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

七十二

原勝利煤礦黨委書記曹心立這天上午九時五十二分許,在礦東門口撞上了前往京廣線卧軌的礦工們。當時,曹心立手中提着兩隻開水瓶,想去礦鍋爐房打開水,對事態的發生、發展過程全不清楚。待問明白擁出礦門的礦工是要去卧軌時,曹心立一下子呆了。據當時在場的老門衛說,曹心立手中的兩隻空水瓶當即失手落到水泥地上,一隻落地就爆了,一隻滾到大路上,被礦工們的大腳踏扁了。

曹心立幾乎沒來得及思索,便跌跌撞撞地衝到路當中,對身邊涌過的人流大喊:“同志們,你們不能去呀!京廣線是國家的交通大動脈,中斷一小時就是成億的損失呀!我們是產業工人,就是餓死也不能做這種事呀!”

人們像沒聽見似的,一個個匆匆地從曹心立面前走過。

曹心立急了,先是坐在地上,后就躺在地上,想以自己老邁的身體,擋住滾滾人流。在十二月十二日那個失去理智的上午,這個退休的前黨委書記已準備把自己的老命搭上了。

幾個參加卧軌的礦工及時地把曹心立從路當中架到了路邊,還和曹心立說:“老書記,你退下來了,就別管我們的事了,我們就是要讓中央知道我們勝利煤礦現在的事!為國家出了這麼多年的力,現在他們要我們去當農民,這是改革么?!這是官逼民反!”

曹心立吶吶說:“同志們,這是謠言,肯定是謠言!我只聽說要搞全礦聯采,哪有當農民這回事呢?!國家哪會讓我們這些產業工人去當農民?你們要記住,我們是產業工人啊!”

然而,沒容曹心立把話說完,架他的礦工們已回到人流中走得無影無蹤了。

曹心立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又往人流中擠,一不小心,被一陣人流衝倒了。

意外發生了。

後面的人們沒看到這個前黨委書記的倒地,許多雙大腳踩到了曹心立身上,有幾個自己也絆倒了,人流在一時間出現了短暫的混亂。

等到後面的人發現曹心立被踩着了,才又有人把曹心立抬到路邊。

這時,躺在路邊的曹心立已被踩得不能動彈了,老人清楚,他受了傷,五臟六腑,甚至心都在流血。這麼多年了,他看着這個煤礦從開採的青春期,一步步走到今天的衰敗期。這個煤礦曾經多麼年輕啊,一九六〇年投產,當年年產量就達到六十萬噸,高峰期達到過一百一十萬噸。那時,天天創高產,月月創高產,誰也沒想過它和人一樣,也會老,也會病,甚至也會死。更不會想到還會發生眼前這可怕的一幕!

多麼可怕呀,我們的產業工人,我們國家的領導階級,把當年用來對付資本家,對付國民黨當局的辦法,全用來對付自己當家做主的國家了。他曹心立最擔心的事情,最不想讓它發生的事情,還是發生了。儘管他已從黨委書記的崗位上早早退下了。

曹心立掙扎着又往路上爬,想使出全身力氣再和礦工們最後說一句:同志們,我們是產業工人,是國家的領導階級啊……可路面上已沒人了,只有那腳步聲,那改了詞的國歌聲的強大餘音,還在佈滿煤塵的勝利煤礦的灰暗空中久久回蕩。

歌聲在回蕩,是昨日的歌。是《東方紅》。是《大海航行靠舵手》。他就是唱着這些歌走上礦政治部主任和礦黨委書記領導崗位的。他就是在這些歌聲中一次次走到主席台上去講話,去給一屆屆勞模戴大紅花的……

那時,一切都多麼美好,他還年輕,這個礦也年輕。

改革?沒聽說過。從來沒聽說過。

鬧事?他敢!現行反革命的帽子就抓在革命群眾手上。別說鬧事,你就是說錯一句話,無意中喊錯一句口號,革命群眾就可以把反革命的帽子給你戴上去,讓你和你的家庭三輩子翻不了身,看你老實不老實?!當然,這也過分了,可那時的事情就是好辦哩……

