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九
曹務平後來發狠,在母親劉鳳珠和父親曹心立面前不止一次地說過,只要有可能,他一定要把自己親弟弟曹務成送到平川大牢裏去好好休息幾年。曹心立聽后,一般情況下都不做聲,有時,也罵曹務成兩句。劉鳳珠卻嚇得要死,一邊央求小兒子不要再告,一邊要大兒子別和自己弟弟計較。這個母親在盡一切可能進行調解。
兩個兒子不接受調解,全不買母親的帳。
小兒子說:“媽,我這是忍無可忍,你家曹市長要把我往死路上逼,連個飯碗都不給我了,我不告下去行么?他平川不受理,我告到省里去;省里不受理,我告到中央,告到北京最高人民法院。我有最好的律師。”
大兒子說:“讓他去告好了,我最多輸掉這場官司。可你家那個寶貝兒子還想不想在平川呆下去了?我還就不信我日後收拾不了你家這個小無賴!”
做母親的劉鳳珠氣死了,罵過小兒子,又罵大兒子,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你們還認不認我這個媽了?開口閉口‘你家’、‘你家’。你們都只有一個家,都只有一個媽!”
小兒子說:“媽,看在您老的份上,要我不告你家曹市長也行,但有個條件,他馬上給我的公司註冊,再給我賠禮道歉,精神損失賠償費我也就不提了。”
大兒子說:“休想!我寧願公開輸掉這場官司,也不給你家這個小無賴註冊新的騙人公司,更不會去道歉!媽,你看看我們勝利煤礦的工人同志們過的什麼日子,再看看你家小無賴過的什麼日子,也就能理解我的心情了!”
每到這時候,曹心立總會嘆着氣說:“老太婆,我看你就別管他們的事了。你管不了,我也管不了。他們不是當年的小孩子了,不會為了你的眼淚就在各自的立場上讓步的。尤其是務平。你別說我又偏袒他,官官相護。他多難呀,當著常務副市長,還兼着市委副書記,管着全市那麼一大攤子工作,市裡那麼多不景氣的廠礦都要他過問,這個不爭氣的混帳東西竟還要告他,也是太不像話了!我看呀,務成這壞小子真到大牢裏去休息幾年,讓務平安心工作也真不是壞事哩。”
劉鳳珠實在沒有辦法,嗣後也就不大去管兩個兒子的事了。
…………
這時,曹務平手中的事情真是多極了。八縣市的一千一百里市縣公路已在吳明雄的主持下上了馬,雖說市委、市**有專門的班子負責,可作為常務副市長,要曹務平一天到晚參與協調處理的事並不少。市裏的總體經濟走出了低谷,但開不上工資的廠礦仍有不少。像勝利煤礦,雖說不吃大食堂了,可仍是飢一頓,飽一頓,有時工資發百分之六十,有時發百分之八十,幾乎從來沒發過全工資。
勝利煤礦這個老大難單位,是曹務平代表市委、市**親自蹲點抓的。和弟弟曹務成的官司即將開打時,曹務平正在醞釀一個大膽的計劃——把整個衰敗的勝利礦由平川市划給民郊縣,全礦一體實施聯采,讓河西村莊群義的萬山集團名正言順地和礦方攜手,以鄉鎮企業的辦法管理經營整個煤礦,以期走出絕境。
在市委常委會上提出這個改革方案時,曹務平胸有成竹地說:“這一步已到了非走不可的地步,晚走不如早走,被迫走不如主動走。河西村萬山集團和勝利礦三年多的聯采試點證明,鄉鎮企業的經營管理方法是行之有效的,不但用不着吃財政補貼,礦產資源稅還可以收上來,聯采隊的工人也可以拿到全額工資獎金,是於國、於民、於企業都有好處的事情。估計不應該有太大的阻力。修環城路時,我到勝利礦的施工隊調查過,吃大鍋飯和不吃大鍋飯就是不一樣。當把施工隊五百人的鐵飯碗端掉,完全按農民包工隊伍一樣管理時,這支隊伍表現出的素質是全路最優秀的!他們的拚命精神讓現場總指揮嚴長琪同志感動得落了淚。”
根據曹務平的方案,勝利煤礦從一九九六年一月起,全部固定資產和八干五百名職工劃歸民郊縣,由民郊縣委、縣**具體負責組織該礦和萬山集團的全面聯合。離退休人員由民郊縣負責,切實保障他們的生活,真正做到老有所養。其他在職人員,保留全民身份不變,保留檔案工資,離退休時照常享受國家規定的全民待遇,但在在職工作期間,一律實行真正的合同制。
曹務平把試點方案一介紹完,市長束華如就第一個表態說:“這個方案比較圓滿,看得出,務平同志為此做了大量的調查研究工作,也很符合勝利煤礦的實際。但我要提醒一點、那就是,長期以來形成的計劃經濟的消極影響不可低估。勝利礦怎麼說也還是個縣團級單位,我們不能忘了這一點。為了順利實施務平同志的改革方案,我意可考慮採取一些組織措施。一,讓勝利礦現礦長兼黨委書記肖躍進兼民郊縣委副書記,萬山集團董事長庄群義兼縣政協副主席或縣人大副主任。這表明市委、市**對勝利礦的行政級別不予降格。在這種前提下走這深化改革的一步,可能會減少一些阻力,至少是幹部的阻力。”
吳明雄沒急於表態,而是問曹務平:“你了解過沒有?勝利礦的最大開採期還有多少年?在無煤可採的時候又怎麼辦?如果儲量還很大,還能有較長的開採期,會不會造成國有資源的流失?”
