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風起(二)

85風起(二)

五天之後的下午,穆紫杉來到了紙條上所約定的地方。

那個小屋所在的位置很偏僻,穆紫杉在小街小巷之中繞了很久才找到,為了出來時不被人懷疑,穆紫杉還特地把玉琮也帶了出來,走時和下人說是帶着玉琮去街上遊玩,後來玉琮聞到一家店裏傳出的菜香忍不住想去吃,穆紫杉便拿了銀兩給他讓他先去,自己則掉頭直奔紙條上所約定的地方。

在那小屋門前三長二短地敲門,敲過兩輪之後便有人來開門引她進去。看這做事的風格很像上一次她見過的那個蒙面女人,想到那次那女人用錦月威脅她的事,她心中按捺不住對那人的憎恨,可是待她進去之後才發現房裏的人根本不是她想的那個。

會面的小屋當中,一名身着青色長衫的男子正立於穆紫杉的面前,那人身材挺拔偉岸,面容稜角分明,卻是她在師門中最為敬重的大師兄。

師兄一向沉默寡言,對人不苟言笑,見到她來了也只點了點頭,並未多說什麼便直接跟穆紫杉道明來意。

“師父派我來催你,儘早拿到芙蓉令,還讓你儘力取得赫燕霞的信任。”

穆紫杉聽完心中困惑,可還是朝她大師兄點了點頭,師兄這次來傳達的東西早就有人傳達給她了,她不懂季師兄為何還要專程跑來這裏親口與她再說一道。

“這一次師父讓我來,還有另外一個事情。”

季青榆表情嚴肅,讓穆紫杉忍不住緊張,只道師門又給她下了什麼別的命令,哪曉得季青榆說出的是讓穆紫杉更加震驚的事情。

“師父說,等你辦完這次的事情之後,也該好好考慮一下你的終身大事了……”

“師父還說,若是你沒意見,便將你許給我……等你回去之後,他便替我們籌備婚事,讓你風風光光地出嫁。”

季青榆還是一如以往,臉上沒有任何錶情,好像他在說的是一件與他無關的公事一樣。

穆紫杉與季青榆算不上親密,可在天禹門中的確算是除開梁錦月之外關係最好的人。從前師父一直都讓季青榆教她練劍,有時候出去辦事她也常和季師兄在一塊,這個師兄為人耿介,對待師弟師妹雖然嚴肅卻一直很公正,只是穆紫杉除了對他有敬重之情外,從未想過與他有男女之情,也不知她師父為何會做出如此的安排。

“師兄你答應了?!”聽季青榆的口氣,好像他們成婚之事已經是鐵板釘釘的事實,穆紫杉聽到這消息之後頭腦一片空白,雖緊緊捏着拳頭卻難以控制內心的振動。

季青榆聽后並沒有否認,頓了一頓,朝着穆紫杉點了點頭,只是臉上無喜亦無怒,看不出他真實的心意到底為何。

兩個人成婚憑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再尋常不過,穆紫杉從小沒有了家人,婚姻之事由師父做主也是常理之中的事,季青榆的人品才貌都是上等,師父又說要為她籌辦一個風光的婚禮,若是旁人聽來,一定會贊這是一段美好姻緣,可是穆紫杉聽到這個消息之後,心中卻是說不出的憤怒。

為何自己的終身大事要由別人來決定,為何他們便認為一個女子長大成人之後便應嫁做人婦,穆紫杉緊緊地捏着拳頭,心中氣憤難耐,可是卻難以在師兄面前說出她心中所想。

如果這些話真的告訴師兄,他肯定會覺得這是大逆不道的事情吧,也不知是不是和赫燕霞在一起呆得久了,慢慢變得像她一樣輕視禮法,所以才會對旁人覺得理所應當的事情憤慨不平。

“師妹……你……”見穆紫杉一直緊緊捏着拳頭,季青榆也覺察到些什麼,只是心中不敢肯定穆紫杉是因為什麼露出這樣的表情。

“這樣的事為何要決定得如此輕率?師兄你難道便願意自己的終身大事被這樣決定?你難道就不生氣么?!”

