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喧囂協會(四)
第二碗吃完,沈醉半靠在椅背上,感到十分滿足。
他不是貪吃的人,今天也體會到了食物能給人帶的快樂。
他暢想,如果“天衣教”的教徒們嘗過這家的炸雞排飯大概也會放棄對於“物慾”的排斥。
老闆娘為他續上一杯大麥茶,他喝着茶視線掃到了一旁的小女孩身上。
四周的調味瓶被女孩挪到了自己面前,她先將這些瓶子按某種順序擺放好,接着就目不轉睛地盯着看。
老闆娘小聲說:“這孩子有點怪,不說話,總愛擺弄桌上的瓶瓶罐罐,別人還不能碰,一碰就哇哇亂叫。”
沈醉也看出她有點特別,問:“她怎麼一個人,沒大人看着?”
老闆娘繼續小聲說:“她有個哥哥,看上去比你大幾歲,長得文文靜靜的。不知道什麼原因,每天我一開門,她哥就把她留在我這兒,花十份雞排的錢買一份給她吃,一直快到下午的時候才把她接走。”
沈醉笑道:“哈哈,那是把你這人當託兒所了。”
“可不是么。”
店裏又來了客人,老闆娘忙着招呼,沈醉轉頭望着小女孩。
她長得十分秀氣,頭上的黑髮只有薄薄一層,眼睛大卻無神,手腕內側有幾條清晰可見的抓痕。
女孩盯着一眾調味瓶看了很久,突然露出沮喪的表情,雙手抱頭,無聲地落淚。
周圍的人沒聽到哭聲,沒察覺有何異樣,只有沈醉看到了大為吃驚。
他連忙起身,走到女孩身邊,問她:“小朋友,你怎麼了?”
女孩沒有抬頭,先用手指了下調味瓶,接着雙手捂住耳朵,蹲在了地上。
沈醉不明白她什麼意思,更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扶她起來,她依然是用手指着調味瓶子。
問題是在調味瓶上,沈醉心想。
他左看右看這些瓶子,看不出頭緒,於是就站在椅子上向下俯視。仔細研究一番,他發現餅子擺放的位置有點像傳統將棋的佈局,只不過缺了些棋子。
這看着像是進行到中局,他突然意識到,與此同時在腦中推算着每個瓶子對應的棋子。
最下的應該是大將,如果按棋子行進的軌跡,在最極端的情況下推算,對方五枚兵已經過河、車炮正在渡河,而己方只有一枚相護帥。至於造成大將本陣空虛的原因,應該是已方進攻節奏沒把握好,被人截斷了中線的聯繫,使得車炮孤軍深入,進攻無力、回救不及。
沈醉平時也愛下棋,遇到老手的時候,初期殺的興起,但對方總能在不經意間慢慢消耗掉你的有生力量,最後讓你孤立無援。現在這個棋局確實是進退兩難,但並非到了無藥可救的地步。
沈醉摸着下巴,認真思考了許久,腦中閃過一個點子,他拍拍女孩的後背,將她扶起,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棋盤”,意思是問她自己能不能試試。
女孩像是明白他的意思,眼淚不留了,眨巴着眼睛看着他,然後移動了敵方的“車”,車一平五,將軍。
沈醉開始移動“棋子”,象七進五。
女孩,兵六進一,將軍。
沈醉,將五平四,吃兵。
女孩,車五平六,將軍。
沈醉,將四平五。
女孩,相三退一。
沈醉以進為退,卒四進一,對方大帥危在旦夕。
女孩,車六退四,吃卒。
沈醉埋伏在一邊的炮這時有了用武之地,炮九平四,借力打掉了對方的車,局勢瞬間扭轉了大半。
女孩沒走下一步,她也看出之前尷尬的局面已經有所緩和,於是露出了笑容。
身後傳來一個富有磁性的聲音,他說:“能讓我妹妹開心的人,你還是第一個。”
