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縣械鬥的死傷情況尚未報來,民郊縣又出了事。

根據市公安局七月十日晚間的電話記錄,民郊變電站在這日下午六時十五分被包圍,九時五十三分被沖砸。沖砸造成了民郊縣東部兩個鄉和平川市西部大面積停電。肇事者是民郊鎮河東村金龍煤炭集團的幾百號農民,為首的是金龍集團副總裁兼礦長田大路。

事件發生以後,省電力局徐局長怒氣沖沖地把長途電話掛到了尚未結束的市委常委會上,責問市長束華如和主管政法的市委副書記吳明雄,平川地區還是不是共產黨的天下?還有沒有法制?

束華如對市電業局三天兩頭拉閘斷電窩了一肚子氣,今天省城的這位徐局長又以這麼一種口氣和他說話,心裏益發不滿,便不想理睬。吳明雄卻很清醒,認為不能意氣用事,否則,會更加深地方和電力部門的矛盾,遂打了電話給民郊縣委書記程謂奇,要程謂奇立即趕往河東村處理事件。程謂奇剛接完吳明雄的電話,縣供電局劉局長也趕到了縣委,向程謂奇告狀。

這當緊當忙的時候,金龍集團董事長、總裁兼村黨支部書記田大道又耍起了滑頭。程謂奇讓人四處打電話找田大道,河東村的人一概說田大道出差了,不在家。然而,程謂奇在劉局長的陪同下坐着縣公安局的警車一進村,田大道卻從金龍集團辦公大樓里鑽出來了,一見程謂奇的面,就做出一副很驚訝的樣子說:“喲,喲,這不是程書記么?出了啥事呀,害得你半夜三更往我這兒跑?”

漏子一下子捅到了省里、市裡,而且又造成了民郊東部兩個鄉停電,這實在讓程謂奇生氣。程謂奇站在門廳里,當著供電局劉局長的面,指着田大道的鼻子罵:“田大道,我看你簡直他媽的就是田強盜!欠了人家供電局一年多的電費不付,竟還敢砸人家的變電站!真反了你了!”

田大道益發顯得驚訝:“什麼?什麼?砸變電站?誰砸變電站了?這不是無法無天了么?!”遂對身邊一個年輕人說,“小四,快給我把大路找來,問問是怎麼回事,別是河西村莊群義他們惹了事,弄到我們頭上了吧?!”

程謂奇說:“錯不了,河西村的庄群義沒你這麼大的膽!”

田大道說:“程書記,這可說不準呀,老話說了,不叫的狗最會咬人哩。”

程謂奇也有點疑惑了,以為原本勢不兩立的河東、河西村,這回為了共同的用電問題走到了一起,便一邊向田大道的辦公室門口走,一邊說:“就算河西村的人也參與了,你田大道也脫不了干係,我就不信沒有你,這事能鬧起來。”

劉局長說:“我看沒有河西村的事。河西村從來不欠我們的電費,上個月我們已給河西村改了線路,也沒停過河西的電。”

到田大道的辦公室剛坐下來,被田大道稱作“小四”的年輕人,帶着為首肇事的田大路來了。

田大路一進門就衝著田大道說:“哦,書記出差回來了?”

田大道應道:“回來了,回來了。”轉而便問,“變電站是怎麼回事呀?”

田大路說:“我正要向你彙報呢。”

田大道擺擺手:“你別向我彙報了,就向縣委程書記彙報吧。”

田大路便向程謂奇彙報說:“程書記,這事怪不得咱村上的人呀,他們供電局根本不買咱縣委的帳,明明知道縣裏抗旱緊急會議精神,仍斷了咱的抗旱用電。”

程謂奇一怔:“哦?斷了抗旱用電?”

