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 三星合（九）
穆紫杉離開赫燕霞房間時，在花園的小道上，她遇上了早就等在那裏的馬婆婆。
她不知道馬婆婆到底發現了什麼，只是她曉得這事情她並不想讓赫燕霞知道，而馬婆婆也像是與她有默契一般，在去見赫燕霞之前就在這花園裏等着穆紫杉。
“今日為穆姑娘診脈，老身也被你那脈象嚇了一跳，這些年我雖然算不上精於醫術，可也覺察得出姑娘你的五臟六腑已快被耗空，我也是見穆姑娘頻頻示意，才在宮主面前將真相瞞了下來……只是我還是不明白，穆姑娘明知自己身中奇毒，為何卻不肯告知宮主？你若是執意放着不管，所剩時日恐怕也不多了！”
從馬婆婆口中聽到她已時日無多的判斷，穆紫杉有片刻愣神，但她還是很快回復到往日平靜的狀態。
“我自己的狀況我很清楚，我體內之毒無葯可解我也無意去解，既然已經時日無多，又何必讓她知道那些無用的事，擾亂她的心思……”
“穆姑娘你是個豁達之人，自然不在意生死之別，只是你可曾想過，若你離開人世，宮主又當如何度自處？”
穆紫杉本來一臉釋然，可是聽到這一句卻又心頭一緊。看見她神色變化，馬婆婆想了想又繼續說下去。
“還是說，穆姑娘你對宮主仍然心存恨意，只想用這種蠢笨的法子來報復她？”馬婆婆面上波瀾不驚，卻一語狠戳在穆紫杉的心口，讓她無言以對。
穆紫杉看不出馬婆婆是否知道了什麼，她就像往日一般，甚至臉上還掛着常有的笑盈盈的神色，讓穆紫杉探不出深淺。
“馬婆婆，我自知與你交情甚淺，我也根本沒有任何資格來求你為我做什麼……只是這事，就算是為了赫燕霞也好，能否請你為我再隱瞞一陣……”
馬婆婆看着她卻不回答，像是在權衡這件事的輕重。
聽不到馬婆婆的回答，穆紫杉心中的焦急與不安也越發厲害，心跳陣陣猶如鼓聲越來越密。如果中蠱之事被赫燕霞知曉，以她的個性定會將此事追查到底，如果讓她順藤摸瓜查到她師門相關的事，那麼她遲早會明白這些日來她二人之間的溫存款款不過是她為了師門而做的權宜之計。
以赫燕霞的聰明，如果發現了絲毫蛛絲馬跡，師門的計劃恐怕便要被她徹底猜透，而以她一貫的狠毒手法，不知反被利用的計劃會不會害得師門中眾人喪命。
而她這些天與赫燕霞相處，也深知赫燕霞從來都最恨被人背叛，當年就連她親如姐妹的梅霜月在背叛之後都會遭到那般殘酷對待，若自己暗通師門之事敗露，只怕她的下場會比當年的梅霜月更加凄慘。
“我與赫燕霞相識並不算太久，可是也好歹算得上同過生死，共過患難……我從幼小時便孤苦無依，這一輩子真心待我好的人沒有幾個，可是赫燕霞……雖然她性格跋扈張狂又殘暴嗜血，卻是這世上少有的以赤誠之心待我之人……我穆紫杉無以為報，只希望能待在她身邊，讓她多些快活少些孤單，若我能與她多過一天便算一天，我只不想讓這事折損了她快活的時光……”
穆紫杉不是能言善辯之人，可是在緊要關頭她卻也有模有樣地說出一堆阻止馬婆婆將事實告知赫燕霞的借口。聽起來大義凜然，實則內含自己的私心。
“馬婆婆你也曾經愛人至深，想必也能明白我此刻的心境，有些時候，寧願以謊話欺瞞你真心所愛之人，也不願讓她被殘酷的真相所傷……”
只是也許連她自己也沒有意識到，相比被折磨致死的恐懼，其實她似乎更害怕看見赫燕霞知曉她背叛時的心傷……她根本不敢去想像如若赫燕霞得知那個消息時的樣子，甚至只是稍稍一想，心口便是鑽心的疼。
只是她卻連這一點也不敢承認。
“穆姑娘你可是真心與我說這些？”穆紫杉雖然說得動人，可她眼中半真半假的神態卻讓馬婆婆也有些猶豫。
“無一字虛言。”雖然句句都是謊話，穆紫杉眼中流露的真心卻沒逃過馬婆婆的眼睛。