沈醉轉身,說話的是一個文質彬彬的公子哥,他面帶微笑,給人一種很親切的感覺。
“能解開她棋局的人,你也是第一個。”他又說。
女孩聽到他的聲音,急忙跑向他,抱着他的大腿。
沈醉突然被他一誇,感覺臉上一陣熱,說:“哦,我就瞎試試,棋還沒下完,也談不上解開吧。”
公子哥說話很直率:“謙虛了,你叫什麼名字。”
“沈醉,三點水的沈,醉酒的醉。”
公子哥說:“有趣的名字,多半是因為給你起名字的人經常喝醉的緣故。我還有事,以後有的是機會聊,再見。”
說完抱起女孩拉開門走了出去,他的乾脆利索讓沈醉愣住神,等緩過來才意識到他問了沈醉的名字,卻沒有留自己的名字,有失禮數。
沈醉和老闆娘道了別,屋外陽光大好,溫度灑在身上很舒服。
布蘭登沒出過遠門,不會有什麼本地朋友,能是什麼人會約他?沈醉想不出。去布蘭登的住所尋不見人,在附近的街道溜達了一圈也沒瞧見人影,沈醉只好獨自回家。
回家后,他從行李箱中取出了明天要穿的衣服,因為是捲起來放的,沒什麼褶皺,他就掛了起來。皮鞋被壓在行李箱最下面,找起來有點費勁,好不容易取出來一看,鞋面已經被壓變了形。
沈醉從樓下的鄰居那兒討來幾張廢報紙,揉成團塞進鞋裏,又用濕布擦了一遍,看着倒不寒磣。
坐在沙發上,他翻看着學校發的必讀書單,其中有一本《信仰與戰爭》引起了他的興趣。他在心中默記下書名,決定下次去智慧宮的時候看。
“咚咚。”有人敲門。
沈醉懶洋洋地起身,走到門前。
透過一道門縫,他看到的是一雙明亮烏黑的眼睛,那是他見過的最美的眼睛,既純凈又易碎。
阿曼達取下青色的面紗,露出淡淡的笑,巴掌大小瓜子般的精緻臉龐輪廓幾乎沒有粉飾,小巧玲瓏的鼻子清秀無倫,兩葉薄薄的絳唇也讓人有種想要去親吻的衝動。
沈醉推開門,雙手變得不知所措。
“你怎麼來了?”他問,又搶着回答;“哦,是來找布蘭登的吧,我們兩個互換了住處,現在我住這裏。”
她緩緩地說:“我已經見過他了,現在來見你。你不準備邀請我進來嗎?”
原來布蘭登要約見的人是她。
“不,不,快進來。”他連忙說。
她一進門正好看到了掛着的墨綠色羊毛長大衣,就問:“試過了嗎?合適嗎?”
“正合適,謝謝你。”他微微抬着頭,視線則向一側偏離。
她微微靠近他,說:“覺得你穿這個顏色好看,就自作主張替你挑了,怕你不喜歡。”
“喜歡的很。”他堅定地說。
她輕輕撥開烏黑的捲髮說:“我是來告別的。”
他咬着嘴唇沉默不語,想聽她接下來說什麼。
她望着他說:“父親決定送我入禁中,如果被選中,以後便不會再見。”
這句話被磨成針,刺透他的心。
他依舊沉默着。
她問:“你沒什麼想和我說的嗎?”
他說出了一句令所有人失望的話:“恭喜你,算是如願以償了。”
她笑了笑,溫柔地說:“你啊。。。”
她停頓了片刻,接著說“你啊,一定要替我照顧好布蘭登。”
“放心吧,我會一直在他身邊。”
他想多說點什麼,嘴巴卻張不開。
阿曼達走以後,自責和憤怒壓得沈醉喘不過氣來。
他閉上眼,腦子裏浮現的全是她是身影。於是他用手撫摸自己的慾望,試圖排解這些負面情緒。
在那種后,他感到如釋重負,身體變得沉重。
在夢中,她向他招着手。
她的面前像是掛着一簾紗,唯有一雙大大的烏眼睛是明亮的。
別離開我,沈醉想要問她,卻怎麼也發不出聲音。
漸漸的,她消失在黑暗中。
他把她弄丟了,不論夢裏還是現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