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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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平川市整個經濟走出低谷時,平川聯合公司的經濟狀況卻在日益惡化。身為董事長兼總經理兼法人代表的曹務成被迫同時面對着八場經濟官司。六場是別人起訴他,兩場是他起訴別人。聯合公司這些年主動進入的三角債,在一九九五年十月,到了非清帳不可的時候。

為應付平川和外地法院的頻繁傳喚,曹務成從平川市第一、第二律師事務所同時請了四個大律師,一個大律師分了兩場官司讓他們去打。分配官司時,曹務成仍是牛氣十足,不在公司,而是在**大酒店的酒桌上,滔滔不絕地介紹情況。中心意思只有兩點:其一,自己的親哥哥曹務平做着平川市常務副市長兼市委副書記,這些人找他聯合公司打官司,真是在老虎嘴上拔毛;其二,三角債問題是全國性的問題,他的聯合公司也是受害者,在他沒能從別人手裏討回欠債之前,別人的債一分都不能付。就是別人欠他的債都還清了,他是不是馬上就還別人的債,也有問題,最多只能用庫存的商品抵債。

這些庫存商品既有國產的,也有進口的。國產的有:一九八五年生產的單缸洗衣機,一九八六年生產的俗稱“獨眼龍”的收錄機,一九八七年生產的十二英寸黑白電視機,十六年沒賣出去的已完全報廢的膠合板,已過了保質期的瓶裝罐頭,明令查禁的劣質化肥。進口商品有:韓國八十年代生產的二十一寸投影機,美國七十年代生產的口香糖。地方產品更豐富:有勝利煤礦生產的石英石,平川肉聯廠生產的陳年豬板油,平川某鄉鎮企業生產的無廠名無標牌劣質電器開關,等等,等等,據說其進價總值約為六千五百萬,而他的對外欠債只有不到五千萬,真正欠銀行的貸款僅為二百萬,只要大家儘力,官司打得好,三角債全清掉,公司剩餘資產仍達一千五百萬。

曹務成滿腔熱情地把四個大律師恭維成“四大金剛”,要求四大金剛為健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法制,為了國營性質的平川聯合公司的經濟利益,為保障國有資產的不大量流失,好好發揚一個司法工作者的敬業精神,兢兢業業、千方百計地打好各自分到手的官司。

舉着裝滿茅台酒的高腳酒杯,曹務成說:“來,來,各位金剛朋友,我曹某這一回把本公司的全部家底都交給你們了。從今天開始,我們就是一家人了。你們都有義務幫我出點子想辦法!”

四個大律師聽了曹務成的介紹,都出了一頭冷汗。

全面禿頭的一所大律師馬達,端着酒杯搖頭苦笑:“曹總,你這個聯合公司究竟是做生意呀,還是收破爛呀?咋所有庫存商品都是扔在大街上都沒人要的貨?”

半禿的一所大律師牛俊也說:“曹總啊,你這不是把全部家底交給我們了,而是把全部麻煩都交給我們了。”

另一個叫做陳偉的二所律師直嘆氣,不做聲。

還有一個二所的中年女律師一直俯在陳偉耳旁說什麼。

曹務成見四大金剛都不動杯子,只好放下酒杯,繼續說:“沒有麻煩,我曹某當然不會找你們四大金剛來。你們來也不是盡義務為我捍衛國有資產的,我要付給你們一大筆訴訟代理費和律師費。在這一點上,你們都放心,我曹某決不會把庫存商品當作律師費抵給你們的,我對諸位的律師費一律現金支付。不信,我現在就開支票給你們。”

馬好好也嬌滴滴地說:“各位大律師呀,你們可不知道呀,我們曹總吃虧就吃在心腸太軟嘛!這些臭貨當時買進來時,我都知道嘛!人家一說困難,他就同情,尤其是女公關、女推銷,在他面前一落淚,他呀,別說是破爛,就是狗屎都要了!這才落到今天這一步嘛!”

