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四
空氣彷彿凝固了,鉛也似沉重的壓抑和憂鬱注滿了市委第一會議室。再沒有往日開會時的那種輕鬆和隨意,更沒有誰還能在這種沮喪的時刻談笑風生。一切都是靜靜的,連與會者喝水和翻動文件紙頁發出的極輕微的響聲都聽得到。
中共平川市委以總結經驗教訓為主旨的常委會,在市委副書記肖道清一人因病缺席的情況下開始了。
市委書記吳明雄主持會議並講了話。
就是在這種沉重時刻,吳明雄的神情、語氣仍是不卑不亢。
吳明雄說:“不管我們主觀願望如何,嚴重的後果已經造成了,一千八百多人卧軌,國家的經濟損失先不說,政治影響也是非常惡劣的。根據我市國家安全局彙報,外電和港台報紙對此已有了不少報道,一些別有用心的外電甚至歪曲‘12·12’事件的背景和事實真相,惡意攻擊我們國家的改革政策,話說得都很刺耳。我們的南水北調工程、我們的環城路,他們看不到;我們的紡織機械集團,我們的康康豆奶集團,他們看不到;我們的新西湖,我們越來越美麗的新平川,他們也看不到;只有‘12·12’事件,他們看到了!這當然沒什麼了不起,中共平川市委和一千萬已經創造了當代奇迹的平川人民不是看着這些真假洋人的眼色過活的,從來不是!你說好也罷,說壞也罷,我們都將在自己選定的道路上走下去!義無返顧地走下去!
“但是,同志們,我們確實犯了錯誤,甚至可以說是很嚴重的錯誤。這個錯誤的嚴重性在於,我們決策的失誤險些造成了一場流血的動亂。在改革不斷深化的今天,在改革措施涉及到千千萬萬工人群眾、城市普通百姓利益的時候,我們急於求成,改革力度太大,而教育宣傳的工作力度又太小,事實上是違背了從中央到省委關於在穩定中求發展的根本精神。是的,我們可以向中央,向省委彙報說,勝利礦的改革之路非走不可,否則,八千五百多工人就沒法擺脫困境。這對不對?也對。勝利礦的改革之路日後還要走,肯定要走,對此,我並不懷疑,我們國家改革發展的大趨勢就是如此。可同志們一定要記住,任何時候走出這一步,都必須以穩定為前提。”
曹務平心情沉痛地接過吳明雄的話題說:“對此,我應該負完全責任。勝利礦的改革試點從始到終,都是我一手抓的,試點方案也是我拿出來的。我沒想到反彈會這麼大,就是在吳書記反覆提醒的情況下,我也沒清醒地意識到這一點,反而在個別人的挑撥下埋怨過吳書記。”
束華如馬上說:“集體研究通過的,要集體負責,不能把責任放到哪個具體管事的同志身上。要說有責任,常委會每個同志都有一份責任。我就有責任嘛。要按我的想法,第一次常委會上就該通過試點方案的。第一次常委會後,我還和吳書記說過,勝利礦就按着這個方案讓務平同志搞吧,估計不會出什麼大問題。至於肖道清,這一次他休想再滑掉!在前後兩次常委會上,他多積極呀,就差沒提出打倒反對改革的吳明雄了!”