曹務平說:“根據現存的地質資料看,按現在的開採速度,勝利礦所屬煤田,最多還可開採七到十年,而且大都是深部薄煤層,不存在什麼國有資源的流失問題。而有這七到十年的轉軌時間,再加上和鄉鎮企業的全面合作,勝利礦勞動力從地下向地上的轉移是可以完成的。”
吳明雄仍是猶豫,又提議說:“我看是不是這樣:在本次常委會上先不要急於定,把改革試點方案再拿到市人大、市政協多聽聽意見好不好呢?勝利礦的事大家都比較了解,集思廣益總沒壞處嘛!”
曹務平有些不滿了,說:“吳書記,我這可都是根據您和束市長的意思作了深入調查后拿出的意見呀!改革的陣痛有時不可避免,我也想了,可能會有人叫一陣子。但是,我們既然要把勝利礦的問題從根本上解決,就得使自己的神經堅強一點。”
吳明雄笑道:“好你個曹務平,倒怪我神經不堅強了!束市長提出的問題,你認真想過沒有?長期以來形成的計劃經濟的消極影響確是不可低估嘛!把一個縣團級煤礦划給縣裏,實施和鄉鎮企業的聯合,這在全國都沒有過,是大膽而富有想像力的,這種嘗試的精神和大的路子是對的。但是,這畢竟觸及了勝利煤礦幹部群眾最根本的東西,就是原有的體制。體制是個大問題,不能等同於水利上的以資代勞和修環城路時的市民捐款。出點錢,捐點款,就算他不情願,也不過罵兩句娘。而涉及到體制的根本性改革,搞不好他會和你拚命哩。”
曹務平不禁有些困惑,盯着吳明雄問:“吳書記,那您的意思是不是說,勝利礦的改革試點就不搞了?”
吳明雄搖搖頭說:“務平,我是建議多聽聽大家的意見,把我們的方案儘可能搞得圓滿一些,不是說不搞。不改革,像勝利礦這種單位是沒有出路的,這一點大家都知道。只是,我們千萬要記住,在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搞任何改革,都不能以犧牲穩定為代價,把我們現在正在進行的這場不流血的革命,演變成流血的動亂。”
這時,肖道清說話了。誰也沒想到,這二年除了自己分管的計劃生育和工青婦範圍,對啥事都不表態的肖道清,這一次對曹務平的改革方案竟持毫無保留的支持態度。
肖道清說:“我看,務平同志的這個方案還是切實可行的。對勝利礦,大家都很清楚,除了痛下決心,進行這種斷絕後路的徹底改革,沒有第二條路可走。這幾年來,輸血也輸過,撥款也撥過,會開了無數次,辦法想了無數個,解決了什麼問題呢?什麼問題也沒解決。吳書記有些擔心,怕出亂子,我倒覺得不會出什麼大亂子。為什麼這麼說呢?原因很簡單,那就是勝利礦的工人們這幾年待崗待怕了,現在搞全面聯采,有活干,有錢掙,工人同志們一般來說會心滿意足的。就算萬一鬧出點意見,我看也沒什麼了不起,不就是一個煤礦嘛!還能鬧出什麼了不得的大名堂?!在這方面我就有過判斷失誤嘛。當年南水北調工地上,水長縣一萬三千民工停工,我以為要動亂了,可事實證明,根本沒有什麼動亂,陳忠陽同志一到場,馬上處理掉了。”
吳明雄仍堅持說:“這不一樣。當年水長是一時一事的突發性事件,而今天這個勝利礦,是涉及到八千五百多人根本利益的大事,真鬧起來,就會沒有休止,甚至會鬧到省里去。所以,我的意見還是不要急於定,大家還是就務平同志的這個方案多聽聽不同意見為好。”
吳明雄一錘定音,第一次常委會沒就勝利煤礦的改革方案形成任何決議。
當晚,肖道清很難得地打了個電話給曹務平,說:“務平呀,今天你看出吳明雄的另一面了吧?!他真像你們所說的那樣無私無畏?不太對頭吧!對勝利礦,明明不改革就是死路一條,連我這種靠邊站的局外人都看出來了,吳明雄會看不出?他反對你的方案是什麼意思呀?”
