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周家舊事
他不是傻子,自然早就看出那是個骨灰盒,不然下腳也不會那麼輕了。
“家裏人去了?”他靠上去,拍了拍周崇的肩:“人都已經走了,再傷心也得往前看啊,你還有自己的路要走呢。”
“想發泄不是這麼個法子,你也就是碰見了我,願意陪你玩兒玩兒,要是碰見別的了,能把你打進醫院去!”
周崇早停了手,對着這樣一個人,他實在下不了狠手,也打不下去,不過這人啰嗦也是真的,婆婆媽媽的,叨叨個不完!
他是第一次見到這樣一個人,脾氣來的快,走的也快,說火就火,跟炸毛似的,說好好的也快,瞬間就蔫旗熄鼓了。
見周崇沒理他,那人索性換了個話題開口問:“你也是南里拐的?”
“算是吧。”周崇皺眉開口輕輕道。
“不對,你看着不像,不像南里拐的,也不像我們津北的。”那人笑了,從兜里摸出一盒煙來,叼在嘴上,點燃。
那煙周崇認識,帶着三個圈的三環煙,三塊錢一包,劣質煙捲,煙絲難抽的要死,給他姥爺抽他姥爺都不抽!可那人卻渾然不覺,拿的順手。
“煙癮犯了,你將就點兒。”那人挑了挑眉,眼睛眯着笑了笑,白色的煙圈吐出,在空氣中打了個轉。
周崇抬了抬眼皮,下巴尖挑了挑,他五官生的凌厲,挑起下巴的時候,眉眼更加深刻了起來。
“還有么?給我來根。”
周崇抽煙,從初三開始就煙不離手,不過他抽的都是幾百塊錢一條的好煙,這種三塊錢盒的,他以前是從來不會拿眼看的,可今兒莫名就想來根。
“你?算了吧。”那人吐了幾口煙圈,把煙夾在指尖,狹長的眼睛微眯上下打量了一番周崇,輕輕挑了挑眉:“你和我可不是一路人,我可不想讓人說我把別人孩子帶壞了。”
他一手夾着煙,嘴角嗪着笑,可那笑有點兒諷刺,也只是單純的諷刺,倒不是衝著周崇來的,不然周崇肯定得再給他一拳。
“我得走了,你呢?”一根煙抽完,那人拉過不遠處的一個紙箱子,攏了攏身上的軍大衣,衝著周崇挑了挑眉。
“我?等人。”三個字,一句話,卻是周崇唯一沒跟他嗆聲的一句。
南里拐。
這是周崇的老家,雖然從他出生到現在他一次也沒來過。
他是給周家人打了電話,讓人過來接的。來的人是周文武,他的二伯。他家老頭兄弟姐妹四個,老大是個姐姐,老,二是周文武,老頭行三,老四是個小叔。
“你是……周崇?”周文武也是第一次見到這個侄子,隔着老遠就看到一個大高個穿了身黑色羽絨服站在電線杆那,手裏還抱着一個紅色的包裹,不用問就知道裏面放的是什麼。
“二伯。”周崇垂了垂眼皮,看了下面前的男人。
周文武個子不高,人也瘦,一張國字臉,眉毛亂糟糟的,只有那雙眼睛和他爹有點兒像,老頭說過他這個二哥從小身子骨就不好,小時候家裏沒吃的,身子就營養不良。
“你爸,這也算是回家了。”周文武吸了一下鼻子,眼睛也有點兒通紅:“你跟你爸年輕那會兒長的可真像!眼睛像他,鼻子也像!你爸年輕那會兒,十里八村都數他長相出挑,你也是!跟他像一個模子裏刻出來似的!”
