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風雪
素素回去時不見貴人,她里裡外外翻了個底朝天。
曹貴人身體虛弱,冬日寒冷,她是不能出門的,在缺醫少葯的冷宮,受寒是致命的。
彼時屋外大雪,天空灰濛沉暗,天光漸弱,蒙蒙不得見人。小姑娘坐在屋裏,臉色蒼白,她看着地面,眼淚滴滴答答落成一灘又臟又濕的泥。
她害怕曹貴人出事,可冷宮方寸大的地能找的都找了,連影子都沒看見,這大晚上的貴人能去哪?
罪妃擅長冷宮是死罪!
無論如何都要找到貴人!
她心一橫,胡亂抹淚。門方開,她就怔了。屋外風雪大作,曹貴人穿着單薄從風雪裏來,清麗婉約,眉宇蒼白灰敗,隱約不詳。
素素心裏一驚,壓下疑惑,小聲抱怨:“貴人這是去何處?擔心死奴婢啦。”
貴人摸摸她的頭,含笑不語。
素素扶着她進去,暗自驚訝那隻手的冰冷。目光在孱弱的女子身上掠過,她總覺得不安。事實證明,那非她錯覺。
第二日曹貴人就起不來,她進去的時候裏面響起壓抑的咳嗽,素素捏住顫抖的手,問:“貴人可好?”
曹貴人不答,咳嗽聲漸大,空氣里瀰漫血味。
素素臉色一變,腳下一動。
“站住!”貴人厲聲道。
她停止,不敢轉身,鼓起勇氣,只說:“貴人這身子骨是要看太醫的,就算不看也是要吃藥的,您這樣糟踐自個兒,可曾想過奴婢?您難受,奴婢更難受!”
貴人沉默,半晌道:“你且等等,過兩日再去弄葯。”素素急道:“您等不得!”她是看出來,貴人外柔內剛,她若是好言相勸,貴人不會依。曹貴人見她急得冒淚花,面上一軟,說道:“你現下去也沒法子弄到葯,宮裏忙着年節,除開照顧聖上太后的御醫外哪裏還有人?再說我是罪妃,大過年的何必去給人找不痛快呢?”
素素知道這理,可她不甘心:“那您就這樣熬着?”她心疼的心肝直顫。
貴人虛弱一笑,斬釘截鐵:“熬着!”熬過一輩子,還熬不住臨死一時?她不怕!
她不怕,素素怕。
彷彿感受到素素的害怕,貴人勾起溫柔的笑,說:“素素,你且信我吧。“
不信又如何?
這事強行被抹了過去,只是素素記在心裏,只等開過年皇帝開筆之後就去找太醫院,太醫用不得,想錢想瘋的小葯童還可以收買,弄點葯。
素素那裏還有一點子錢。
伺候貴人用完飯,喝了杯熱水,曹貴人緩過氣,笑着問她:”素素可願隨我知字?“
識字?
素素大喜過望,撲通一下跪倒在地,喜極而泣:”您願意教我?“
”當然。“
她恨不得把最好的一切交給素素。
素素遙遠的記憶力,識字讀書,是很神聖的事,只有大戶人家的小姐和有學識的秀才老爺才會,她是萬萬不敢想的。她孤身一人,又被採買進宮做最下等事,貴人肯教她,是做夢都會笑醒的呢。
書,曹貴人沒有,就是有,也早被閹奴作惡毀去。
但腦海里的記憶和書海是無窮的。
集上下五千年與一體可以說她的思緒和知識都不是這個時代的女性該有的。
一塊沙盤,一根木棍,就是主僕學習的地兒。
”此為壹。“
”壹。“
素素握枝的手輕微發顫。
貴人握住她的手,穩住,一筆一劃,迥然有力。
”再來一遍。“
第二遍的字兒比第一遍的鬼畫符要好,至少有了構架。
一天三個大字,素素記在心裏后就不許貴人再多教,不是不學,她學的刻苦,年紀漸長,不比幼時聰慧靈敏,學起來頗為吃力,每每練習到半夜也是要學會才肯罷休。
貴人的身體經不起勞心勞力,故而素素心疼。
貴人是素素的家,素素的根,牽絆着素素,不讓她無家可歸。
若貴人出事,她怕是活不下去了。
夜裏,風聲呼嘯。
寒冷透過薄被而入,少女凍得瑟瑟發抖,睡夢中嘴唇泛青,下意識捲曲身體。
曹貴人把被子疊成雙的,蓋在素素身上,她俯身看了素素好一會兒,慢慢笑了,笑容溫柔清淺,如同覆蓋薄霧的月光。她跟素素,住在地獄裏,偏生有人還要再踩一腳,這皇宮裏的人呀,心肝都是黑的,吃的人肉喝的人血,不給半點活路的。冷宮裏罪妃是分等的,一等如先靜妃,出身擺在那兒,為先太皇太后侄女兒,科爾沁親王嫡女,就算被廢,也是好喝好吃好待遇,旁人不敢輕慢。第二等就是她這種,宮斗失敗,為皇帝嫌棄,但家族仍在,還為皇帝親近的,冷宮裏每月是有一點份利和米糧。最後一等……那就是等死或者即將暴斃的罪妃。
那是真真正正的死。
不過,她與那等罪妃相差無幾。
咽下喉間的腥甜,蒼白無色的嘴角勾起妖妖繞繞濃郁的笑容,迷得老太監三魂七竅盡散,像只狗湊過來,在她身上使勁的嗅。
一個伺候先帝的老太監,靠着昔年一點關係活下來,在冷宮裏耀武揚威,用手裏那點權力不知逼死多少宮女罪妃。
她的份利,素素的份利,每月被剋扣十之七八,竟是連活都活不下去。
她好恨呀!
心中越恨,臉上笑容如三月春風,柔和溫婉卻隱藏蕩漾的春情。
“福公公,請自重。”
這話讓老太監不屑鄙夷,出口成臟。
他越如此,貴人越高興。
被人拒絕和看不起的感覺讓老太監發狂,他靠的近,心緒起伏大,臉紅汗流,葯,才更有效果。
先帝身邊的太監大總管,掌握不少先帝密事,若是得了失心瘋,胡言亂語,皇帝定然不會放過,她等這個機會。回去的時候已經是後半天,夜空飄着雪,今年的雪下了三四場,再下下去只怕有雪災。蒼穹露出一抹淺淡的天光,夜裏寂靜,唯有寒風呼嘯。
身後的雪白留下一串淺淺腳印。
四下無人,系統溜達出來,繞她轉一圈,冰冷機械:“你快死了。”
這句話吹來寒風,她渾身哆嗦,攏緊洗的發白的披風,漫不經心:“你說過多次。”
“可你不記得。”
“我記得。”
“你在糟踐自己。”
她看了系統一眼,笑了:“你還會用糟踐?”
系統沉默。
貴人輕咳,吐出一口血,輕描淡寫用袖子擦去,只問:“你現在看素素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