劉金萍、程謂奇、孫金原等其他常委也紛紛表態,都贊同束華如的意見,對“12·12”事件,常委會集體負責,沒有哪個常委有推卸責任的意思。
吳明雄笑了笑,若有所思地說:“同志們,都不要說了,對此要負責的人,不是務平同志,不是肖道清,更不是你們大家,應該是我吳明雄。從上任到今天,我反覆說過,對我們這個班子的決策失誤,我這個班長負責。事情很清楚,不經我這個班長同意,你們哪個副書記,哪個常委能把這麼大的事拍板定下來?肖道清定不下來嘛,最後還是我定的嘛!有些話,我看就到此為止吧,不要再到處亂講了。尤其是務平同志,更不要亂講。對‘12·12’事件,我們要形成一致的認識,那就是,作為市委主要負責人的吳明雄同志頭腦不清醒,主觀性太強,才鑄下大錯。你們都沒有責任,包括務平同志和肖道清在內。你們都是執行我這個市委書記的指示!”環視着眾人,吳明雄最後又平靜地說了句,“明天去省委彙報工作時,我將正式遞交辭職報告。”
曹務平馬上叫道:“吳書記,這沒有道理,明明是我的責任,怎麼能往你頭上推呢?給省委的檢查我都寫好了,我從思想上已作好了接受組織處分的準備。”
束華如也說:“吳書記,你再認真想想,這樣做好么?集體負責,由咱們市委向省委作檢查,是不是對大局更有利?我們現在還有多少事要做呀?一千一百里的市縣公路正在建着,平川電廠二期工程也在熱火朝天地幹着,平川國際機場的立項報告國家又批了……”
吳明雄擺擺手,苦笑着打斷束華如的話頭說:“是啊,是啊,如按我個人的心愿,我當然希望能再和大家一起,好好乾幾年。可我畢竟五十九歲了,離退下來只有不到半年的時間了。再加上現在又碰上了這樣嚴重的事件,我覺得,還是由我個人把責任全部承擔起來,讓同志們輕裝上陣,對平川的事業發展更為有利。當然,有一點也沒必要再瞞着同志們了:這回我也要像當年陳忠陽同志那樣,向省委提出條件的,那就是和肖道清同志一起離開目前這個班子,給同志們創造一個更容易幹事的良好環境!肖道清同志在‘12·12’事件發生前後的表演極其卑劣,我不願意看到這個人再成為你們這個新班子的絆腳石。”
束華如、曹務平和全體常委們這才看出來,吳明雄不是一時的衝動,而是在深思熟慮後作出的決定。
吳明雄繼續說:“平川今天這個局面來之不易呀,從一千萬平川人民,到我們的各級幹部,都做出了自己卓絕的貢獻和犧牲。是真正的犧牲呀,有的同志把命都送掉了,像合田縣委書記尚德全同志。陳忠陽同志也作出了犧牲嘛,在水利工地上這麼拚命,不還是非正常提前離休了么?肖道清同志因此四處說,這是什麼‘舍卒保車’呀,什麼‘捨車保帥’呀。那麼今天,我這個老帥也該舍了,肖道清同志又該說啥呢?其實,肖道清同志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不管是舍卒、舍車,還是舍帥,我們作為一個無私無畏的共產黨人,要保的只有黨和人民的偉大事業!
“‘12·12'事件發生之後,我想了很多,覺得自己在這個時候退下來是適宜的。我們這個班子除了大家心裏都有數的個別人之外,是團結、年輕、充滿朝氣的,又在這幾年領導平川人民進行大規模建設和深化改革的火熱實踐中,積累了較為豐富的經驗,摸索出了一條自我發展的道路。沒有了我這個老同志,再少了塊絆腳石,這個班子必然會幹得更好!大家還記得吧?歡送陳忠陽那次,忠陽同志噙着淚說了啥?他說,‘老的下來了,不做事的到旁邊稍息了,一大幫年輕人上來了,這多好!’今天,我想告訴同志們,這也是我的心裏話呀!老的總要下,總要死,大自然的規律不可抗拒,這沒有什麼可傷感的。猛士當壯別,不要一副小兒女的樣子,悲悲戚戚悲悲,這太沒出息!
“當然嘍,作為一個生在平川、長在平川的平川市委書記,我不是沒有一點私心的。我承認我有私心,我算過一筆帳。不說作為一把手該對決策失誤負責了,就是從另一方面看,我也是划算的。我提前半年下來,可能換取的是你們這個年輕班子在相當長一段時間裏的穩定,和平川建設事業、改革事業的更新、更快的發展。華如同志五十五歲,還能幹五年,務平同志和金萍同志都只有四十三歲,還能幹十七年。同志們,按現在這個樣子幹下去,十七年後,我們平川會是什麼樣子?我真不敢想像呀!”