穆紫杉發怒的樣子讓季青榆有些意外,在他的印象里,穆紫杉一向都是唯師父的話是從的,師父的命令不管有多難她都會儘力去完成,卻不想師父替她安排好的婚事會讓她如此憤怒。

“我為何要生氣?”

季青榆一臉平靜,回答得理所當然。

“而且……如果我不願意的話,我自然不會同意。”

季青榆說著便從懷中掏出一枚細白瑩潤的玉佩,拉過穆紫杉的手將玉佩放在她手心裏,他的表情平靜柔和,與以往穆紫杉所見的嚴肅不同,甚至讓穆紫杉覺得這是他鮮少的在臉上流露出感情的時候。

“這是我母親臨終前交給我的,讓我把這玉佩交給我未來的妻子,我現在把這東西給你,就當做是信物了。”

師兄對這婚事的泰然接受讓穆紫杉意外,更讓她意外的是他竟將家傳的玉佩都交到她手上。

“師兄,這件事不能如此輕率地決定……也許我並不是你應當娶的那個人……”這禮物代表的意義太過厚重,穆紫杉不知該怎麼接受,可當她和季青榆說這東西她不能收時,卻被季青榆堅定地將那玉佩按在她手心裏。

“當不當娶,我自己心裏明白。”

“可是我現在身處泥潭之中,能否脫身都還尚未知曉,更何況……我現在……”

“師父派你來接近赫燕霞這件事我本就覺得不妥,可是現在除了你,再沒有別人能接近得了她……”

季青榆眼中閃過一絲矛盾,但還是一直堅定地握着穆紫杉的手。

“那些傳言我聽過,那是他們為了讓赫燕霞相信你已經背離師門故意散佈出去的,我相信你不會是那樣的人。”

師兄的堅定讓穆紫杉難以否認,那些傳言穆紫杉也聽過,其不堪入耳的程度幾乎讓她想要自戕,只是師兄此時的信任令她安慰的同時也令她心中愧疚痛苦。雖說那些傳言大多數都誇張得厲害,可裏面所說卻也不完全是假,她與赫燕霞的關係她不知該怎麼形容,可她知道她與她之間早就超過了世人所能接受的程度,也早就超過了她心裏設定的底線。

明明那一切已經成為事實,她卻無顏在師兄之前說出口。

或許在內心深處,她仍舊覺得她與赫燕霞的這一段孽緣是無法原諒的罪孽。

“你在瓊英宮要小心行事,赫燕霞那人陰晴不定性格又暴虐,只是她的心思極細,你可千萬別讓她抓住了破綻。”

季青榆眼中有擔憂的神色,雖然只是在他眸子裏一閃而過,卻還是沉重得像石頭壓在穆紫杉的心口,讓她再說不出話來。

###

那天一大早,桑鳳鳳在接到屬下的報告之後就一直在屋裏發脾氣,一邊罵那屬下是個沒用的廢物,一邊還順手把她拿在手裏的杯子砸成了一地的碎片,直嚇得那個下屬半跪在她面前瑟瑟發抖。

“讓你們去辦多大點事?不就是去看着肖紅苓么,怎麼你們還能讓她惹出這一堆亂子來?!!”桑鳳鳳說著又狠狠在桌上拍了一下,只聽屋內響起震耳的聲響,桌上的杯盤都跟着桑鳳鳳這一拍抖動了好一會兒。

“令主……這……我們都是按着您的吩咐去辦的,只是肖姑娘武功比我們好,我們想攔着她又不敢傷了她,所以才……”

“所以才什麼?!!所以才顯得你們都是一幫廢物么?!!!我明明白白地告訴過你們吧,那肖紅苓喜歡惹是生非,叫你們好好看着她點看着她點,就是叫你們攔着她別讓她又去惹上了誰,你們是一天到晚都在吃乾飯么?!!連她一個小姑娘都看不好?!!”