曹務成煞有其事地說:“還有一點也得說明一下:當時,也是沒有經驗呀,不懂啥叫市場經濟呀,又想着自己的親哥哥是咱平川的副市長,咱作為市領導的家屬、高幹子弟,咋着也不能讓人家在咱手上吃虧呀!我總得維護自己親哥哥威信呀,你們說是不是?”

二所的兩個律師,這時說話了。他們沒有回答曹務成的話,而是說,今天他們不奉陪了,先告辭,回去研究一下起訴書,再決定是否接他們分別分到手上的四起訴訟案。

為怕曹務成生氣,女律師特別解釋說:“曹總,我們接了你們的案子,就得對你們負責。沒有五成打勝的把握,我們一般不接,以免誤你的事,也影響我們二所的名聲。我們二所剛成立,總想搞幾個能勝訴的官司做做。”

曹務成的臉一下子就拉下來了:“這麼說,你們二所二位大律師認定我曹某連五成勝訴的希望都沒有嘍?”

陳偉馬上說:“我們沒這樣講,我們是說要回去研究一下。”

曹務成說:“那就請便!我不信這平川就不是共產黨的天下了,會讓國有資產大量流失!”

二所兩個不堅定分子此一走,再沒回來,四大金剛就變成了牛頭馬面。

曹務成在背後稱半禿的牛俊為牛頭,稱全禿的馬達為馬面。

牛頭的主張是,官司不在乎表面的輸贏,而在於能得到多少實際的好處。有人是贏了官司輸了錢,有人是輸了官司贏了錢。牛頭建議把庫存破爛全按當年進價抵給催得急、告得凶的債主,絲毫不要對債主隱瞞八場官司同時開打的情況,還要把風聲造足,能說成十八場官司同時開打更好,就說公司只有這麼點商品,你再到法庭糾纏不休,就算你官司打贏了,也沒東西可給你了。這樣一來,勢必會造成息訟局面,拿出這堆破爛的一半也就把六大債主打發掉了。

牛頭說:“曹總,你想呀,人家和你打官司是為了啥?不就是為了錢么?真要沒了錢,他還打個啥?還不搶在別人前面,能要點啥走就要點啥走?這不在於你賞么?你先賞誰,誰就能拉點陳年豬板油什麼的;你不賞,他屁都沒有!你曹總千萬記住,再不能吹什麼還有一千五百萬資產了。”

曹務成連連說:“是,是,是,牛大律師,我真是長學問了。看來搞市場經濟非懂法不可,要不,學了雷鋒還得吃大虧。”

牛頭很得意,一副教師爺的口吻:“不但懂法,還得學會用法。光懂不會用怎麼行?我對起訴的六家債主進行了一番研究,發現了一個對我們最有利的條件。這六家公司和銀行——不論是廣東的,還是上海的,還是平川的,都是國營單位。這就好辦了,只要有**,這破爛抵債就行得通了。人家贏了官司,把破爛拉回去一充帳,就啥麻煩也沒有了。”

曹務成叫馬好好認真記錄牛頭的教導。

馬好好便認真記錄,真格當了一回秘書。

馬面接着牛頭的主張,進行了深入的闡述和具體的安排。

老謀深算,是馬面的最大特點。

馬面不急不忙地說:“曹總,總思路就是牛律說的了,六場我方當被告的官司,不要想贏,就準備往輸里打。當然,最終不會全輸,也還有調解。但是,這裏的前提是,你要先宣佈聯合公司破產,要請會計事務所的持證會計做好做細破產帳目,以備各法院查證。在此之前,把還值點錢的東西趕快轉走,帳上的資金全轉走。不過,你這個法人代表不能走,該上法庭就上法庭,該回家睡覺就回家睡覺。要像主席說的,‘既來之則安之’,自己完全不着急。誰着急?六大債主着急。他們着急也沒辦法,你又不是詐騙,是不懂市場經濟,虧了本,用他們的錢繳了點學費罷了,法律上對你毫無辦法。”

