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沒了烈日,又得徐來清風,鄉間頓顯清靜舒適。下田的老農見眾人行至,均是華衣錦帶,不禁多看幾眼,再見陳家兄弟的樣子,認出是田主,都停下手來,遙遙向二人問安。
陳擎櫸在前領着,與眾人說著鄉間田野的趣事,說至妙趣橫生處,惹得眾人大笑。陳擎若在後頭跟着,他本與小二子約好到河邊騎牛打水戰,但現今這架勢,他是無法脫身,隨手捋了一支狗尾巴草,相當無趣地有一下沒一下地甩着。
“可是適才摔到了?”田養心見他一反常態,只道是那一摔,傷了內里,便柔聲問道。
“沒、沒有。”
“那何故一路悶悶不樂,可是惱我不讓你再去爬樹?”
“也不是,姐姐是為若兒着想,若兒從不生惱。”
這也不是那也不是,田養心倒好奇起來了,“那到底是為何事?”
陳擎若停下腳步,等陳擎櫸領着眾人走遠,才輕聲說道:“我約了小二子去騎牛,只是弟弟方才不許我與小二子他們玩,我怕我過去,弟弟就會與小二子的爹娘說事,那以後都不能和他們玩了。”
田養心不禁失笑,“叔叔是不許你再爬樹,只要你答允了,還是可以和小二子他們玩的啊。”
“當真?”
“叔叔可曾騙你?”
陳擎若這才笑起來,抬眼去看陳擎櫸一眾,越去越遠,便拉了拉田養心的衣袖,“姐姐,我們這就是到水道那邊去,可好?”
“這……”田養心回頭看了看眾人,絲毫沒有察覺他們已落下大段,“去是可以,但必須與叔叔他們道明……”話音未落,手腕被人握住,繼而一帶,整個人隨之落到田坎上。
陳擎若在唇邊比了一個禁言的手勢,拉着她,順着田坎往水道快步走去。田養心曾幾何時有過這般狼狽奔波,陳擎若執意不辭而別,她也不及阻止,唯有一手提着裙擺,恐防絆倒,一手任由陳擎若拉着,在並不寬闊的田坎上行走。
每走一段,陳擎若都會回過頭來,細看她走得是否穩當,然而當田養心抬眼回視他時,他總是向她揚着一個不無乾淨的笑靨。以致田養心每在這個時候,就稍稍失神,眼前這人不似以往。
夕陽落在二人身上,在田坎上拉出長長的影子,隨着二人的走動,或抑或頓。田養心側目這雙影子,只見兩者手臂相連,才醒起他正握着自己的手腕,熱度不由一再爬上臉頰。自懂事以來,連父親也不曾這般牽過自己,即便是心中那人,也始終禮待,如今被陳擎若牽着走了這段路,已是此前不曾有過的。
她想掙脫,只是陳擎若握得緊,看似生怕她會落下,便沒了辦法,認命地由他牽着,隨他輕舟熟路地轉了幾個彎處,便遠遠看見適才那群孩童,牽着一頭水牛在水道里玩耍。
“若哥哥!”一個眼尖的孩童先看見二人,當即高聲喊道,其餘孩童也跟着喊起來,這一聲聲“若哥哥”,在田間此起彼伏。田養心不解,這個在滕州城被眾人當做獃子小孩的人,怎麼在微山,就成了孩童口中的若哥哥呢?
只是當看見陳擎若身後的田養心,本來還吵着若哥哥騎牛打水戰的孩童,都噤了聲。想必是因爬樹之事,怕田養心過來責備。
田養心見此,不禁微微笑起來,打量了他們一眼,看着坐在牛背上的孩童,正是讓陳擎若摘果子的其中一人,問道:“你就是小二子?”
