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 三星合(八)
赫燕霞醒來已經是兩天之後的事了。
清晨第一縷陽光從半開的窗外斜射進來,照在赫燕霞的臉上,一絲輕柔的暖意讓她從睡夢中醒轉,當她睜開眼睛,第一眼就看到守在她床邊睡着的穆紫杉。
赫燕霞抬手輕撫穆紫杉的墨黑髮絲,她安靜地睡在自己身邊的樣子,就像一隻毛髮柔軟的小獸,想到這根小木頭因為擔心自己,就連夜守在自己身邊,赫燕霞忍不住微微笑了起來。
穆紫杉身上彷彿有種獨特的力量,讓她的心境一點點柔和平緩,把她的鋒芒一點點磨平,只要和她在一起,赫燕霞便能找到少有的平靜與柔軟。可她自己也知道這種心態會有多麼致命,從小在瓊英宮長大的她比誰都明白,太過安平的生活會讓一個人失去敏銳的警覺,會讓一個人失去她該有的決絕果斷。當你發現你無比需要一個人的時候,你就有了致命的弱點。
和這兩天來連夜的夢境相比,此時此刻看見穆紫杉讓赫燕霞覺得恍如隔世。
在赫燕霞輕柔的撫摩之下,穆紫杉慢慢醒轉過來,當她看見赫燕霞已經清醒之後,穆紫杉便馬上露出滿臉焦急擔憂,責備起赫燕霞來。
“你明知道取夢之術極耗心神,你怎麼還能任桑鳳鳳跟你耗兩天,我知道你現在想找到線索,可是也不是這種不要命的法子。”
赫燕霞輕輕地捏了捏穆紫杉的臉,把着她的腦袋就往自己的身上靠。
“好好好,夫人你說的什麼都對,是我不好害你擔心了,以後我再也不敢了。”
赫燕霞學着桑鳳鳳的口氣打趣,穆紫杉聽她調侃卻不由得紅了臉,從赫燕霞的懷中掙脫出來。
“你一來這就跟桑鳳鳳學得沒個正經……”
“夫人說得是,就怪二妹那傢伙把我帶得這麼不正經,待會我一定要把她叫來好好訓斥一番,讓她下次不許惹得嫂子這麼不開心……”
“你……”
赫燕霞有意打趣,看着穆紫杉嗔怒的模樣,心裏倒有些異樣的滿足。
只是說著說著,赫燕霞的肚子卻咕咕叫了起來,穆紫杉一聽這聲音也忍不住笑了。
“睡了兩天都沒吃東西,你肚子裏只怕也沒東西了……我看你多半都是被餓醒的……”
赫燕霞也沒辯解,只是看着穆紫杉笑得溫柔。
“我這分明是兩日都沒見你,魂牽夢縈的記掛着,想你想得不行了才醒了過來……”
聽着赫燕霞這半是玩笑半是認真的話,穆紫杉心中一酸,隨之而來的便是一陣細密的疼痛,像是在提醒着她不要過度沉迷於這太過柔軟的情愛之中。
“行了行了,我知道你能說,我也不聽你閑扯這些無關的事了,一會我去給你煮些粥,你剛醒轉過來先吃些平淡的東西才不傷胃……”
穆紫杉說著就打算離開,赫燕霞卻拉住她的衣袖,就像個跟大人撒嬌的小孩一樣。
“府里又不是沒有下人,你何必親自去做?還不如待在這兒多陪我一會兒,我這麼些天都沒見你,可真是想你想得受不了……”
穆紫杉回頭看着赫燕霞,卻見她笑得促狹,一邊手指已經曖昧地在她皮膚上來回撫摩,穆紫杉讀出赫燕霞語中之意,瞬間羞得雙頰通紅,連連想甩開赫燕霞的手,赫燕霞卻是死抓着她不放,看她掙脫得越激烈,心中因欺負她而生出的快感越濃。
赫燕霞一把將她拉到自己旁邊,頭倚在她的肩上來回,耳鬢廝磨,說不盡的溫存親昵。
“你這一大早的就這麼作弄人,真是沒半點正經……”
“那是你沒看到你被作弄的模樣多有趣,換了你是我,說不定也忍不住做出一樣的事來。”
赫燕霞一邊說著,一手卻不老實地往穆紫杉衣服里伸,結果剛堪堪拉開了衣領,穆紫杉就一巴掌往她手背上招呼去。
“你乖乖躺着休息,我去給你做點吃的。”