劉局長叫了起來:“什麼抗旱用電?我們拉掉的是他們小煤窯的線路。”

田大路說:“我們十幾台水泵用的都是這路電。”

劉局長說:“那我管不着。我只知道執行局裏的規定:凡拖欠電費一年以上的,一律予以斷電。斷電通知書也早就下達給你們。”

田大路抓住了話柄,衝著程謂奇叫:“程書記,你聽見了吧?你聽見了吧?我們抗旱的事,他們供電局不管,那我們有什麼辦法呢?村民們只好強行送電,我們勸也勸不住。”

田大道陰陽怪氣地說:“供電局不讓咱抗旱,咱就不抗旱嘛。咱可以去找縣委,找市委解決嘛,咋能亂來呢?我們地里的莊稼就算全旱死了,又有啥了不起?程書記和縣裏能讓咱餓肚皮么?!”

程謂奇狠狠地瞪了田大道一眼:“你少給我說這些酸話!”遂又皺着眉頭問田大路:“村民們究竟是強行送電,還是沖砸了人家的變電站?怎麼會造成大面積停電的?”

田大路說:“村民們不懂電呀,自己動手,就出了事嘛。”

程謂奇說:“這就不對了嘛,你們為啥要自己動手呢?為啥不把抗旱的道理給變電站的同志講清楚,讓人家送電呢?這就錯了嘛!”

劉局長說:“程書記,他們不是錯了,是犯了法。變電站有沒有被沖砸,你親眼看看就知道了。”

說罷,劉局長領着程謂奇出門去變電站現場。

到現場一看,變電站真被沖砸了,大門和一截院牆被推倒了,一台變壓器也着了火,現場一片狼藉。空氣中瀰漫著燒焦的膠皮味,肇事的農民卻不見了蹤影,油燈的燈光下,只有供電局幾個夜班工人在守護現場。

一見這景象,程謂奇心裏就明白了。田大道這回打着抗旱的旗號,算是把變電站好好收拾了一下,解氣倒是解氣了,可無疑是犯了法。好在這田大道還算聰明,緊緊抓着抗旱的旗號不放,縣委便有了迴旋的餘地。

正這麼想着,劉局長說話了:“程書記,這就不要我多說了吧?破壞電力設備是個什麼罪,大家都清楚。我們省局徐局長已經說了,今天這個惡性案件你們不依法處理,對停電地區我們就不恢復送電,你們看着辦吧!”

田大道說:“好,好,程書記,你別為難,就讓公安局抓我吧!”

程謂奇臉一黑說:“你以為我就不能抓你?我就不信河東村金龍集團離了你田大道就會垮台!”

田大路忙說:“怪我,怪我,這事與我們書記無關。我們書記出差了,出事時他不在家。真要抓,就抓我吧。是我沒能攔住村民們。”

程謂奇厲聲說道:“你們現在都別在我面前充英雄。我和你們說清楚了,這事縣委一定要嚴肅處理,該抓誰就會抓誰。還有就是,你們欠人家供電局的電費得儘快給人家!”

田大路不高興了,問程謂奇:“程書記,你是我們的書記,還是人家供電局的書記?”

程謂奇說:“我是共產黨的書記,就是要依法辦事,秉公辦事!”

田大路說:“他們斷了我們的抗旱用電,你為啥不管?”

程謂奇說:“你們為什麼拖欠人家一年多的電費不繳?”

田大路說:“我們沒錢。”

程謂奇說:“你們是全縣最富的村,開了八座小煤窯,辦了好幾個廠子,錢都弄到哪去了?”

田大路說:“不是讓你們縣委、縣**借走了么?前年一百二十萬,去年一百萬,至今沒還。去年的一百萬說是縣裏自建電廠,要我們投資,現在電廠在哪裏?我們出了這麼多錢,用不上電,你們反過來怪我們,還講不講良心?”轉而又對劉局長說,“我們欠的電費,你們就找縣**要吧!”

