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囿於女色之輩
千湖境內,韓慕翮是真的得意着。
可祁俊軒卻未必,自金州突然昏倒,他的身子就全然不行了,一月里只有兩三日能撐着起來見見謀士和將領,權柄交付韓先生和馬遇處置,而馬遇是將領,他所能管者不過是調兵遣將之事,其餘政事全由韓先生一人把控。
千湖諸州多隻知韓先生,未知還有西王。
馬遇深深憂心,卻又覺自己是小人之心,韓先生一心為西王大業謀划,自己又怎麼能如此懷疑同僚,於是他日夜焦慮不堪,白日時整頓軍伍,夜間仍舊輾轉反側不得安息。
便在這時,定王世子妃在固州產下一子的消息傳遍天下。
“折了近百人,連個空蕩的王府都沒摸進去也就罷了,一個孕婦從京中大搖大擺地來到了眼皮子底下都不知曉,一群廢物。”
衛零垂首單膝跪在地上,頭臉上都是水跡,“主公,非是我等不儘力,言致身邊有高人相護,屬下懷疑,那是釋族少主。”
韓慕翮狹長的鳳眼微微一眯,透出無限寒意,“懷疑?”
“屬下有八成把握可以確定,除了釋族,不可能有第二方勢力有如此強的掌控力,且言致去了一趟建州回來身邊便跟了一個尊榮不凡的男子,此後又隨軍做了軍師,屬下以為······”
“所以此人已做了言致軍師近一年,卻連名姓都不得知?”
衛零沉默,這確實是令人匪夷所思,但也正是如此令他越發確定那就是釋族少主。
“不過是群故弄玄虛之輩罷了,若他釋族當真有那等決定天下歸屬的能耐,又豈會只是一個小小的釋族。”冷笑一聲,韓慕翮重新續了一杯茶,道:“宮中如何?可能接近小皇帝?”
“不能,承擎帝崩后,太后領着眾妃遷入壽寧宮,新帝年幼,後宮空虛,宮中暗衛晝夜守在新帝身邊,無從下手。”
韓慕翮摸了摸拇指上的白玉扳指,輕笑道:“這也不能,那也不可,既是如此無用之人,活着作何?”
他聲調極輕,衛零卻猛地將雙腿都跪到了地上,連忙道:“主公恕罪。”
“行了,收攏人手,保留暗樁,其餘人全部撤出京城,衛三領人往西南,殺季雲穆,若完不成,便不必回來了。”
衛三從暗處出來,跪到地上,沒有說話。
衛零沉默了一下,沒有立即領命,幾息后才猶豫地道:“主公,你身邊不能沒有衛三。”
“若有人闖到了我身邊,如那一夜的佛家少年和那位釋族少主,衛三不過是我面前多出的一具屍體。”
“主公,那黑衣男人,是釋族少主?”衛零心中驚跳,他至今還記得那個男人出現時帶來的壓迫感,那樣性命置於他人掌心的無力,誰也不想經歷第二次。
“你以為還能是誰?這世間能人雖多,卻也屈指可數,那佛家少年,八成便是言致了。”
他命人查了近兩年,也沒查到任何佛家出身的天才少年,那個少年一看便非甘願隱姓埋名之輩,怎會半分消息皆無。
今日衛零提及釋族少主,他才猛地將此事串聯起來,那樣睥睨天下的氣勢,和那少年嬉笑怒罵的性子,只會是這二人無疑。
“主公,若那當真是釋族少主與言致,以釋少主對她的維護,二人怕是相識之日不短。”
韓慕翮譏諷一笑,道:“囿於女色之輩,再是英雄也氣短,不必顧慮,行了,衛三去吧。”
“屬下領命!”
衛三離去后,衛零也受命離開,韓慕翮獨自在窗前站了許久,一直看着這院中的一株老梅樹,無花無葉,僅有老枝彎彎扭扭的伸展着。
那年公主府的梅林里,京都聞名的美人都出現在了那裏,言致那年不足十三,尚顯稚嫩,卻已將滿園梅花與美人的光色都奪了個乾淨。
以那般容貌,本該是被掌權者養於金屋的,她卻生在了言家,生作了奕孺太子的女兒,在戰場長成,在京都眾多兒郎的環繞下肆意飛揚,如今做了大祁首位女將軍,又得了釋族少主的維護。
這樣的天之驕女,真是讓人看不慣呢。
“韓先生,王爺要見您。”
朱虎的聲音自門外傳來,韓慕翮緩緩關上窗,拉開門后,他又是西王麾下睿智儒雅的第一謀士。
祁俊軒雖已病不能行,但他仍是王,韓先生再有能耐,千湖諸州再如何知曉他的身份,他也只是個謀士。
“王爺今日可還好?”