“我暫且相信你對宮主的心意……先不告訴她這事……只是……”馬婆婆看起來似乎還有些猶豫，像是不知這樣做到底是對還是錯，這副模樣倒不像平日裏對什麼都早已拿好主意的樣子。
穆紫杉也不知她是否能夠相信馬婆婆，在她印象中，馬婆婆是瓊英宮中赫燕霞手下一員得力幹將，對於赫燕霞而言，從小照看她長大的馬婆婆既是下屬，又是長輩，對她而言，馬婆婆是她在瓊英宮裏少有的親人，只是她與馬婆婆非親非故，馬婆婆並沒有必須幫她的立場，可是此時此刻她也只有硬着頭皮去求她。
“馬婆婆如果能幫我這個忙，若有來世，我定當為你赴湯蹈火以報此恩……”
“穆姑娘，你到瓊英宮也有日子了，想必你也清楚我和宮主都不是什麼相信什麼今生來世，什麼神仙鬼怪的人……而且就算真有來世，穆姑娘你是否有幫得上老身的能力也得另說……”馬婆婆說得不屑，這讓穆紫杉有些為難，她方才只是一時情急才想起這樣求她，只因她自知與馬婆婆沒有多少交情，她也無法應允她什麼東西，只是沒想到馬婆婆根本看不上她的應允。
如果馬婆婆不肯答應她，若她真的將這件事告訴赫燕霞，那她能做的只有儘快通知師門，不要讓赫燕霞抓到任何蛛絲馬跡。
“不過……宮主是我從小看着她長大的，這麼些年我幾乎從未見過她這樣在意一個人……老身說句實話穆姑娘可別見怪，穆姑娘你與我非親非故，老身也不是什麼慈善的好人，你的生死我不會放在心上……可你畢竟是宮主心尖上的人，宮主又是我從小看大的孩子，如果宮主在意你的生死，那麼你的事我便不能袖手旁觀……”
馬婆婆越說，穆紫杉心中擔憂越重，只怕她一個念頭就去找了赫燕霞，誰料馬婆婆卻突然話鋒一轉，態度瞬間溫和許多。
“你求我的事，我會暫時向宮主保密，不過你說那毒無葯可解我卻不能全然相信。瓊英宮從來都是制毒解毒的大家，說不定也能找到能解開這奇毒之法，如果當真瓊英宮內找不到法子，這天下有這麼多名醫，也許憑我裂岩令主的能力還能為你找得到一線生機……”
穆紫杉沒料到馬婆婆會這樣盡心幫她，意外之餘還有些感動，一時說不出話來。
“只是以後你得按我說的去好好療毒，如果我找來了名醫，你就照他所說去做……就算不是為了你自己，也是為了宮主……我認識她這些年，當真比誰都清楚她的性子，她這人看起來殘酷兇狠，其實卻是比誰都更重情的人，也許她不像名門正派中那些大俠會顧全什麼江湖大義，天理倫常，可若是誰被她放在心上，她絕對能為了護住那人竭盡全力不顧生死……”
穆紫杉知道馬婆婆所說都是真話，她認識赫燕霞雖然不比他們更長，卻也明白赫燕霞並不是外人眼中那種十惡不赦之人。穆紫杉無法忘記她彷彿地獄修羅般的殺戮和罪孽，卻更無法忘記她那顆赤子般的真心，正因如此，她心中才有這麼多的痛苦與掙扎。
“多謝馬婆婆出手相助，如您能幫我在宮主面前隱瞞此事，其他的事情我必定全依您的意思去做。”穆紫杉真心實意地感謝她。
馬婆婆衝著穆紫杉微微一笑，與她揖禮之後便道別朝赫燕霞的住處去了，只是走了兩步卻又像想起什麼似的，叫住了已經轉身離開的穆紫杉。
“穆姑娘，有一事老身一直想要親口詢問你……”
“馬婆婆您有事便說。”
也許是沒有想到馬婆婆會問什麼，穆紫杉還一臉坦然，馬婆婆看着她的神情，卻忍不住猶豫了片刻。
“穆姑娘你有沒有想過，如果現在梅姑娘還活着的話，她若與宮主走到了一起，你以為她會如何看待宮主？”
穆紫杉不明馬婆婆為何會提起梅霜月，她知道梅霜月與赫燕霞之間那段曖昧不明的感情，梅霜月這個名字於她而言，是夾雜着羨慕嫉妒與許多似乎能感同身受的憐憫在其中的的複雜情緒。