程謂奇這回真生氣了,可又拿田大路無可奈何。這個田大路不是他本家哥哥田大道,他那副總裁不是鎮裏、縣裏任命的,而是因為在開窯上有一套,被田大道聘的。這人既不是村幹部,又不是黨員,說輕說重,你只能聽着。

田大道見程謂奇臉都變了色,心裏禁不住有些怕,這才說話了,對田大路訓斥道:“咋,這河東村的家你當了?讓供電局找縣裏要錢,你狗膽不小!”遂又對劉局長說:“既然我們程書記已說了話,欠你們的電費,我們他媽繳。可有一條,你們得保證我們的煤窯、工廠用電,不能說拉閘就拉閘。”

劉局長說:“電力的緊張情況你們又不是不知道,超負荷就得拉閘,這是沒辦法的事!”

田大道說:“你沒辦法,那我也沒辦法,這電費咱就欠着吧,反正人不死帳不賴,啥時你們能保證正常供電,我他媽啥時把欠帳給你們一次結清。”

劉局長說:“那好,你們村這幾座小煤窯從今往後就別開了!”

程謂奇忙打圓場說:“好了,好了,都別吵了,大家都有難處嘛,還是要互相體諒嘛。小煤窯的事我們先不談,抗旱用電得有保證呀,真鬧得兩個鄉的機井水泵都開不了,將來莊稼絕收,誰能擔得起這個責任呀。劉局長,我看,你們還是趕快搶修送電吧,眼下抗旱的任務很重啊。”

劉局長一臉不快地問:“程書記,那咱就把話說清楚:毀壞的設備算誰的?肇事者你們處理不處理?”

程謂奇說:“毀壞的設備自然要讓河東村賠,肇事者也要處理。不過,我看還是一般的工作糾紛嘛,你們雙方缺少諒解,才造成了這次誤會衝突嘛!”

田大道很有眼色,忙說:“是的,是的,還不都因為電力緊張么?誰都不好怪的。我看,哪天我做個東,請變電站的同志們吃頓飯,我來賠個不是,這事就算過去了。劉局長,你看好不好?噢,對了,我還給你留了兩瓶‘五糧液’哩。”

不知是“五糧液”起了作用,還是程謂奇軟中有硬的話起了作用,劉局長的臉色和緩了些,遲疑了一下說:“好吧,好吧,看在程書記的面子上,我現在就給市局彙報,儘早搶修,爭取明天恢復送電。”

程謂奇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拍了拍劉局長的肩頭說:“那就拜託你了,多給你們市局講點好話,可不要再激化矛盾了。你們這變電站咋說也是在河東村的地盤上,大家都是低頭不見抬頭見的,還是要和為貴嘛。”

然而,出了變電站大門,程謂奇卻對田大道訓斥說:“你這狗東西膽子真大,差點兒捅了大漏子!你知道不知道?吳書記電話里的口氣是要抓人的!”

田大道討好地說:“我知道有你程書記在,誰也抓不了人。”

程謂奇說:“這你就錯了。劉局長真要咬着你一個破壞電力設備的罪名不放,我非抓人不可。”

田大道滿不在乎地說:“劉局長才不會咬我呢,他們這幫電大爺得我的好處少了?這回對付變電站,我也沒打他們一個人。原先也沒想沖砸,我只讓村民們圍住變電站,逼他們送電,可這麼多人一哄而起,難免有幾個階級敵人趁機搗亂,局面就控制不住了,就出了事。”

程謂奇定定地看着田大道:“你不是說你出差了么?咋又不打自招了?!我看你是找死!”

田大道賠着笑臉不敢做聲了。

程謂奇嘆了口氣說:“田大道呀,你這暴發戶的壞樣子能不能改一改呢?這樣下去,遲早要栽跟斗的,你懂不懂?市場經濟是法制的經濟,不能再像以往那樣亂來,你知道不知道?”

