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水火交融

…………就在這時，安靜的李火發現了些許異樣。

馮雨的頭稍微晃了一下，然後正在漸漸的，漸漸的下沉…………

他輕輕的向前扶在了塑料隔窗上，已經能很明顯的聽到那細如蚊吟的呼嚕聲。

疲勞駕駛的馮雨，已經在這一片喇叭鳴奏聲中，睡著了…………

李火看了看她睡着的側臉，覺得這個女孩應該很漂亮。

但是，此時此刻生活的疲憊給她畫上了妝，讓她無法綻放本來的光彩……

慢慢的，他伸出了一隻手，懸在了馮雨的肩膀上方。

咔噠，咔噠。

雨刷來回搖擺的聲音就好像自己今天聽到的秒針走動聲一樣，示意着時間正一分一秒的過去。

李火始終沒有繼續任何動作，也不知道是他覺得這樣碰人家女孩子身體不好。

或是對接觸他人的身體感到忌諱？

還是說他想讓馮雨就這樣……再多睡一會？

時不我待。

眼看信號燈的倒數正逐漸接近二十。

李火輕柔的將那隻手落下，讓那四根手指輕輕地落在了馮雨肩上。

頃刻間，他從指尖上感覺到家鄉的溫暖。

他不想讓這種感覺消逝的太快，又這樣停頓了有七八秒。

眨眨眼，抿抿嘴。

李火還是稍微施力，搖晃一下，將馮雨從沉睡中喚醒。

慢慢的張開眼，看着一望無際的紅色車尾燈漸漸消失，馮雨神態疲憊的的對李火說道：“我……睡著了嗎？不好意思…………”

繼而踩開油門，跟着那些前進的汽車們不斷向前開去。

開了一段路，眼看他們就要經過下一個路口，卻不料…………

那信號燈顏色一變，硬生生在路口把這輛出租車攔了下來。

時間，正正好好。

剎車引發的重力顛簸讓身體感到前傾，又穩穩噹噹的停下。

抬頭看着雨刷中，忽閃忽現的信號燈。

那型號老舊的信號燈無法顯示三位數的數字，就那樣一直停在九十九上，紅色。

還是紅色。

那是會令人緊張的，用來警醒的顏色。

也是……血的顏色。

缺乏睡眠的精神疲勞，緊張，內分泌紊亂，再加上自己剛剛竟然在駕駛的途中睡着……

馮雨感覺自己快要受不了了。

她有氣無力的靠在駕駛座的頭枕上，情緒幾近崩潰。

“天啊，我恨我的工作”

“我恨這輛車，它就好像我的棺材一樣，示意着我要死在這裏。”

李火眼皮向下耷拉着，看着已經被染濕的防滑墊。

他明白馮雨的這種感覺，但是，說不出話的他選擇了沉默。和聆聽。

“天殺的，它甚至根本不屬於我…………”

“等我死了，我知道他們會把我的屍體搬出這輛車，丟進下水道，再給它換一個人，換一個同樣失去夢想的人進去…………”

“有一次，甚至還有個人在後座上拉屎了。”

“我還得親自把那泡屎清理掉。”

“更別說那些醉酒之後的嘔吐物，他們比屎還令人噁心。”

“我背井離鄉，不是為了死在這可以移動的，沾染了排泄物和嘔吐物的棺材裏的。”

“但是……我為了生活……根本沒有別的辦法供我選擇…………”

越說越崩潰，越說越哽

咽，馮雨深深的喘了口氣，仍然注視着那顯示着九十九的紅色信號燈。

“你告訴我，這樣對嗎？”

聽完，一直沉默的李火徹底睜開了雙眼。

他移動了一下屁股，盡量坐在座椅邊緣的部分。往前靠了靠，接近了前座的塑料擋板窗。

然後輕輕地搖頭…………

“不對，這樣不對。”