曹務成當即請教馬面說:“對廣東和上海的那兩個公司,我倒不在乎,我拿了他們的破投影機、沒人要的黑白電視機,還他們點陳年豬板油讓他們拖到化工廠做肥皂,也算對得起他們了。問題是平川四家城市信用社難辦哩!我貸他們二百萬可都是現金呀,人家哪會要我的破爛?前幾天中山路辦事處管信貸的程主任還找了我,動員我把已抵押給他的膠合板再拿到別的銀行抵押一次,用抵來的錢還他……”

馬面馬上叫道:“好,好,這個管信貸的程主任犯法了!這叫教唆詐騙,有主觀犯罪之故意。已進行了抵押的貨物,豈可做二次抵押呢?該信貸主任知法犯法,性質更加嚴重。對中山路的八十萬貸款,我看可以考慮不還了。具體這樣做:你曹總要用主席‘誘敵深入’之法,把該主任教唆詐騙的話錄下來,最好把文字證據也拿到手,交到我或牛律手上,其它的事就由我們來辦了。”

曹務成連連點頭說:“好,好,這事我明天就去做。”

牛頭又提醒說:“資金和財產也要趕快轉移,我估計六大債主馬上就會提出財產保全。這一來,法院就要封你的帳,封你的商品。”

曹務成說:“財產保全人家已經提出來了。昨天,我的六個銀行帳號讓牌樓區法院、鐘樓區法院和廣東一家縣法院一起凍結了,肉聯廠的那些陳年豬板油也讓封了。”

馬面很關心地問:“你這六個帳號上一共還有多少資金?”

曹務成馬上問馬好好:“馬主任,這事你辦的,你知道,還有多少資金呀?”

馬好好說:“六個帳號上資金還不少呢,一共一千多哩,也怪我晚了一步,沒把中信銀行最後九百二十塊提出來。”

曹務成直埋怨說:“你看,你看,晚一步就丟了半桌酒錢,真是的!——吃了不心疼,丟了太可惜嘛!”

馬面笑道:“好,好,曹總,和你這樣的聰明人打交道,有意思,很有意思,我相信我們這次的合作會非常成功。”

曹務成馬上說:“不是這一次合作,而是要長期合作。我決定聘兩位做我的常年法律顧問。這個聯合公司破產之後,我準備再成立一家商務公司,註冊資金八百萬,不搞國營了,搞中外合資。公司名字都起好了,叫‘DMT國際商務公司’,外方是俄羅斯的一個朋友,叫他匯點美元過來驗一下資,再把美元拿走,公司還是我的。”

這麼一來,曹務成和牛頭馬面兩個大律師便成了患難之中的莫逆之交。

曹務成也算夠朋友,趁着幾家法院還沒把他的所有商品倉庫的分佈情況弄清楚,搶先一步,帶着牛頭馬面到平川郊外一個貿易貨棧一次提走十台十二英寸黑白電視機,兩台投影機作為幫忙的個人好處費送給了牛頭馬面。

牛頭馬面嘴上說這種小黑白電視機和投影機早過時了,得當垃圾扔,可還是笑眯眯地叫了出租車運走了。

事情果然如牛頭馬面所料,六場曹務成做被告的官司,四場調解,兩場敗訴。早調解的,債主還拿到了黑白電視、韓國投影機和“獨眼龍”收錄機;晚一點調解的,只好去運勝利礦的石英石,拿七十年代美國產的口香糖。

廣東和上海兩家勝訴的公司最慘,一家於勝訴之後,無可奈何地面對一堆國家明令禁止銷售的劣質化肥。另一家面對的是平川肉聯廠的陳年豬板油。劣質化肥在法院解封之後,即由工商質檢部門前往銷毀;陳年豬板油可以運走,但兩年多的倉儲費要由勝訴方支付,勝訴方一算帳,連運費加倉儲費已兩倍於豬板油的進價了,只得放棄。結果,兩家贏了官司的,都輸了錢,各自拿着劣質化肥和豬板油的進貨**回去沖帳了。