“我聽聞梅姑娘從很早以前就對宮主情根深種，甚至已至可以為她不顧一切的地步，若她還在世上，想必定一切都以宮主為重……”
“霜月那孩子一心只有宮主，在她眼裏宮主便是這世上最好的人，無論她做了什麼事，在霜月眼裏都是對的，即便是在穆姑娘眼中罪孽深重之事……”
穆紫杉不明馬婆婆為何會說這些，可她心中卻有隱隱不安。
“馬婆婆您為何要跟我說這些？”
“穆姑娘你生長於名門正派，你與宮主從小到大的所見所聞，你二人對人對事的看法和做法都當得上天差地別，你不會像梅姑娘那般看待宮主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而且宮主最初待你的確太過任性妄為，還用你身邊之人的性命要挾你，瓊英宮於你們穆家又有滅門之仇，你一路在宮主身邊忍辱負重想必也十分辛苦……”
馬婆婆所說之事的確點出穆紫杉與梅霜月之間最大的差別，若她穆紫杉是梅霜月，那麼此刻的她也許也不會這樣痛苦，只可惜她是穆紫杉而非梅霜月。
“穆姑娘對宮主並非毫無真心，這一點老身活了這麼些年，多少也能看得出來，只是你對宮主也並非毫無芥蒂，老身只是想知道，若真有一天，要把宮主與你的師門或你心中的正道放在一起，二者不得並存只得讓你從中選擇，那時你又會怎麼做？”
馬婆婆的話像是一下子噎住了穆紫杉的喉嚨，事實上這個問題穆紫杉也曾無數次問過自己，只是卻從沒有人如此尖銳地問過她。馬婆婆現下既然如此問她，必定有需要這樣問的理由，穆紫杉不知道馬婆婆是否發現了什麼端倪，也不知如果真那樣，她又該怎樣去處理馬婆婆的事……如果她不認得赫燕霞，不認得馬婆婆，也許她會為了大局做出籌謀，甚至到了必要之時也會用上殺人滅口的法子，只是帶上了那些讓她困擾的情感，她便無法如從前一樣冷靜。
“赫燕霞……她是犯下了太多罪孽，可她卻是這世上少有的真心待我的人……”穆紫杉不敢說謊，卻想用幾句不相干的真話岔開馬婆婆的問題，只是馬婆婆的目光如鷹隼死死地鎖住她，穆紫杉知道自己必須給出一個答案，否則以馬婆婆的精明，說不定會對她產生更大的疑心。
“如果我還是從前那個天禹門的穆紫杉，我定然容不下赫燕霞，也許遲早都會想方設法殺了她……只是若我不是天禹門的穆紫杉，而是赫燕霞身邊的小木頭，那她便是這世上對我最重要的人，若她能一世平安喜樂，即便是讓我付出性命也在所不惜……”穆紫杉並不擅長說謊，可是為了讓馬婆婆相信她，她不得不避開黑白分明的選擇，而是在她面前堅決地表明她對赫燕霞的心意。
“那麼穆姑娘，此時此刻的你究竟是天禹門的穆紫杉，還是宮主身邊的小木頭呢？”
“我是……她身邊的小木頭……”
為了應付馬婆婆，穆紫杉的這句話說得半真半假，只是連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當她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她的眼中卻閃過一絲星辰般的光。
馬婆婆見她如此認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穆姑娘你當真是可愛得很，也難怪宮主會這麼喜歡你。”
馬婆婆突然發笑倒讓穆紫杉有些不好意思，馬婆婆卻只說她還有要事要跟宮主商量，讓穆紫杉早些回去休息。穆紫杉也不願再在這裏被馬婆婆質問，於是跟馬婆婆作揖道別便離開。
穆紫杉走開沒多久，馬婆婆卻沒去赫燕霞所在的房間，而是走到花園一角的假山旁，衝著一個不易被人發現的角落笑着問起來。
“宮主你也是好雅興，竟對我和穆姑娘說的話這麼感興趣？”