吳明雄眼圈紅了,輕輕嘆了口氣,說不下去了。
束華如、曹務平、劉金萍眼裏也蒙上了淚光。
會議室的氣氛中少了些憂鬱和壓抑,多了些悲壯。
吳明雄掏出筆記本,打開來,攤在面前的桌上,繼續說:“和同志們在一起開這種會的機會不會太多了,從省城回來,了不起再開一兩次吧。今天,我就把這幾天已想到的一些事以及對將來工作的一些建議,和同志們談談,就算提前交交班吧。
“這幾年工作中的成績,我就不談了,由於我們這個班子的團結,同志們都顧全大局,真抓實幹,一個個沒日沒夜地拚命,總算沒有辜負平川一千萬父老鄉親吧?!我主要想談談下一步應該怎麼辦,在搭下了如今這個大城市、現代化的基本框架后,下一步的路子應該怎麼走。我的看法是,不要鬆勁,不要自滿,不要認為我們是如何不得了!走出平川看世界,世界很大,很大。我們平川在發展,人家也在發展,我們沒有多少理由可以自我滿足。
“一千一百里市縣路一定要一鼓作氣搞完它,爭取年底全部完成,以構成一個城鄉互補的流通格局;平川國際機場要快上,標準還要爭取高一些,速度也要快一些。有了這個國際機場,加上現有的鐵路和這幾年已建成的現代道路網絡,我們二萬八千平方公里平川,從地上到空中就全活起來了。
“有了這麼好的條件,對外開放的步子就要加快一些,隨着俄羅斯、越南和東歐一些國家投資環境的改善,西方的美元、馬克在往人家那裏流,我們要盡量去爭取這些大流通中的國際資本。要重點抓好國際工業園的外向型經濟,抓好中國平川紡織機械集團這樣能到國際市場上拿份額的特大型企業,這樣的企業,是平川的寶貝,也是國家的寶貝。
“我們平川的國營中大型企業,就要走中國紡機的道路,要在股份制改造上加大些力度。國營小企業怎麼辦?榜樣擺在面前,就是中國康康集團!康康從一個破產的小小碾米廠,在短短三年中變成中國的豆奶大王,深刻的經驗是什麼?我看還沒真正總結出來。我現在想,同志們下一步能不能再多動動腦筋,拿出點真功夫,再創造一、兩個康康集團的奇迹呢?
“五個手指長短不一。目前困難企業還不少,吃不上飯的工人還很多,像勝利礦就是個典型。這些困難企業怎麼走出困境,甚至是絕境呢?出路還在於改革,非改革不可。要總結經驗,接受教訓,真正依靠工人階級來改,來革。我出個題目,同志們不妨試着做一做:勝利礦的工人知道勝利礦到了最危險的時候,提出了一個口號:保衛礦山和飯碗。同志們深入地想一下,這種產業工人長期以來形成的榮譽感和謀求生存的悲壯情緒,有沒有可能進行正面引導,使之變成改革的動力呢?
“農業是大頭。任何時候都不要忘了農村,不要忘了平川不是孤立存在的,八百多萬農村人口不達到小康,平川經濟的全面起飛就飛不起來,或者說飛不高,飛不遠。一百萬貧困人口的脫貧問題要搞更嚴密的責任制,真正解決好。鄉鎮企業這塊目前不錯,發展勢頭很好,我們要因勢利導,把這塊最活的經濟搞得更活。前幾天,萬山集團的庄群義、平湖絲業的費國清還有一幫鄉鎮企業家聯名寫信給我,請我考慮一下,日後,在市裡進行出國招商考察時,能不能給他們這些鄉鎮企業家一些名額?我還沒來得及答覆他們。在這裏說一下我的看法。我想這應該是可以的,美國總統出訪,哪次不帶一幫國內企業家?!
