,但周身顯得無比落寞,“我不喜歡應酬,但喜歡炫耀。”
“哈,那你贏了哦,今天來過之後,可能睡前我還在羨慕你。”
宋媛說得自如豁達,風裏揚起的面龐讓人看不清楚,只是人站在那裏,身形在某種不知名的低壓下顯得虛弱,像是對任何炮火再無所謂的樣子。
江依依沉默半晌,無聲嘆出一口氣,冷不丁道:“楚陶然嘴狠心軟,你不要難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