小二子咽了一下口水,輕微點了一下頭。
“若哥哥,就拜託你代為照顧了。”說罷,將陳擎若帶到身前。
小二子以為難免會有一番責備,沒料到竟是拜託代為照顧,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應對,看向陳擎若,他也一臉愕然,估計也沒想到田養心會說出這樣的話。
田養心給他解下長命鎖與腰間配飾,“稍稍玩過便罷,我們私下過來,想必叔叔他們正找着我們,等你騎過大牛,我們就要回去了,免得要他們擔心。”
“嗯。”陳擎若用力點了一下頭,挽起衣袖,掖好長衫前襟,就爬上牛背,學着小二子的趕牛聲,催牛下水。
其餘孩童見水牛下水,紛紛脫了衣衫躍入水中,一時間水花四濺,田養心躲避不及,即時落了一身水。
陳擎若見此,催牛回來,“姐姐,你也上來。”
田養心連忙擺手,“這怎行,這水牛可負不得你我。”
“不怕。”陳擎若躍下牛背,動作乾淨利落,並無上下馬車的累贅姿態,他將田養心手中的長命鎖、飾物統統置於一旁,拉着她又爬上牛背。
那水牛多了生人靠近,似有了脾氣,陳擎若連忙俯身在牛耳處低言了幾句,竟有所平復。田養心覺得不可思議,這水牛怎麼就聽從陳擎若所言呢?未待想個明白,人已被陳擎若拉上牛背,並打橫坐在他身前。
陳擎若雙手由她身側探出,將她圈在懷內,雙手各執牛繩一端,嚕的一聲低喚,水牛復又落水。這一起一落,田養心失了平衡,伸手去找依靠,當即被一隻大手握住,慌忙去看,是那隻已經破皮的白嫩大手。
“姐姐坐穩了,大牛要入水了。”陳擎若一手牽着水牛,一手緊握田養心的柔夷,聲音正好落在她耳畔,氣息暖着她的耳廓,毫無往日稚嫩。
田養心側過頭,陳擎若一心牽着水牛,又恐水牛蹄子傷了水中的孩童,便多有顧盼,這眼眸流轉,神色替換,完全就不是那副稚氣模樣,全然大人樣子。
“若兒。”田養心輕輕喚着他的名字,相識以來,她只稱呼過他為大少爺,然而成親之後,她礙於身份,就再無稱呼。如今這般喚着,田養心自己也突兀了一下,但這句若兒就這麼自然地訴諸,絕無一絲扭捏做作。
陳擎若低下頭來,見她眼中迷茫,等她說下去。
田養心注視着他,她知曉自己喚他必是有話要問,只是到底要問些什麼,一時之間又無從問起,嘴張了張,便頓了下來。
“姐姐怎麼了?”陳擎若看了她一陣,問道。
田養心思索片刻,正要再問,身旁孩童忽由田坎躍下,擊起巨大水花,濺得二人滿身是水。陳擎若笑起來,佯怒道:“可惡,看我如何收拾你!”說著,不顧穿着鞋,伸腳探入水中,往孩童身上踢水。
水戰一起,就止不下來,眾孩童圍着水牛擊水,陳擎若護着田養心,左右踢水,一時間,喧嘩聲、歡笑聲響徹田間。田養心原是驚恐,但一輪左踢水右擊水,又覺得這小孩玩意甚有意思,想到幼時從未玩過這等遊戲,如今成年,還能一試,當真是拜陳擎若所託。
她抬頭看着玩得暢快淋漓的陳擎若,笑得無心無肺的樣子,忽然又覺得他只是一個小孩而已。畢竟他也有一定年歲,樣子帶些成熟自不可免,偶有常人姿態亦是正常,於是將心中疑問淡下,隨他復回小孩心態,全心於水戰中。
玩至日落西山,眾孩童才肯作罷,各自穿回自己的衣衫,牽過水牛與陳擎若道別。田養心將長命鎖、玉佩、金絲荷包撿起,一一給他佩戴好,嘴中雖有念叨,但笑意滿溢,這場突如其來的遊戲,舒了她自成親以來,積聚於胸內的抑鬱。
待陳擎若整好衣衫,田養心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間,竟摸空。她心中一驚,急忙再細摸,確實沒有了。當即四下去看,草堆、禾田、泥濘間,無一放過。
“怎麼了?”