“可是……那天晚上,我才被肖姑娘叫去替她買宵夜,回來之後我手下那兩個就被她打昏了,我還以為肖姑娘是不喜歡我們老跟着她才想跑了,哪曉得她那晚上就去把長青堂的鎮堂之寶給砸壞了,現在長青堂的人到處在找肖姑娘,還說非要扒了她的皮削了她的腦袋才肯算……我怕這事情鬧大了,所以才急忙趕回來通報令主您……”那下屬跪在地上抖個不停,桑鳳鳳看着他這副樣子心裏更是說不出的火氣,隨手在桌上抓了一個杯子又朝着他狠狠砸了過去,只聽地上一聲瓷器碎裂的脆響,那個屬下的身邊碎了一地的瓷杯殘渣,他的膝前還有剛才桑鳳鳳茶杯里的茶水將他的膝蓋都浸濕了。

“你還怕這事情鬧大了?!現在都把人家的鎮堂之寶砸壞了,這事情鬧得還不夠大?那長青堂是什麼?那可是三堂之一的長青堂,是她肖紅苓一個人就能打得過的么?!那肖紅苓腦子不夠用不怕死也就罷了,你們在一旁看着還不攔着她?!你們又不是不知道她是個怎樣的性子,她不鬧得個天翻地覆肯定是不會罷休的,你們就該把她綁起來關在房裏,哪都不准她去,也省得現在攪出這麼一堆事叫我心煩!”

“而且你們又不是她的手下,怎麼那麼聽她的話?她叫你出去買宵夜你就是買宵夜了?你難道就不會動腦子想想?!!”

“可是……令主您不是叫我們不準惹怒肖姑娘,若她有什麼需要的,就聽她的幫她去做……”那屬下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越說到後面心裏越是沒底氣,在他忍不住抬頭看時,果然看到桑鳳鳳氣得猙獰可怕的表情,然後又馬上看到一個朝他砸過來的杯子擦着他的臉頰砸到了地上。

那杯子所帶的力道大得可怕,只才從他頰邊劃過便在他臉上留下一道口子,那屬下嚇得馬上低下了頭,連在桑鳳鳳面前磕了好幾下求饒。

“這次是屬下辦事不利,沒有看好肖姑娘……只是肖姑娘她……”

“只是她又怎麼了?!”

“只是肖姑娘她說,令主你一天不去見她,她就把她能惹的人全都惹了,總有一天她還要惹到瓊英宮的頭上……她就不信你真能完全不管不問……”

那下屬戰戰兢兢地說完,忍不住又抬頭看了桑鳳鳳一眼,結果一抬頭又看見一個朝他砸來的杯子,只可惜這次他運氣沒那麼好能像前幾次一樣都躲了過去,這次這瓷杯不偏不倚地剛好砸在他的腦門上,只砸得他頭暈目眩眼冒金星,痛得他登時就抱着腦袋流淚了。

“好……好……”桑鳳鳳氣得渾身發抖,砸完那下屬又狠狠在桌上再拍了一下,一聲巨響嚇得那下屬又跪着往後縮了好幾步。

“好得很……算她肖紅苓夠狠……”桑鳳鳳咬牙切齒地念着肖紅苓的名字,忍不住又往桌上一拍,這一拍直接就讓那張桌子壽終正寢了。

“你下去叫他們備馬,收拾好東西就立馬跟我一道去恆州!!”

###

穆紫杉從那小屋出來之後,在街巷中穿行了幾道便來到大街之上。

剛才季青榆和她說她不宜在這呆太久,只怕時間久了會有破綻,於是和她說完了她師父替她安排的婚事便趕着她離開了。

穆紫杉此時一人走在街上於人潮中穿行被喧囂的人聲包圍,心中卻只有一片空白,腦海中也空無一聲只剩一片寂靜。師兄剛才和她說過的話在她腦中反覆,手中緊緊捏着的玉佩梗得她手心生疼,她明明厭惡自己的未來這樣隨隨便便就被人決定,可是到頭來還是說不出一句反對的話。

這些年對於師門的命令她早已習慣了服從,如果這一次她真的回去了師門,她會不會還像從前一樣,把這場婚事當成一個任務去完成?

