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平川地區最貧窮的財政倒掛縣——大漠縣,發生了一起爭奪大漠河水源的流血械鬥。械鬥的規模很大,超過了往年,上泉旺和下泉旺兩個村各出動了幾百號人,土槍、**包都使上了。更要命的是,雙方參加械鬥的人員已開着破卡車、手扶拖拉機浩浩蕩蕩上了陣,大漠縣委、縣**竟還一無所知。
七月十日下午五點左右,年輕的女縣委書記劉金萍剛主持完全縣抗旱工作電話會議,市委副書記肖道清突然打了個電話過來,一反往常的溫和,火氣很大,開口就說:“劉書記,你們這幫老爺奶奶是怎麼搞的?上泉旺和下泉旺又打起來了,你知道不知道?!我和曹市長早就提醒過你們,要你們注意,注意,你們當回事沒有?!”
劉金萍被肖道清罵懵了,想都沒想就一口否認說:“肖書記,這……這絕不可能!就在前幾天,我……我還親自和泉旺鄉的王書記通過電話,要他們接受往年的教訓,今年再不能惡打了……”
肖道清情緒煩躁,口氣也益發嚴厲:“還不可能呢,剛才上泉旺村的電話已打到我辦公室來了!鬧不好已死了人,我的劉姑奶奶!這一來,我和曹市長又難清靜了。泉旺鄉老家那幫沾親帶故的鄉親能不來告狀么?這不又得擠破我們兩家的門,擠破我們辦公室的門了!你……你說說,我們還要不要辦公了!啊?”
劉金萍知道事情的真實性和嚴重性了,忙說:“肖書記,你別急,我……我和黃縣長馬上帶人帶槍過去,馬……馬上過去。”
肖道清的語氣這才平緩了些:“還有一點,我現在也和你說清楚,要快刀斬亂麻,該抓的兇手,你們縣公安局要馬上抓,主動抓,不要再捅到市裡,讓吳明雄發火造成被動。吳書記這人你是知道的,不好糊弄,也沒人敢和他瞎糊弄。你不主動點,到時候哭鼻子都沒用。”
劉金萍說:“好,好,肖書記,我們都按你說的去做。你放心,我不會哭鼻子的。械鬥的情況,我們去過現場以後,再向你彙報……”
肖道清一口回絕了:“這事你別找我彙報,也別去找曹市長,我們都是大漠幹部,說輕說重了都不好,該彙報,你們就向管政法的吳書記彙報。吳書記的意見就是我的意見,你們就要不折不扣地執行!”
這邊剛放下電話,那邊的電話又響了。
劉金萍接過電話一聽,是上泉旺鄉的王書記,氣就不打一處來,不由分說,衝著話筒直叫:“王鬍子,我問你,你這個鄉黨委書記是怎麼當的?難道每年不死幾個人就不好受么?!就算你擋不住下面的械鬥,可及時給我們縣委報個消息總該做得到吧?這最起碼的,你都沒做到!你今天是不是又喝多了?醒了酒才想起打電話來?!我告訴你,這事肖書記和曹市長已經知道了,你小心了就是!”
“啪”的一聲摔下電話,劉金萍風風火火地叫來縣長黃建國和縣公安局長、武裝部長,挎着槍,帶着值班民警、民兵,分乘一部桑塔納和幾部破卡車,一路警笛呼嘯,直驅泉旺鄉境內的大漠河堤。
坐在車裏,劉金萍氣得臉色發青,對縣長黃建國說:“我真受夠了,這回得動真格的,該抓幾個就抓幾個,該重判就重判,再不能姑息下去了。這簡直是無法無天嘛,年年打,年年死人,你怎麼做工作,他就是不聽!”
黃建國沒做聲。
劉金萍用胳膊肘捅了捅黃建國:“黃縣長,你倒說話呀!”
黃建國嘆了口氣:“我說啥?打來打去還不都是為了水么?這水的問題不從根本上解決,你再發狠也沒用!”