田大道連連說:“我知道,我知道,這回我也是急了眼,小煤窯的一路電全給拉了,都不出炭了,我一天的損失少說也得十幾萬呀。”

見田大道提到了十幾萬,程謂奇說:“哦,對了,還有一件事,我正要和你商量呢。你看能不能借點錢給勝利煤礦的曹書記?曹市長前天專門打了電話給我,說是他作擔保,讓我向你商借五十萬。”

田大道皺着眉頭說:“又是勝利煤礦。去年你程書記作擔保,讓河西村借給他們的六十萬,他們到今天還沒還一分呢。”

程謂奇說:“這我知道,也和曹市長提了。可勝利煤礦現在實在是太難了,八千多人要吃飯呀,你們河東村幫一把好不好呢?”

田大道說:“這要幫到哪年哪月呀?程書記,你看這樣行嗎?我捐給他們三萬,這五十萬你就別借了。”

程謂奇一臉不快:“好,好,你真不借這五十萬,我也不求你。不過,日後再出啥事,你田大道也別來找我。還有,這次沖砸電站的事也沒完,該咋調查處理,咱就咋調查處理。國家有法律嘛。”

田大道慌了:“別,別,程書記,我這不是和你商量嘛,你真說要借,我能不借么?”

程謂奇哼了一聲:“是自願借的么?”

田大道苦着臉說:“自願,當然自願。您程書記不搞強迫命令,對我們從來都是說服教育,這誰不知道。”

程謂奇聽得出田大道話中的譏諷,卻裝作不知,挺親熱地拍了拍田大道的肩頭說:“這就對了嘛。你不想想,你這小煤窯是咋發起來的?以往你訛人家勝利煤礦訛了多少次呀,造成了多少國有資產的流失呀?現在你三、四號井的兩部絞車還是人家的吧?”

田大道怕中了程謂奇的新圈套,沒回答程謂奇的話,卻反過來將了自己縣太爺一軍,一副誠懇的樣子問:“程書記,咱縣裏的電廠啥時建呀?咱要自己發了電,就再也不要看人家的臉色了。”

程謂奇隨口應付道:“快了,快了。”

田大道說:“您該不是又拿了我們的錢去發揚共產主義風格了吧?上面的精神我可知道,不準一平二調呢,政策上允許一部分人先富起來。”

程謂奇眼一瞪說:“你怎麼連我這個縣委書記都不相信?咱縣的電力資源這麼緊張,不自建電廠行么?我說要建電廠就一定會建電廠。至於什麼時候建,你等着就是。反正我算你一百萬的股份。”

田大道說:“還有利息呢,多少也得算點吧?”

程謂奇不耐煩地說:“好,好,利息也照算你的。真是的,你們河東村越富越吝嗇了。”

田大道“嘿嘿”直笑:“親兄弟也得明算帳呢。”

…………

這夜還算平安,一場很可能鬧上法庭的沖砸事件,在程謂奇連唬加詐的圓滑調理下,竟以很平和的方式解決了,這實在有點出乎大家的意料。

第二天一早,程謂奇在電話里輕描淡寫地向吳明雄彙報時,吳明雄半疑半信,一再追問:在民郊縣變電站事件中,河東村的村民是否觸犯了刑律?程謂奇矢口否認,說是雙方都很克制,連架都沒打,所以,只是很一般的工作糾紛,而且,縣裏已妥善處理完了。

程謂奇可沒料到,省電力局徐局長會那麼頂真,竟在第二天派人到民郊變電站來看現場。後來,還把拍下的現場照片寄到北京的電力報上去發表,害得程謂奇被吳明雄狠狠地訓了一通,還被迫代表縣委、縣**到市電業局去登門道歉。

因為有程謂奇和民郊縣委、縣**頂着,市裡終於沒抓人,河東村金龍集團這隻聚寶盆還在招財進寶,這才讓程謂奇多多少少得到了點安慰。自然,程謂奇也沒能讓惹是生非的田大道好受了。從市電業局道歉一回來,程謂奇就把田大道叫到縣裏,拉開架子,重新開張,很系統地臭罵了田大道一通之後,罰田大道當場捐款給縣城新建的兒童樂園買了十隻猴子,一隻狗熊,才算最後拉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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