曹務平知道肖道清自從坐了冷板凳之後,對吳明雄懷恨在心,兩年來一直在背後搞吳明雄的小動作,怕被肖道清鑽了空子,便淡然說:“吳書記也不是反對我的方案,只是要多聽聽各方面的意見嘛。”
肖道清長長地嘆了口氣,說:“務平老弟呀,你這就不懂政治了吧?你到現在還沒看出來么?這個老同志還想往上爬呀。你想想,他馬上要到點了,退二線往哪退呀?還不是想往省里退么?這幾年,他吳明雄用咱平川人民的血汗,掙下了自己的赫赫名聲,能不想着到省里弄個副省級玩玩?他既想弄這個副省級,還有心思再幹事?我和你說到底算了,你這辛辛苦苦搞下的方案,就先鎖在抽屜里吧!啥時等吳老頭摟着個副省級退下來了,你再去干吧!”
曹務平嚴肅地說:“肖副書記,我看你也是太過分了!就算吳書記不同意這個方案,也自有吳書記的道理,什麼往上爬?什麼副省級?你這是和我談工作,還是在背後搞小動作?!”
肖道清在電話里冷笑起來:“我搞什麼小動作?現在,我可以嚴肅地和你說清楚:鑒於吳明雄現在這種很不健康的精神狀態,你不要指望這個方案能被通過!就算你曹務平是他的親兒子都不行!我可知道這個老同志的狡詐了!他既不會讓你把這份改革的功勞搶到手上,也決不願為你主持的改革試點擔一點風險!人家現在準備功成身退。你懂不懂?!”
說罷,肖道清把電話掛斷了。
這讓曹務平心裏很不舒服……
然而,勝利礦的改革方案最終還是在第二次常委擴大會議上通過了。
是在勝利礦礦長兼黨委書記肖躍進、礦黨委副書記姚欣春到場列席的情況下,綜合了市人大、市政協的修改意見后才通過的。
通過的改革方案明確了勝利煤礦保持縣團級原待遇不變,肖躍進兼任民郊縣縣委副書記,主持勝利礦的日常工作和生產。為不造成勝利礦幹部工人可能產生的抵觸情緒,對庄群義的組織安排留作下一步考慮,現階段庄群義僅以經營副礦長的身份主管生產資金的組織和煤炭的營銷。
通過這個方案時,吳明雄確是遲遲疑疑的。
常委擴大會議結束后,吳明雄又把曹務平單獨叫到自己的辦公室里,和曹務平語重心長地交待了一番,要曹務平一定要保持清醒的頭腦,無論如何,決不可激化矛盾。吳明雄甚至明確地對曹務平說,如果這個試點搞不下去,隨時可以停下來。試點畢竟是試點,希望成功,也允許失敗。
曹務平覺得吳明雄像換了個人似的,便稍有不滿地抱怨說:“吳書記,搞水,搞路,搞城建,您多大的氣魄呀!咋在勝利礦搞一個於工人於國家都有好處的改革試點,您這麼擔心?您老讓我解放思想,放手工作,咋我一放手工作了,您就怕起來了?”