“當然,對鄉鎮企業和鄉鎮企業家的支持、保護,並不等於無原則的庇護。在這方面,我們有深刻的教訓。比如,民郊縣河東村的那個田大道,是個根本沒有法制意識的暴發戶!我們應該在他三年半之前沖砸民郊變電站時,就依法制裁他!可我們當時沒這麼做,都盯着他的錢袋,程謂奇同志護着他,我也就讓了步。現在好了,正是這個無法無天的暴發戶,給我們捅下了這麼大一個漏子!天都要讓他捅破了!如果不是這個暴發戶竄到勝利礦煽動,也許不會出現這個‘12·12’事件。
“在組織建設和幹部的任用上,我仍堅持這樣的觀點,要用有缺點的戰士,不要用無缺點的蒼蠅。我們在座的同志們誰沒有缺點?誰沒在工作中犯過這樣那樣的錯誤?我吳明雄今天犯下的錯誤還小嗎?可這決不能掩蓋戰士的光輝。戰國時代有個哲人,大名荀子,說過這麼一段話,我特意把它記了下來,現在讀給同志們聽聽,看看有沒有道理?‘口能言之,身能行之,國寶也;口不能言,身能行之,國器也;口能言之,身不能行,國用也;口言善,身行惡,國妖也。治國敬其寶,愛其器,任其用除其妖。’好了,就這些,荀子先生說的對不對,同志們自己去思考。
“說到幹部問題,我還有個具體建議。勝利礦有個叫姚欣春的黨委副書記,在‘12·12’事件中的表現極其惡劣,先是違反組織原則,透露會議內容,又在肖躍進同志重傷后臨陣脫逃,已完全喪失了一個共產黨員的黨性,必須撤職清除出黨。還有個原機械一廠的廠長兼黨委書記叫邱同知,拿着國家的工資不干事,一天到晚跟着假洋鬼子鄭傑明後面鬼混,被廠里的幹部工人稱做漢奸。根據市國家安全局同志彙報,這個漢奸把我們一些經濟情報全拿去換了美元,這樣的人還留在黨內幹什麼?邱同知那個廠不是併到紡織機械集團去了嗎?要和張大同同志認真談一下,請集團黨委研究一下這個問題。
“最後,說一下務平同志以及工商局與DMT國際商務公司的官司問題。同志們,這不是個小問題,更不是兒戲、笑話,這是很嚴峻的社會現實,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條件下出現的新情況、新問題。對這個問題,我認真想了一下,牌樓區法院要依法受理,我們的政法委和市人大更要依法干涉。在全國性法規出台之前,先拿出我們平川的地方性法規來,規定一下,哪幾種人不得在我們平川開辦公司。比如說像資信極差、擅長搞三角債把戲的曹務成先生,還有那些以破產逃避債務責任的先生們。要動腦筋研究它,在政治上要有敏銳感,要使我們的人民明白:平川不是那些不道德的經濟畸人和騙子們發不義之財的樂園,我們的法律、法規保護的是一切在平川從事正當投資和從事正當勞動的所有中外人士的合法收入,而不是那些大小騙子們的錢袋!這是一個健康社會最起碼的公道和正義,也是一個地方良好投資環境的重要組成部分。
“…………
“同志們,想和你們說的話真多,真想把我這五十九年中經歷的、知道的、想到的、看到的,一切的一切都告訴你們,哪怕它沒有多少價值。可這個會已經開得夠長了,最後再送你們一段話,作為贈言吧。是誰的話,我一時記不起來了,大意是這樣的:我們需要探求真理的大智大勇,需要百折不回的堅韌毅力,需要一聲不響的獻身精神,我們的驕傲,就因為我們永遠是探求和創造的主人。
“好了,同志們,本次常委會不進行任何討論,散會吧!”
吳明雄話一落音,唯一的女常委劉金萍嗚嗚哭了起來。
曹務平站起來只喊了聲:“吳書記……”臉上的淚珠就大滴、大滴落到了面前的會議桌上,哽咽難言了。
其他常委們也喊着吳書記,紛紛站起來,向吳明雄表達自己的敬意。
束華如噙着淚說:“吳書記,你不能這樣,大家還有話要說呢!”
吳明雄這時已在往門口走,回過頭,近乎嚴厲地對束華如說:“華如,你怎麼也這樣不理解我?!這種事還能討論嗎?!我道理說得還不夠清楚嗎?!”
束華如不做聲了,任淚水在臉上流。
立在門口的吳明雄想了想,還是回到會議室又多說了幾句話:
“同志們,你們不要這麼悲悲戚戚的!我剛才說過嘛,猛士當壯別。我吳明雄不喜歡這種氣氛!大家若是真把我當回事,就把平川的事幹得更好些,把更多的大樓栽起來,把更多的洋鬼子和他們的美元吸引過來,把咱平川變得更美麗,這才是對我最大的安慰!好了,同志們,現在我還是市委書記,還是你們的班長,我再說一遍,散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