穆紫杉不敢去想未來的事,如果真的會有那麼一天,想必那時她已經離開了赫燕霞,或者說到了那時她已經背叛了赫燕霞。

穆紫杉的腦中一片混沌,混沌到連有人靠近她的身邊也沒感覺到。

直到有人在她肩上拍了一下,又喊了她一聲“穆姑娘”,她才驚覺有個人已經跟在她身後走了很久。

穆紫杉回頭一看,只見在她身後拍她的正是瓊英宮靈寶殿的令主馬婆婆,馬婆婆此時正一臉笑意看着她,問她怎麼會一個人走到這兒來。

在這種地方遇見馬婆婆,穆紫杉心中便立刻警覺起來,她不知馬婆婆是什麼時候看見她的,這裏離她剛才走出的小屋不遠,若是被她看見她從那個小屋出來,她再派人去稍作查探,定會立馬發現穆紫衫身上的異樣。

穆紫衫心中緊張異常,可面上還是做出鎮靜的表情,只說她是帶玉琮出來玩,結果二人卻在市集上走散了,她找了很久走着走着就走到了這兒。

穆紫杉說的是再稀鬆平常不過的理由,玉琮調皮愛亂跑這件事瓊英宮裏稍稍熟悉他一些的人都知道,這原因聽起來也很自然,只是不曉得是不是穆紫衫太過緊張,所以才覺得馬婆婆眼中的探究之意比以往更深。

“那我便陪着穆姑娘你一道去找他吧。”

馬婆婆態度熱情,穆紫杉也不好拂了她的好意,便點點頭讓她與自己同路。一路上二人無話,一直沉默地行進着,也不知馬婆婆是想找些話題還是單純的好奇,和穆紫杉走了一會兒之後,她便開口問起穆紫杉手中所拿的玉佩到底是什麼。

“看穆姑娘你捏得這麼牢,難道是宮主送給你的禮物么?”

聽馬婆婆這一提醒,穆紫杉這才驚覺自己手中一直捏着剛才季青榆送給她的那枚玉佩,剛才聽完季青榆所說之事後,穆紫杉神智恍惚了很久,手裏一直捏着那玉佩卻沒有自覺,一直到聽到馬婆婆問起她才頓覺緊張。

“不是她送的。”

“那難道是穆姑娘你喜歡的人么?”

“怎麼會……這只是我剛才在攤子上看着覺得別緻便買了,並沒什麼重要的。”穆紫杉說著將那玉佩塞到了懷裏,馬婆婆看到她這舉動卻像看懂了什麼,嘴角微彎笑了起來。

“穆姑娘還真是個不會說謊的人。”馬婆婆笑着搖了搖頭,雖然指出穆紫杉是在說謊,可是表情看來還是一如平常的和氣。

穆紫杉被馬婆婆這句話戳到了痛處,只擔心自己的秘密已被馬婆婆發現,可是看着她不以為意的表情,又開始疑惑馬婆婆說的到底是什麼。

“馬婆婆你……為何這樣說……”

“口中說著不重要,卻又那麼仔細地收在懷裏,是誰也能看出穆姑娘你在說謊了……”馬婆婆笑着看了看穆紫杉,像是在嘲笑穆紫杉拙劣的說謊水準,讓穆紫杉聽了臉上一紅。

“……”

好在馬婆婆也沒有仔細追問這個玉佩的主人到底是誰也沒顯出對她懷疑的樣子,多少讓穆紫杉鬆了一口氣。

“穆姑娘你最開始是因為受宮主脅迫才留在她身邊的吧……”

“……”對此穆紫杉並未否認,她直到現在也會時常想起她和赫燕霞的開始,想起那時候對她恨之入骨卻又害怕厭惡的心情,有時候那些遺留的記憶會強烈到令她分不清自己真實的心情。