吳明雄笑了,拍着曹務平的肩頭說:“務平,你說我個人怕什麼?我今年已經五十九了,再有半年就要退下來了。我擔心的還是勝利礦幹部工人不理解我們讓他們吃上飯的苦心,鬧出亂子來。現在的局面那麼好,如果出現幾百、千把號人到市委、市**門前來靜坐上訪,社會影響就不好了。”
曹務平不由地想起了肖道清的電話,愣了一下,問:“吳書記,您是不是能和我說句心裏話?您是不是覺得自己年齡快到了,就……就不願再像過去一樣為咱平川,為咱的改革大業去拼一拼了?就想功成身退了?吳書記,我這麼問,您千萬別生氣,我敢這麼問您,正是因為我尊敬您,把您當做我的榜樣,才在這種純屬私人的場合直言不諱的。”
吳明雄沒生氣,可也沒回答曹務平的話,反問曹務平:“務平,你多大了?”
曹務平說:“吳書記,您知道的,我今年四十三歲,比肖道清小兩歲。”
吳明雄若有所思地說:“四十三歲,這就是說,到六十歲,你還能幹十七年。這十七年可不簡單哪,是最成熟,最富創造力的好時候。如果我吳明雄是四十三,而不是五十九歲,我該能再做多少事呀!”
曹務平心裏有些難過,便說:“吳書記,要是您真不放心,我看就把這個方案再擺擺,等過半年後再考慮吧。”
吳明雄一怔,說:“咋?等我退下來,讓你們這幫年輕人去擔風險?你這個曹務平呀,真是把我老頭子看偏了哩!不管有多大的風險,只要它是從黨和人民的根本利益出發,是從改革的大局出發,我吳明雄都敢擔!我還是那個話,在我吳明雄任平川市委書記期間,決策上出了問題全算我的,我是一把手。”停了一下,才又懇切地說,“務平同志,你就大膽去干吧。張大同的紡織機械和田大貴的康康集團不是殺出一條血路來了么?也許……也許勝利煤礦熬過今天黎明前的黑暗,也能殺出一條血路哩!”
這讓曹務平挺感動的,吳明雄還是吳明雄,肖道清的挑撥離間實在是可惡而又可笑的,於是,便點點頭說:“好,有您老書記和大家的支持,我就嘗試着改改看吧,一旦發現情況不對,及時把步子慢下來,或者停下來就是。”想了想,最終還是把肖道清挑撥離間的話和吳明雄說了一下,要吳明雄注意一下肖道清的非正常舉動。
吳明雄輕蔑地一笑,說:“這個人我看是不可救藥了。這兩年來,他哪天不在搞小名堂?這回大概又嗅到什麼好聞的氣息,自以為有什麼空子可鑽了!可我們還是按過去的辦法辦,不睬他,不管他,我們的決策和決策的實施,仍然不要受他的干擾和影響!”
曹務平說:“不過,這次和以往不同,我確實覺得有些意外哩。我可真沒想到,肖道清的觀點會一下子變過來,竟會主動支持改革,反過來利用勝利礦的改革試點,在背後四處搞您的小動作。”
吳明雄搖搖頭說:“務平同志,你錯了,肖道清這個人從來就沒有觀點,沒有信仰,所以,也就談不上什麼變。我是越看越清楚了,這個年輕人除了他自己的一己私利,再沒有別的什麼。算了,我們還是不談他吧!”
後來,吳明雄又提起了曹務成找曹務平打官司的事,笑着說:“這一陣子,你曹市長可是夠忙的呀,聽說還做了被告,是不是呀?親弟弟告親哥哥,真是一大新聞了。告的也算一絕,不是好人告壞人,而是壞人告好人。務平呀,你看有沒有必要讓市政法委干涉一下呢?”
曹務平沉思了一下說:“吳書記,我看還是先不要干涉吧。我想過了,這場官司打一打也好,至少有兩個好處。其一,完全撇清了我曹務平和他曹務成的關係,讓全市人民都看到,曹務平和曹務成不是一回事;其二,不論官司輸贏,我們都可以提醒一下司法界,讓他們注意到我國法制仍不健全這個事實,進一步加強和完善我們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情況下的法制建設。”
吳明雄點點頭說:“好,你這想法不錯。我的意見是,這兩個目的要達到,你這個常務副市長和我們的工商局還都不能輸,市政法委還是要過問。務平,你別搞錯了,這場官司可不是你們曹家的私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