緊接着，他又慢慢的抬起胳膊，向前伸手摸了摸馮雨的肩膀。

給予鼓勵和支持。

分享自己的情感和無奈。

讓她也能感受到，來自家鄉的溫暖。

咔噠，咔噠，咔噠————

安靜的車內，前車窗上的自動雨刷，節奏……就好像心跳。

馮雨微微抬頭，信號燈還顯示着九十九。

但是她沒看信號燈，而是在後視鏡中，盯着李火那張堅定又認真的臉。

（如果是這個人的話，能夠理解我的痛苦……）

慢慢的，慢慢的。

馮雨抬起胳膊，把自己的手也搭在了他的手上。輕輕的……輕輕的感受着人情冷暖。

那股溫暖好像故鄉飄過的雲。

好像池塘邊鳴叫的蟲。

好像火炕下燒着的柴。

溫暖人心。

但是很快，她又把手慢慢的拂過，撤下。

因為她知道，這樣做，什麼也改變不了，只是心裏會感覺到一絲絲安慰而已。

明天，她依然要被困在這裏，這有四個輪子的棺材裏。

李火的眼神有些遊離不定，他也感覺到了這種無奈的傳遞。

既然對方都已經把手放下了…………

很快，李火也把手從馮雨的肩膀上收回，整個人，後仰到了靠背上。

什麼都沒有說，李火又一次陷入了沉默之中。

他還能說些什麼呢？

他還能做些什麼呢？

努力？撐住，加油？

那些都是十分惡毒的話語，很明顯。

她已經很努力了，她已經要撐不住了，她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加油的了……

努力？撐住，加油？

在巨大的現實落差面前，這些惡毒的話語就沒有任何意義。

對別人說出口，像是非難。

對自己念叨着，像是詛咒。

………………就在這時，李火想到了些什麼。

‘我恨我的工作。’

他知道該說些什麼了。

因為……………………

“我也是，我恨我的工作，我恨我的生活，但是……我不恨自己。”

“我沒有必要恨我自己。”——他補充道。

馮雨笑了笑，察覺到氣氛變得沉重的她故作輕鬆的堅強了起來，對李火說道：“我也是……我也不恨你。”

笑容，又一次掛在了李火的臉上。

身心俱疲的兩個異鄉淪落人，坐在這樣一輛空氣煩悶的出租車裏，又一次向前駛去————

就像所有旅途和相遇的那樣，象徵著結束的終點和總會到來的離別還是到了。

到了。

李火已經抵達了他的目的地，一直作為落腳處的旅館。

映着破舊大樓的暖色燈光，車裏的二人被照的通紅。

李火的身上還是很濕，但他還是拿出了一張仍然乾燥，乾淨整潔的五十塊錢。

他用兩根手指夾住那張紙幣，從小窗口中往

前一遞。

“不用找零了。”

隨後，他憔悴的沖她笑了笑，拎起放在後座上的公文包，咔噠一聲打開出租車的門，又一次隻身一人走入了那片瓢潑大雨中。

插一句，我最近在用的追書app，緩存看書，離線朗讀！

碰的一聲。

他關上了車門。

坐在車裏的馮雨慢慢低下了頭，不致一言。

嘩啦啦啦——車外的雨依舊下個不停，將車窗打濕，遮蓋了人們的視線。

空氣中瀰漫著霉味，彷彿車內與車外徹底隔絕，變成了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

和城市一樣冰冷的雨水又一次毫無情面的將李火打濕。

一步，兩步。

每走出一步，李火就感覺自己的身體愈發沉重。

他還想說些什麼，他還想做些什麼。

又一步，他停了下來。

他，想起了不久之前，自己救下那隻黑貓時，渾身上下湧出的勇氣。

那個時候，他想死的時候沒能擁有的勇氣。

如果能鼓起勇氣向前的話………………

這種狗屎一樣的人生和工作………………

一定會有什麼改變的才對！！

猛的一回頭，雨水飄飄洒洒的零落。彷彿舊日的自己，已經被沖刷的甩下…………

李火發現，車窗里的馮雨也在望向自己。

緊接着，他快步上前，敲響了出租車的窗戶…………

嗡——————

那扇窗戶十分平緩的落了下來。

再沒有什麼可以阻隔這兩個人的相互對視。

面面相覷之中，誰都沒有說出一句話來，只是相互凝視着對方的眼睛。

一時間，李火也被馮雨的雙眼吸引。

那有些黑眼圈的雙眼好像畫上了一副煙熏妝，看起來好看極了…………

一陣沉默之中，李火將他想說的千言萬語全都匯聚成了一句話————

“我住三零一室。”

咔噠。

李火話音剛落的同時，馮雨感覺身體一陣搖晃。

原來，這個時候出租車的後門也被打開，又有一個女子自顧自的坐上了車來。

她說：“去八十五號大街和平安大道的交叉口。”

啪嗒。

說完，她就把傘一收，更隨手把車門關上。

回過頭來，馮雨又看了看車窗外的李火。

他站在雨中，一副無依無靠的樣子，像是一隻無家可歸的小狗，等待着主人的疼愛。

兩人的表情差不多的窘迫，凝視之間，新來的乘客好像並不存在一樣。

時間與空間彷彿在這一刻凝固。

咔噠咔噠咔噠——

一片安靜之中，那雨刷的速度越來越快…………

兩顆心臟，也怦怦直跳——————

眼看熱烈的視線之中，就要迸射出些許火花。

…………………………電梯間裏昏暗的照明，和車內沒有什麼不同。

嘩啦嘩啦，下個不停的暴雨，發出的聲音也和淋浴的噴頭沒什麼兩樣。

李火脫掉了已經濕透的西裝，只穿着白色的襯衣，一個人獃獃的坐在床上。

他在做他最擅長的事情。

他在等待。

他很擅長等待。

咔噠一聲。

浴室的門打開了。

李火已經等到他要等待的東西了。

他已經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