兩場曹務成告人家的官司,在牛頭馬面的授意下,由曹務成主動撤訴,暫時不打了。原因是,就算打贏,要來的錢物也落不到曹務成手上,還是要讓廣東和上海的公司拿去抵債。

曹務成一撤訴,上海和廣東兩家公司急死了,也氣死了,還不好和曹務成硬來,只好賠着笑臉,貼上差旅費一次次到平川來,請曹務成、馬好好和牛頭馬面吃飯、喝酒,希望聯合公司能繼續把官司打下去。牛頭馬面和曹務成便極一致地表示惋惜,怪他們當初不早一點接受調解,而對繼續打官司毫不鬆口。

然而,曹務成那個新的中外合資“DMT國際商務公司”的成立卻遇到了很大的麻煩。麻煩不是來自別處,卻是來自曹務成的親哥哥曹務平。

曹務平很偶然地在市外經委的一個情況通報材料上發現了這家申請成立的“DMT國際商務公司”,先還沒留意,後來一看中方負責人竟是曹務成,馬上火了,一個電話打到市工商局李局長辦公室,問李局長:“曹務成的聯合公司不是剛剛破產嗎?怎麼一下子又成立了一個中外合資公司?他哪來的錢?手續合法嗎?”

李局長說:“曹市長,這事我知道,所有手續全合法,也很完整。俄羅斯方面已從聖彼德堡匯了六十萬美元過來驗資,驗資報告就在我手上,中方曹務成的資金也進了帳,絕對沒問題。”

曹務平說:“這個人的資信情況你知道嗎?他八場官司一起打,坑了那麼多人,你們還不接受教訓嗎?李局長,我和你說清楚,你別以為他是我弟弟,就網開一面,真出了事,市委、市**要嚴厲追究你的責任!”

李局長說:“曹市長,你真弄錯了。曹務成的八場官司,都是經濟糾紛,都是合同違約之類的問題,就算坑了不少人,我們現在的法律也拿他沒辦法。至於不給他註冊登記,就更沒有道理了。”

曹務平說:“怎麼沒道理?國外對這種人就有制約辦法。新加坡不就有破產者入貧籍的規定嗎?凡入貧籍者,不但不能去辦新公司,連超過標準的富裕生活都不準過,你聽說過沒有?”

李局長苦笑着說:“我聽說過,可那是國外呀,咱中國目前的工商法上沒有這一條呀,你說讓我怎麼辦?”

曹務平說:“你把有關法律全找出來,再研究一下,要像曹務成和他的律師一樣研究透,找出理由來,對他所辦的一切公司都不予註冊,至少不能在我們平川註冊,連辦事處之類的機構都不准他設!”

李局長說:“曹市長,你想想,我是代表國家執行工商法的權威機關,對法律還能研究不透么?實在是找不出理由呀!”

曹務平火了:“那好,你們真找不出理由,就把責任推到我身上,就說是我這個市委副書記兼常務副市長說的,這家DMT國際商務公司不能註冊。就算我走你工商局長一次後門了,好不好?我這麼做是對大家負責,也是對我的親弟弟曹務成負責,你心裏要有數!”

於是,工商局李局長只好把不批准DMT國際商務公司註冊的原因如實告知曹務成和牛頭、馬面二位大律師。曹務成和二位大律師啥話不說,轉身就走,四天之後,便將一份行政訴訟狀遞到了牌樓區法院,狀告平川市工商行政管理局和連帶責任人曹務平。

在這份行政訴訟狀上,訴方義正詞嚴地寫道:“我國已步入法制軌道,國家的法制建設日益完善。但是,總有一些國家行政單位和部門屈從上級長官意志,有法不遵,肆意踐踏國家神聖的法律。平川市工商行政管理局及其連帶責任人曹務平先生,粗暴阻止我DMT國際商務公司的正常註冊登記即為最嚴重的一例。”因此,訴方在訴狀的結尾提出,“有鑒於此,訴方要求法庭責令平川市工商局及其連帶責任人曹務平遵守我國工商法,按照工商法之規定,依法給我DMT國際商務公司進行登記註冊,並賠償經濟及精神損失費人民幣二十四萬五千六百二十一元六角整(亦可以美元支付,其折換價為判決生效之日中國銀行公佈之美元兌付中間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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