穆紫杉邊說著,邊掙脫了赫燕霞懷抱,可是不想赫燕霞卻一副如膠似漆的樣子,硬是拉着她的手不放。
“我可不準。”
“我就想親手給你做些吃的……你還從未吃過我親手為你煮的飯……”
穆紫杉背對着赫燕霞,隔了小半晌才說出這話。
能吃上這小木頭親手做的飯,似乎也還不錯,也許這另一種風味也不比她原先想做的事差,見穆紫杉一直背轉身子不肯回頭,赫燕霞只道是她嬌羞,卻不知背面她的穆紫杉在說著這話時眼眶已然有些發紅。
“既然你執意如此,那我就等着吃夫人做出來的珍饈美味了……”
“嗯。”
說完穆紫杉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房間,只怕時間一長,心細的赫燕霞就要發現蛛絲馬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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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着清粥小菜再回到房裏時,赫燕霞已經躺下,又去睡了一個回籠覺。
穆紫杉滿心無奈地將她搖醒過來,赫燕霞卻是像只小獸一般,粘人地賴在她的身上不肯放。百般親昵的樣子更是較平日熱切百倍。
“以前看你從來都是雜務纏身,整個瓊英宮裏什麼事情都得你過問,倒是少見你有這懶怠的模樣……”
待赫燕霞梳洗完畢之後,穆紫杉與她二人在屋內小桌對坐而食。
“過慣了繁碌的日子,偶爾倒也想像普通人家一樣,每日吃些清粥小菜,每天混混日子,若能有心愛之人陪伴左右,那就再幸福快樂不過了。”
不知是不是餓了兩日的緣故,赫燕霞一下就喝了十來碗粥,穆紫杉做的那些小菜也被她一掃而空。穆紫杉的手藝雖然不差,卻也比不上以往赫燕霞帶她去吃的那些名家大廚,可是赫燕霞從來吃什麼東西都不會太多,往往是每盤菜都沒吃完一半,赫燕霞便又要人換了新菜,她吃飯的樣子,也永遠都是帶着皇族一般雅緻的姿態,從未見過她像今天這樣饕餮的模樣。
用完飯食坐在一邊看着吃得如此投入的赫燕霞,穆紫杉倒覺得她此刻的樣子比平時多了些少有的可愛,不禁低頭一笑。
赫燕霞看着她不明所以,一臉困惑,嘴角卻還帶着飯粒。
“你這會兒看起來就跟剛從地下上來的餓死鬼投胎似的,模樣真好笑得很……”
穆紫杉笑着,伸手摘去赫燕霞嘴角的飯粒,赫燕霞被她一碰,雙眼含笑地看着穆紫杉,眼中一汪柔情似水,讓穆紫杉幾欲融化其中。
“小木頭你做的東西,定是這天下最好吃的……”赫燕霞說的是玩笑話,可是神情卻又像孩童般赤誠。
“你一起來就在說胡話,就跟腦子睡糊塗了似的。”
“若無法與心愛之人相伴,讓我獨享天下美味也是味同嚼蠟,若能與心愛之人鶼鰈情深,形影不離,便是每日只有清粥小菜,那也好過世間奇珍異獸山珍海味……小木頭,若你曾在那無人可信無人可依的境地待過片刻,你就會知道孤獨比什麼都要可怕……”
赫燕霞一邊喝着粥一邊說,語氣尋常得彷彿只是在說今天吃了什麼菜。
穆紫杉低下頭,若有所思地夾了一口菜,她又何嘗不曾體味過孤獨之苦,當她一夜之間失去所有家人,當她不知該憑何在這世間生存之時,她便被放入了孤獨的極盡之地。
極盡孤獨之人對於踏入自己世界的人往往更加敏感,更容易全身心地依賴,就像落水之人會死死抓住任何可能抓住的東西一般,也許正因為如此,她才更能理解赫燕霞內心的那一絲不為人知的脆弱。