這話不錯。
水的問題,不但是上泉旺和下泉旺矛盾的根子,也是涉及整個大漠農業的根本性問題。這問題風調雨順的年頭還看不出,一遇上老天爺不給面子,稍稍有點旱情,就馬上暴露出來了。
最典型的是泉旺鄉的上泉旺和下泉旺。位於大漠河上游的上泉旺村,早在二十年前就開始在大漠河上築壩截流,搞得下泉旺村的大田幹得冒煙,連人畜用水都要到五里路外的上泉旺挑。下泉旺自然不幹,一次次全副武裝去偷炸,去強扒上泉旺的河壩,就一次次引發死人流血的械鬥。為此,鄉里、縣裏年年調解,都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這些年情況益發嚴重。土地早包到各家各戶了,各家各戶的庄稼人為了自己土地上的收穫,也就更捨得玩命了。
更複雜的是,泉旺鄉偏又是市委副書記肖道清和副市長曹務平的老家。曹務平是上泉旺人,肖道清是下泉旺人。兩邊只要一打起來,雙方的農民不找鄉里、縣裏,都直接到市裡找市領導。每到這時,不論是肖道清,還是曹務平都很惱火,總是怪大漠縣委處理不力。
為了從根本上解決問題,三年前,劉金萍出任大漠縣委書記后,馬上以縣委、縣**的名義給市裡打了個報告,要求根治疏通大漠河,實施南水北調工程,將大澤湖水引入大漠河。當時的市委書記還是謝學東。謝學東說,很好嘛,如能把大澤湖水北調過來,沿河其它六縣和平川城裏的用水也解決了嘛。然而,讓水利局的同志沿途一看,再一算帳,把謝書記嚇了一大跳。需整治的河段長達六百二十餘里,工程總資金至少八個億。謝書記苦苦一笑,只好讓大家從長計議了。郭懷秋做了書記,也想解決水的問題,可資金照樣無法解決,問題就一直留到了今天。
今天,劉金萍心裏真委屈,可該罵誰呢?又說不清,道不明。她劉金萍不是不關心民眾的疾苦,而是沒有力量解決。此刻,她這個縣委書記除了對械鬥的農民弟兄發發狠,還能說啥呢?
黃建國做了八年縣長,頗有應變經驗,每到這種時候總保持着一份難得的清醒,見劉金萍的氣小了些,才又不慌不忙地說:“劉書記,你得聽我幾句話。事情既然已出了,就不要急了。曹市長也好,肖書記也好,誰要發火,就讓他發去,咱們心裏要有數。不管誰說什麼,咱還是得依着往年的法兒,以息事寧人為原則。”
劉金萍沒好氣地說:“怎麼息事寧人?肖書記在電話里可是說清楚了,如今管政法的是吳明雄,這黑臉包公不好糊弄哩。”
黃建國說:“咱又不是糊弄。往年咱糊弄了么?哪回沒認真處理?真死了人,就讓他們兩個村交兇手嘛。兇手自動投案,誰還有什麼話說?”
劉金萍苦苦一笑:“黃縣長,咱先不說這些。處理善後是以後的事,眼下咱得先把事態平息下去。老天爺保佑,但願這回別死人……”
然而,還是死了人。
桑塔納在一片飛揚的塵土中衝上漠河大橋,還沒停穩,劉金萍就急急地從車裏鑽了出來。站在橋上,就能看到,上泉旺和下泉旺兩村的械鬥農民正在橋上游被炸開了一半的河壩上下、河左岸的堤埂上沒命地廝打。夕陽昏黃的光線下,黑壓壓的人群潮水一般漫過來卷過去。哭聲、罵聲、吼叫聲伴着棍棒、刀槍的碰擊聲和時而爆響的土槍聲,構成了一片不絕於耳的喧囂。
左岸的大堤上,下泉旺的一些傷員已抬了下來,正向橋上跑。傷員們全沒了人樣,個個身上糊滿泥水、血跡,像剛從地獄裏爬出來一樣。傷員們身後,還有上泉旺的人跟着追打、放槍,鐵砂霰彈呼嘯着,蝗蟲般亂飛、亂撞。劉金萍眼見着一個抬傷員的老漢後背中彈,鮮血直流。