這時,跟着人流去看熱鬧的老門衛回到了礦門口,發現曹心立昏倒在路邊,忙叫了一些人過來,把曹心立送進了礦醫院。

然而,已經晚了……

這天十二時四十二分,前勝利煤礦黨委書記曹心立在勝利煤礦醫院因肝、脾破裂,傷勢嚴重,經搶救無效,死在外科手術台上,終年六十五歲……

劉鳳珠得知曹心立被踩傷送到礦醫院后,馬上打電話給曹務平、曹務成兩個兒子。

大兒子曹務平沒找到,市**值班室的同志說,曹市長正在和吳書記、束市長一塊處理一起非常嚴重的突發性事件,有什麼事可以留言。

劉鳳珠沒留言,放下電話,馬上就打小兒子曹務成的手機。

曹務成手機開着,一打就通了。

然而,沒容劉鳳珠開口說話,曹務成先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媽,告訴你一個振奮人心的好消息,牌樓區法院已正式受理我的行政訴訟案了。你家曹市長終於讓我送上了被告席,這送上被告席就意味着……”

劉鳳珠真火透了,拖着老年婦女慣有的哭腔罵道:“曹務成,你這個孽障!勝利礦出大事了,你爹被人踩得快要死了,你還和我說這些事!你這個孽障是不是要逼死你親媽呀!你還有一點人性嗎?!”

曹務成這才慌了,說:“媽,你別急,千萬別急,我馬上開車過來。”

然而,曹務成開着自己破產後新買的“高爾夫”車趕到勝利礦醫院時,曹心立已經咽了氣。劉鳳珠滿臉淚水,痴獃呆地守着曹心立的遺體坐着,像一尊受難者的雕塑。

曹務成揭開蒙在曹心立遺體上的白布單,哭喊自己父親時,劉鳳珠仍在痴迷中久久沒有醒過來,總覺得丈夫曹心立的死不是真的;總覺得面前這個懷揣手機,一身名牌的小兒子很陌生,就連他的哭喊聲也很陌生。

真不知道這一切是為什麼發生,在什麼時候發生,又是怎麼發生的?

往事如煙,一幕幕浮現在劉鳳珠眼前。

好像就在昨天,在礦上當黨委書記的丈夫回來了,幾盤小菜一壺溫酒,丈夫喝兩口,也讓務平、務成這兩個在礦上工作的兒子喝兩口。喝到忘形時,爺兒仨還會壓小嗓門划幾拳。那時,家裏沒有市裏的大官,沒有幾百萬的大款,只有溫馨的親情,父子情,母子情,兄弟情。那時沒改革,家裏並不富裕,和礦上的普通幹部工人一樣,這個礦黨委書記的家連彩電都沒有,一台黑白電視,還招來一堆左鄰右舍的孩子過來看稀奇。那時,務平和務成這弟兄倆多要好呀,她這個母親,就是到死也忘不了小時候他們分吃一隻旺雞蛋的事。小弟兄倆把旺雞蛋稱做雞,不是用刀切,而是很認真地分,小雞腿,小雞翅膀。誰分誰后撿,小弟兄倆從來沒鬧過氣。

後來,務平上大學了,進步了,從礦上進步到市裡,從區長進步到市長。老頭子當面端着架子,背後樂得合不攏嘴,多少次在床頭枕畔和她說過,“行,務平比我強,日後沒準能進步到省里去。”

後來,務成辭職了,做起生意了,先發小財,后發大財,聽說在城裏**大酒店一頓飯吃掉五千塊,抵他爹一年的工資。聽說他一筆生意轉手就賺十幾萬,手機、小車不停地換。

左鄰右舍真羨慕哩,說,“曹嫂,你真是有福哩,兩個兒子多出息呀!一個當大官,一個當大款!這人間的風水都讓你們老曹家佔盡了!”可他們哪知道她劉鳳珠的苦處!自從出了大官和大款,一個家連個團圓飯都吃不成,爺兒仨只要碰面就吵,就干。當然,主要是兩個當官的對付一個大款。鬧到今天,益發不可收拾了,老丈夫倒在了阻擋工人卧軌的道路上,親兄弟倆不顧死活地完全撕破臉皮,到法庭上打起了官司,她這個媽還咋當呀,日後咋辦呀?

如果時光能倒流,如果能回到從前,那多好呀!她這個母親不要大官,不要大款,只要兩個聽話孝順的好兒子,只想在他們下班后,給他們溫好酒,倒好茶,抱着孫子、孫女看着他們和和氣氣地在一起吃喝、嬉笑……

然而,再也不可能了,充滿親情溫馨的時光一去不復返了。

劉鳳珠放聲痛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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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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