“走吧,跟二伯回家。”
一路沉默無聲。
周崇沒開口說話,他本來就是這麼寡言的性子,老頭死了之後,就更沒開口的念頭。
周家就住在南里拐這個小鎮上,離周崇下車的地方也沒多遠,走路不過十分鐘就到了。
那是一處老舊的衚衕,衚衕口有幾處賣吃食的,有小商店,小麵館,包子鋪,小髮廊看起來也算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這是你家的老房子了,二三十年了,之前拆掉重蓋過。真快啊!你爸最後一次回來也快十七八年了,那時候,他和你爺爺奶奶吵架,吵完就走,誰也沒想過他這一離開,就再也不回來了。”周文武鼻尖還是通紅的,心裏還是難受。
他和周崇的父親周文斌沒差幾歲,從小到大關係就是最好的,他沒想過那個天天跟在自己後面的弟弟,就這麼沒了,在自己前面走了。
“你爺爺還住這,你奶奶住老四家。房子我都給你收拾好了,洗漱的東西也都買好了,你自己看看,缺什麼,再跟二伯說。”周文武帶着他往衚衕里拐。
還沒拐進去,周崇就被一抹軍綠色吸引住了眼球,還是那個白臉的小平頭,只不過現在的他和之前的弔兒郎當不一樣。
此時他正坐在衚衕口的小麵館前,搬了把凳子坐在一個大盆前洗着菜,許是水太冷,一雙手都凍的通紅,他也渾然不覺,依舊跟着盆里的大白菜較着真,時不時挑出一些爛菜葉子丟到一旁的地上。
“那人是誰?”周崇抬了抬下巴,朝着那個軍大衣的方向挑了挑。
“誰?你是說謝雲生?”周文武愣了下,似是沒想到周崇會問別人。“這家麵館老闆的兒子,不是親生的,跟他媽一起改嫁過來的。”
“你以後別跟這小子混在一起,他不學好,高考復讀了兩年,二十多歲了才考個大專。又在學校抽煙喝酒打架的!老師都找上門幾次了,聽說前幾天,剛把一個同學的胳膊打斷,被老師勒令在家休學,他這人可混了。”很明顯,周文武對那人並沒什麼好的印象。
“你爸說過你成績好,是好學生,就是……哎!你爸要是不出這事兒,你也不至於只考這麼點兒分……哎!不過你可別跟這種人混一起啊!會被他帶壞的。”
周崇沒說話,沉了沉眸子,抱着骨灰盒邁步跟着周文武進了衚衕。
他總算知道了謝雲生之前話裏面意思,他是好學生么?他要是好學生也不至於只考三百多分了!
周崇垂了垂眼皮,把心底里的那點狂躁給壓了下去。
謝雲生?
娘了吧唧的名字,怎就配上那樣一副性子?
周家的房子是重蓋的,原來這邊都是清一色的瓦房。
後來條件好了,就都把瓦房拆了,重蓋成了如今的平房了。
三間小平房,頂層是用水泥鋪平再用石柱子把四周齊齊圍上來,周崇姥爺家以前也是這種房子,夏天的時候可以在平房上鋪一張席子,露天睡着望星星。
周家還有一個小院子,院裏還搭了個葡,萄架,只不過現在是三九寒天,只有一個光禿禿的葡,萄架。
“爹,我把周崇接回來了。”周文武先進屋,扶着一個老頭出來了。
老頭年紀大了,鬍子一把,頭髮都掉的沒幾根了,臉上的皮膚皺的跟樹皮似的,眼睛很渾濁,佝僂着腰,嘴巴哆哆嗦嗦的。
“是三兒么?”眼淚從那雙渾濁的眼睛裏流了出來,顫顫巍巍的看向不遠處,站立着的青年。
大眼,濃眉,五官鋒利的如同刀刻一樣。
“是三兒,三兒回來了!回來看爹了!”老頭還是哭,卻是笑着哭的,他佝僂着腰,邁着步子往前移,想要把面前的人看的更清楚。
“三兒還是跟以前一樣,沒變!文武啊,你看看你弟弟,是不是還跟以前一樣啊?”老頭仰着頭看着周崇,那雙渾濁的眸子一點一點在他的臉上打過。
周崇已經察覺出不對勁了,他抬了抬眸子,側了側頭,看向一旁的周文武:“二伯,老爺子這是?”
“老年痴獃了,好幾年了,認不清人。”周文武吸了吸鼻子,鼻尖又是通紅的。“見誰都說是你爹,估計把你也當成老三了。”
周崇沉默,沒說話。
他爹和家裏的矛盾他是知道的,十八年前,周文斌是被趕出家門的,走的時候,連雙鞋都沒穿,一雙腳凍的稀爛。
剛到外地人就倒下了,發了一個月高燒,差點兒把命都燒沒了,他媽心疼的整日守在醫院裏,給他爹上藥,那雙凍爛的腳被她抱着捂在被窩裏,一點兒涼氣都不讓見,足足養了半年。
究竟是什麼深仇大恨,能把一個親生兒子往死里逼?
周崇想不通,他對周家人沒什麼好感,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
當年把周文斌趕出去的時候,怎麼沒想過現在呢?
“周崇,當年的事兒,你爸沒跟你提過吧?”周文武低了低頭,開口問道。
周崇知道他指的是什麼,是他爹當年被趕出去的事兒。
“沒提過。”
“我爸說,那是插在心頭的一根刺,不能碰,一碰心就疼。”這句話周崇說的很平靜,然而落在周文武的耳朵里,那就跟刀扎一樣。
“你……你爸他……心裏怨着呢。”周文武低了低頭,看着自己的腳尖,覺着有些話自己不能再說下去了,說的他難受。“老一輩的恩怨,就到這裏吧,你爸也沒了,你爺爺也這個樣了,人死如燈滅,算了吧。”
“你爸的墳,我給他弄好了,過幾天把事兒再辦一下,也算是落葉歸根了。”周文武低了低頭,把話說完,吸着鼻子走了,一雙眼睛通紅通紅的,可見剛才周崇一席話把他刺到了什麼地步。
周崇說謊了。
他爹是個濫好人,怎麼可能說出那樣的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