田養心一臉無助,“不見了,如何是好?”
“什麼東西?姐姐不見了什麼東西?”說著,陳擎若也隨之四周查看。
“血石,一塊血紅色的玉佩,你可見過?”血石不見了,一直收在腰間,連外出微山也不舍放下的血石,如今不見了。
陳擎若見她這般茫然若失的樣子,也着緊起來,“姐姐莫急,若兒給你找。”說罷,沿着來路去找,只是這來路甚長,現下天色又暗下,那小小血石,只怕難以尋到。
“莫不是掉水道里了?”田養心看着水道,那流水潺潺,來勢頗急,要真在裏頭,那就更是大海撈針了。
“姐姐……”
“這如何是好?”田養心嘴中喃喃,沒搭理陳擎若,只想着要真掉到水道里,要如何搜尋。
“姐姐……”陳擎若從未見她如此失魂落魄,知道必是丟了重要之物,便安慰她:“姐姐莫急,若兒給你找。”
田養心沒聽陳擎若說什麼,想到血石若真丟失,自己與那人便沒了所有牽連,心內隱隱作痛,“若是沒來這就好了,若是沒騎牛打水戰就好了,怎麼辦,如今該怎麼辦?”
陳擎若聞言先是愣了愣,又想了想,打定主意,縱身躍進水道內。水位一下子漫過他的胸前,嗆到他面上。
田養心沒想到他竟會跳入水道,不由得又驚又急,喝止他,“若兒,趕緊回來!趕緊上來!不可隨意妄為,你趕緊上來,不可下去!”
陳擎若沒管她,吸了一口氣蹲下身,水即漫過發頂,雙手在渾濁的水裏摸着,摸到石塊,即時上水,一看只是普通石塊,就丟上田坎,又再吸氣下水。
“若兒,你趕緊上來,不許再下去,不許!”田養心見水漫過他頭頂,心中沒來由一陣慌,想跟下水拉他上來。行至水邊,眼尾餘光掃見草堆旁飄揚着一條墨色繩子,趕忙附身撿起,繩子那頭正是血石。
“找到了,找到了!若兒!你聽見沒,找到了,你趕緊上來!”
水道只得水聲,全然不見陳擎若的影子,田養心順水道梯級走下,“若兒,你在何處,你趕緊上來,血石找到了,你不需再找了!”只是水面如故流淌,沒有任何聲息。
田養心亂作一團,不知是要去找人幫忙,還是要落水去尋,躊躇間,水面忽掀開,陳擎若由裏面躍出來,雙眼通紅,手裏拿着各式石塊,不待氣息緩下,喘聲問道:“姐……姐、姐……可,可有……”
“找到了,找到了!”田養心舉着手中血石,聲音已經哽咽,“找到了,你快上來,快上來……”
看着那血石,陳擎若釋然一笑,“找到就好,找到就好。”當下淌着水走回田坎邊,歇了一會,才爬上來。
田養心忙將他扶到田坎上,神色緊張地看着他,“可有嗆到?可有傷着?可有……”
陳擎若淡淡一笑,打斷她的話,“姐姐,若兒好着呢。”
田養心微微一怔,忽地怨起自己來,如若不任由他過來,或是不任由他玩耍,就不會有如今事端。
“姐姐,若兒無礙啦。”
田養心撇了撇嘴,終是禁不住,所有驚恐、擔心瞬間化作牽腸雨,淚落如珠。
“姐姐,若兒不是好好的嘛。”
“姐姐,若兒以後不敢啦。”
“姐姐,姐姐……”牛bb小說閱讀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