情況相當嚴重。
劉金萍和黃建國顧不得危險,揮着*****,迎着鐵砂霰彈和下泉旺村退下來的傷員,直向河壩方向沖。邊沖邊叫,要械鬥的雙方都住手。然而,械鬥的人們不知是沒聽到,還是打紅了眼,就是不睬。劉金萍和黃建國都沒有辦法,這才扣動槍機,相繼對空放了幾槍。與此同時,身前身後那些民警、民兵手中的槍也對空放響了。
驟起的槍聲壓住了面前的喧囂,也驚醒了械鬥雙方的人們,大家這才發現,他們的女縣委書記劉金萍和老縣長黃建國正被一幫民警、民兵簇擁着,手持電喇叭立在高高的大漠河河堤上喊話。
黃昏的河堤上,風很大,劉金萍額前的鬢髮被吹向腦後,衣襟和裙擺旗也似的“忽達、忽達”飄,臉色嚴峻得嚇人,加上手裏又攥着槍,那模樣真不像個和平歲月里的縣委書記,倒像個戰爭年代的女游擊隊長。
劉金萍的口氣極為嚴厲,完全是命令式的:“都聽好了,上、下泉旺兩村的人全給我各自後退一百米!馬上退,不聽招呼的後果自負!村幹部們注意了,把你們村的人都給我無條件帶回去!我提醒你們,你們現在已經觸犯了法律!”
黃建國也一臉怒氣地跟着喊:“都聽到了沒有?上泉旺的退過河,到河對岸去;下泉旺的退到大橋上來。傷員馬上送醫院,死傷現場保持原狀,以便公安司法機關處理。”
河壩上有人大叫:“下泉旺炸壩,炸死了我們一個人!你們縣裏不馬上抓兇手,我們就不退!”
這時,泉旺鄉的王書記和幾個鄉幹部露面了,連哄加勸,要河壩上的人撤下去。然而,河壩上的人理都不理,還推推搡搡地和王書記吵,王書記和兩個鄉幹部便向他們打拱作揖。
劉金萍見王書記和兩個鄉幹部這麼無能,真是火透了,手中的槍一揮,衝著河壩上的人說:“我代表縣委、縣**再重申一遍:不聽招呼的,後果自負,一律按流氓鬥毆論處,先行拘留!”
話一落音,公安局長和武裝部長便帶着民警、民兵向河壩上沖。
河壩上的人見**動了真格的,一下子怕了,這才慌忙往河岸上逃。
雙方脫離接觸,局面總算控制住了。
然而,望着河壩上留下的一具血肉模糊的屍體和大漠河兩岸那一片片乾旱龜裂的土地,劉金萍心裏泛出一陣無言的苦澀。這哪裏是流氓鬥毆呀?這都是為了爭奪生存之水呀。黃建國說得不錯,水的問題不解決,就是多抓幾個人,重判幾個人,也免不了悲劇的再次發生。
劉金萍長長地嘆了口氣,對黃建國說:“我們還是再給市委、市府打個報告吧,咋着也得上這個南水北調的工程了。如果再這麼拖下去,我看就是對治下百姓的犯罪了!”
黃建國點點頭說:“我同意。不過,我也勸你不要抱太大的希望。你又不是不知道,現在市裏的財政情況比三年前還糟,上這麼大的水利工程談何容易呀。”
劉金萍說:“就不能自籌資金來解決么?沿河六縣一起籌!咱大漠帶個頭。”
黃建國眼一睜多大:“我的姑奶奶,你瘋了不成?想在平川這窮地方自籌八個億?!你又不是不知道,中央三令五申不準加重農民負擔,市裡那幫頭頭誰敢做主這麼干呀?若是鬧出了亂子,有人告上去,你不怕丟烏紗帽,人家也不怕丟烏紗帽嗎?!”
劉金萍默然了。
黃建國又說:“所以,再打個報告我不反對。可自籌資金的事,我勸你千萬別提,提也沒用。市裡那幫頭,誰也不會有好臉色給你的。你不信,我現在就和你打個賭。”
劉金萍心裏明白,黃建國說得不錯,便沒好氣地道:“我敢不信么?姜總是老的辣嘛,更何況你這七品縣令當到今天都當成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