祁俊軒被人扶靠在軟塌上,因他長病,屋內見不得風有些昏暗,但他能清楚地看清面前人的容貌。
這張臉,他自初見便念念不忘。
為她,他將滿院姬妾視為無物,多費百般心力才將那些勛貴們籠絡住。
為她,他本可以徐徐圖之,卻一次次聽她的建議,一次次冒進,最後將自己落入這般境地。
到頭來,她卻不是她。
難怪她始終不願入府,不願讓他近身。
“甚好,自暈倒那日到如今,有半年余了吧,我難得如此清醒,先生,請坐。”
韓慕翮眉心微斂,細細看了一眼他的神色,但他實在是太憔悴了,面色蒼白到看不出絲毫變化來。
看不出來便不看了,韓慕翮在塌邊的椅子上坐下,斂袖垂眉恭謹地道:“王爺有何吩咐?”
“吩咐?”祁俊軒喃喃地反問出聲,語調似諷似笑,終還是笑了出來,輕輕的笑意掛在臉上,“睜眼便只有這院中四方天,我能有何吩咐?若無吩咐,便不能與韓先生聊一聊?”
“王爺是主,想與某說話隨時都可以召某前來,您請說。”
說什麼?
祁俊軒閉了閉眼,他曾覺得與她無話不可談,每日見花見草都要與她說上一二,縱使她經常只是靜靜聽着,不作多少回應,他也覺得滿心歡喜。
如今卻······
“先生字慕翮,不知名甚?”
韓慕翮抬頭,揮了揮手,朱虎便領着屋中伺候的幾個侍女一道退了出去。
“回王爺,某名韓湛。”
言天的鐵騎踏平千湖時,祁俊軒已十來歲了,那時衛王妃帶着幼子自焚的消息遍傳天下,因此事,世人還曾詬病言天對婦孺趕盡殺絕非男兒氣概。
衛王幼子,七月能言,三歲作詩,五歲作文,天資聰穎非常人可比,一度傳為佳話。
遙記得,千湖之亂前,衛王進京,皇祖父問他,為何不將幼子帶入京中,衛王寧肯將世子留下也不願送幼子入京,可見其對這幼子寵愛之甚,期望之甚。
“當年入京為質的世子是你的嫡親兄長吧,我曾與他有幾面之緣,如今想起,你二人眉目是極相似的,不過是我從不曾去想,也不願相信罷了。”
韓慕翮冷笑一聲,道:“幾面之緣?你當我為何至今不殺你?”
祁俊軒一直不知他留着他作何,如今千湖之地只有一個馬遇是他的部將,其餘人皆是韓氏的追隨者,他若殺了他,要籠絡馬遇也非難事,為何要留着他?
這一刻,他才想起來,衛王世子被賜死那日,他命人為其收殮了屍體,葬到了城外清風山腳下,還親手寫了塊墓碑插上。
那時他只是想着世子入京后曾與他一份千湖特產,他還了這份禮,又能讓世人看到他的良善,乃是兩全之事,何樂而不為?
倒不想如今替他撿回了一條命。
這世間因果,真是說不清道不明之事。
“原是如此,我當時不過是為了自己的聲名罷了,沒有任何好心,先生有宏圖大志,又何必留着我礙事?”
韓慕翮傾身,壓到祁俊軒面前,眼眸微眯,唇角帶笑,眉目卻冰冷凍人,“怎會礙事,韓某不過是王爺麾下區區一謀士,事事當以王爺馬首是瞻才是。”
祁俊軒猛地閉上眼,側過頭,“先生請回,本王乏了。”
“王爺好生休息,某告退。”
出得門時,他忽然停住,道:“對了,有個消息須得報給王爺知曉,定王世子妃在固州產下一子,十日後,鎮西將軍將在固州城為定王長孫辦滿月酒。”
門闔上的聲音傳來許久,祁俊軒才緩緩張開眼睛。
言曄的兒子出生了嗎?
鎮西將軍······
阿草這丫頭,果然總是出其不意,膽子比誰都大。
可惜了,他卻從未有真正與她交手的機會,以後恐怕也不會再有了。
野望野心,天下權勢,皆與他無關了。
他是為何要叛逃舉事的呢?
怎麼有些想不起來了。
他如今,不過是苟且偷生罷了。
祁俊軒裹了裹身上的毯子,縮了下身子,緩緩閉上眼,無力去想他還有沒有日後,連這般苟且偷生的日子都不知還能有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