“我記得最開始,你和你師妹一起被赫燕霞抓住,她就是用你師妹才讓你事事聽她擺佈,後來才一步步走到如今的局面……”

“後來你們發生了什麼我不清楚,不過我很了解赫燕霞,那孩子若是真想要什麼東西,便是用盡所有手段也會將其據為己有,而且不願意讓任何人染指……可是搶來是搶來,她卻不大明白該如何對待那些得到手的事物……”

“你說她聰明,她有時候的確是聰明得令人可怕……可是在有些方面,她卻笨得連個小孩也不如……”

馬婆婆似乎意有所指地和穆紫杉說著,她的話讓穆紫杉想起很多,想起赫燕霞做過的事說過的話,一絲一縷在她心中積成了川流,而馬婆婆的話便像一顆投入水心的小石子,在水面上激起層層波瀾。

穆紫杉的心中依舊混沌,雖然那個答案呼之欲出,她卻總是差那麼一點點,怎麼也抓它不住。

“穆姑娘你到現在還在恨宮主么?”馬婆婆的話打斷了穆紫杉的神遊,讓她從一個泥潭又跳進了另一個泥潭。

恨或是不恨,穆紫杉用了很多時間精力都沒想出,她只知道如今她的心思都全被赫燕霞佔據,是恨也好,或者是愛也好,她與赫燕霞之間的糾纏到如今已不是能那麼輕易解開的了。

“我不知道……”穆紫杉沒有答案便如實回答,馬婆婆似乎也不介意這個模糊的答案,笑了笑又繼續說了下去。

“赫燕霞是我從小看着她長大的,你別看她行事那樣狠毒,其實她是個最重感情的人……一個人若太重感情,她便會有弱點,有弱點的人往往會被有心之人利用,更何況像宮主這樣本身就很有用的人……”

“我不管你現在是因為什麼留在她身邊,她待你的心意是所有人都看得見的,希望你到最後別揮霍了她對你的情誼……”

馬婆婆的目光專註地聚在穆紫杉身上,穆紫杉與她對視了片刻便又很不自然地移開了視線,她不知馬婆婆說這話的意義到底是什麼,但她的心的確因為這些話因為想起了赫燕霞而再次緊縮。

赫燕霞如今正被捲入一場由眾人共同構制的陰謀中,她雖然知道有很多人在設這個局,但卻沒辦法告訴赫燕霞。

她明白這是自己應該做的,不管是因為師門還是身上背負的深仇,可是她要對付的那個人卻是赫燕霞……

“她對我好我都知道……”赫燕霞肯為她放□段,肯為她性命不顧,這些穆紫杉都看在眼裏,也都記在心上。

馬婆婆說赫燕霞是個重感情的人,她穆紫杉又何嘗不是時時被感情所牽絆?只是赫燕霞可以為了自己重視的人不顧旁人的死活,對於禮義道德也完全不放在心上,而穆紫杉卻沒辦法做得到這一點罷了。

“有些事情,你年輕的時候是想不明白的……非要等到你容顏衰老往事如塵煙消散之時,你才想得明白一些事……”

穆紫杉低頭沉思之時,馬婆婆又自顧自地說起話來。她的臉上佈滿了一道道交錯的皺紋,青絲之中也交雜着雪白銀絲,容顏衰老青春逝去的痕迹,在她身上以最殘酷的方式體現出來,她的語氣中有感嘆有傷懷,那是穆紫杉頭一次聽馬婆婆說起她自己的事。

“一個人老了之後,有些年代久遠的事反而記得特別清楚,一些從前看不清明的事後來也慢慢看懂了……”

穆紫杉抬頭看馬婆婆,眼中有疑惑有好奇,馬婆婆與她對視片刻之後,見她還是如此便耐心地解釋與她聽。

“以前我也喜歡過一個人,那傢伙性子軟弱,卻總是對我愛理不理的,所以我從小都很愛欺負她,總愛強迫她做這做那,那時候看她紅着眼睛卻不敢說什麼的樣子,我真是覺得再有趣不過……”