“今天我見你在木頭面前神色有異，只道是你有什麼不能當她面說的事要說，就想着直接去找你問清楚，卻不想剛出來就碰到你二人在這偷偷說話……”
“不過是些老身想跟穆姑娘問清楚的小事，宮主不必放在心上……”
“馬婆婆，我認識你這麼多年，你也沒必要瞞我什麼……你這樣神秘兮兮地把她找來，難道是懷疑她有天會因為師門出賣我？”
“宮主你是個重情之人，我只怕你會一時被感情衝過了頭，到時候在疏忽之下會被人害得深陷險境，甚至性命攸關……”
“這種事情我自有把握……”
馬婆婆知道赫燕霞固執，再怎麼勸說也無用，只得嘆口氣不再說下去。只是不知赫燕霞到底是從哪裏開始聽起，不知她到底有沒有聽見穆紫杉身中奇毒之事。那話若是被赫燕霞聽去其實也無甚關係，馬婆婆雖然答應穆紫杉不說，可若不是她主動說出也是無奈之事，只是想到赫燕霞得知穆紫杉時日不多的反應，馬婆婆心中還是有些在意。
“木頭的傷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今天我看你臉色不對，卻又只說她沒什麼大礙……”
沒想到赫燕霞的問題卻馬上讓馬婆婆安下心來，既然她會這麼問，那麼她和穆紫杉的前半段話，赫燕霞定是沒聽到。
“穆姑娘身子虛弱，有中毒的緣故，也有剛與宮主相識之時被你百般折磨的緣故……到底是閻王殿門口走了一遭，多少留下些病根也不是什麼意外的事……”馬婆婆隨口就胡謅起來，不過這話倒是真的堵住了赫燕霞的嘴，只見赫燕霞臉上露出愧色，趕緊又補了幾句。
“我晚些就讓三清殿的人過去替穆姑娘瞧瞧，穆姑娘只要按着藥方好好吃藥，近日裏好生休息就是。”
提到三清殿，赫燕霞的神情卻忽然暗淡了許多，從前若她有什麼病痛或是中了什麼毒，總會有藺白替她想法子治好，以至於她從前便是中了奇毒受了重傷，心裏也從未真正害怕過什麼，一面是她從未把生死放在心上，另一面也是心中相信，就算她半隻腳踏進了閻王殿，藺白也有辦法把她拉回來……只是如今連他自己都去了地下，只怕再沒法幫得了她。
馬婆婆見赫燕霞神思恍惚，猜想她也許是想到藺白的事情，於是趕緊跟赫燕霞提些正事。
“不過三清殿現下沒有令主，也得儘快找一個可用之人頂上這令主的位置……”
只是聽到這話，赫燕霞心中卻傷感更甚。
“這些事就交給你打理吧馬婆婆，我現在也無心去做這些……”
馬婆婆領命，見赫燕霞還是一臉憂色，猶豫了片刻才開口。
“宮主，這次我來找你其實還有另一件事……”
“什麼事？”赫燕霞有些心不在焉。
“此番我出去辦宮主吩咐的事情，卻意外查到天禹門有從瓊英宮拿到消息的路子……”
聽到此處，赫燕霞神色一凜。
“你是懷疑木頭跟這事相關？”
“即便消息不是她放出去的，若天禹門是派了別人來瓊英宮，那人也定會與穆姑娘取得聯繫，她不可能對這事毫無所知……”
赫燕霞一言不發，只是低頭沉默，馬婆婆看着她，也不知她心裏到底有什麼想法。
馬婆婆素知赫燕霞重情，卻也知道她最憎惡背叛她的人，只是她不清楚穆紫杉在她心中的分量能否抵得過那些被背叛的懷疑。
“方才……她還說可以為我不顧生死……”
馬婆婆本以為赫燕霞會憤怒或是焦心，卻沒想到她只是若有所思地低喃着這句話。
“宮主，如果瓊英宮內的事確與穆姑娘有關，那麼……”
結果話沒說完，馬婆婆已被赫燕霞猛的打斷。
“你先去查清楚，在沒確定她就是那個人之前，別的都不用說，你說了我也不會聽……”
赫燕霞說完就撇下馬婆婆離開，像是想逃開馬婆婆將要說出口的話，馬婆婆停在原地，看着赫燕霞的背影若有所思，過了許久臉上才露出微微笑意，輕聲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