往事隨歲月消弭於風中,你能感受到它從你身邊迅疾地飛過,卻怎樣掙扎用力也無法將它抓住。

因為這無力而無奈,從痛苦到漸漸習慣。

“後來我和她都長大了,我迫着她去做的事情也越來越離譜……我曉得她心裏恨我,可她卻拿我沒一點辦法,也不敢對我有絲毫反抗,她也曉得若不聽我的話,我就會變本加厲地折騰她,所以後來她也學乖了,終於曉得該怎麼騙我了……”

馬婆婆的笑容很淺,淺淺的一笑輕描淡寫地說完了歲月說不完的故事,痛苦與怨恨最終都會消弭於無形,只剩下這淺淡至極的笑容。

“她曉得我喜歡聽人哄,她便耐着性子哄我,她曉得我喜歡看她溫柔軟弱的模樣,她也不再跟我鬥氣故作堅強了,她知道我想要她事事依着我,她就再不反對我的意見……到了後來,她知道我想聽她跟我說那些肉麻的情話,她也時不時說給我聽……”

穆紫杉不知馬婆婆當年是做到了何種地步才會讓另個人違背心愿去騙她,只是讓她震動不已的不是她們之間奇特的相處,而是馬婆婆似乎對自己被那個人欺騙的事一直都心知肚明。

“你難道一直都知道她在騙你么?”穆紫杉聽完馬婆婆的話,沉默很久終於忍不住問出她心中的困惑。

馬婆婆聽了,坦然地笑了起來。

“如果你真的喜歡一個人,又怎會看不出她在說謊?”

有時候走錯了岔路,便只能以錯誤的方式繼續維持下去,雖然心中知曉答案,面上卻只能裝作絲毫不知。

穆紫杉想起了赫燕霞,心頭又是一緊。

謊言總有被勘破的一天,可是失去了謊言的遮擋,她們又該如何去面對那些□裸的真實。

“可是若真能被她這麼騙一輩子,其實也不錯……”

馬婆婆的笑容爽朗,可是與她所說的話連在一切,卻叫穆紫杉覺得更加心酸。

想要去騙一個人一生,和想要被一個人欺騙一生,不論哪一邊都算不上輕鬆。

可用盡心力維持的平衡也總有破碎的一天,牽絆總會被斬斷,剩下的只有縈繞於心的哀愁。

“如果你真的這樣過完了一生,你覺得還值得么?”

穆紫杉問馬婆婆,卻不想去看她那看不出一絲陰翳的笑容,也不想去看她那張飽經時光摧殘的臉。

平靜的背後是無盡的空虛,笑容的背後是無邊的絕望。

最殘忍的不是最重要的被奪走最美好的被踐踏,而是痛到至痛,卻習慣了這空無渺茫的人生。

因為一切的掙扎都失去了意義,因為結局早已註定,所以再不甘願也要去接受這消失了所有意義的生活。

“兩個人都費盡心思演的一齣戲,到最後肯定也算得上精彩吧……”

馬婆婆看起來很蒼老,一個人若失去了所有的期望,便只有在回憶過去時才會有重活的錯覺,可惜錯覺只是錯覺,一瞬的美好之後便會更加提醒你這世間的空虛冷寂。

她何嘗不想騙她一生,只是能騙一個人的時機其實也是再珍貴不過的珍寶。

“更何況……一個戲子不入戲,又則能讓別人入戲?”

馬婆婆嘆了一口氣,卻突然點明了穆紫杉心中的混沌,讓她眼前漸漸清晰,那個一直想抓卻抓不到的答案也似乎近在咫尺……

戲子自己不入戲,又怎能讓別人入戲。

穆紫杉對上馬婆婆清明的眼,衰老的面容,像是突然想明白了自己一直沒想通透的事情。

“只是,或許那個人一直到死都沒能意識到這一點……”

作者有話要說:半夜二更來了。更完回去睡覺。

三更,我又半夜更新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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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臠G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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