“金錢名利我從未真正放在心上,只不過是想要它們在我有所需時為我所用……待我完成我應做之事,大津國也好,瓊英宮也好,或是那些金銀財寶江湖紛爭,對我而言都不過是過眼的浮雲……我想要的,不過是我在意的人都能在這世上活得安好,要我心愛之人永遠陪伴左右,即便生活清苦平淡,也比從前被困在瓊英宮困在紫極宮的日子要快樂千萬倍……”
穆紫杉有片刻的愣神,只因她知道紫極宮是大津的皇宮,那裏並不是尋常人能夠進得去的地方。
“小木頭,你還記得我曾跟你說過的秘密么?其實我不姓赫,而是姓赫連……我從小都是在紫極宮長大的……”
從前赫燕霞曾經和她說過,其實在她進入瓊英宮之前,她並不姓赫,而是姓赫連。赫連這個姓氏在大津除了皇帝就只有些許貴族才能用,從前穆紫杉只道赫燕霞是從大津哪個沒落的貴族家中,機緣巧合之下流落到瓊英宮,卻從未想過赫燕霞能和大津的皇族扯上干係。
“我的父親是大津國的先皇,我母親是當年大津有名的美人,一入宮便受盡寵愛,我父親又少有子嗣,所以我自打出生就享盡別人一生都不敢奢望的尊榮……”
這突如其來的秘密讓穆紫杉有些反應不及,如果這一切都如赫燕霞所說,那她真正的身份就是大津皇室流落在外的公主。
穆紫杉呆楞地看着赫燕霞,完全不知該如何回應,赫燕霞卻是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
“那時褚家在大津的勢力還不像今日這般強大,那個女人也不像今日這般猖狂,那女人雖然美艷動人,究竟也只是一個普通的妃子,就算爭風吃醋,卻也無法扳倒一個深得皇帝寵愛的人,更何況她多年無出,在宮中的地位自然比不得我母親……”
穆紫杉聽着赫燕霞說的這些話,感覺就像在酒館裏閑人所說的故事那麼遙遠,可是此刻和她說著這些的人卻是赫燕霞,一時間讓她有種不知所在何處的虛幻之感。
“可是,那女人卻不知使了什麼手段,讓先皇親眼見到她‘與人私會’的場景,先皇勃然大怒,把我母親打入冷宮……後來神醫世家的白家竟然查出我的父親……他並無生育的能力……於是我的存在便成了紫極宮裏最大的禁忌……”
赫燕霞所說之事實在太過離奇,一時間穆紫杉根本來不及接受,只是看着赫燕霞眼中的痛苦,穆紫杉又忍不住有些心疼。
她知道赫燕霞入瓊英宮時還是個垂髫小童,可她從那時起就背負着如此沉重的秘密,穆紫杉無法想像赫燕霞是如何度過那樣一個沉痛而陰暗的童年,也許正是如此,她才會變成今日的赫燕霞。
“母親的申辯已經無人肯聽,後來我被帶去與先皇滴血認親,那一天,我親眼看見……我的血根本無法與他相融……那個我叫了那麼多年父親的人,竟然與我毫無干係……”
“……若是如此,那你的父親究竟是……”穆紫杉問到一半,突然意識到這話也許會惹惱赫燕霞,便沒再問下去,可是赫燕霞的神態卻始終平靜。
“我知道我母親許多年來心裏一直有一個人,即便那時候我年幼無知,我卻仍然看得出來,母親真心所愛並非是我父親……可是那麼多年我從未見她接觸過任何男人,後來我進入瓊英宮,我也想方設法多加打探,卻從來沒有一個與母親相從過密的男人……那些年只有一人與我母親走得近些,可她也絕不可能……”
說到那個與她母親親密的人,赫燕霞的眼中露出少有的厭惡與恨意,這讓見慣了赫燕霞平靜模樣的穆紫杉很是意外。
“自從我的母親被那個女人扳倒,她在紫極宮中便受盡折磨,後來白家查出那個消息,白家也因為得知了不該知道的秘密被牽連,一夜之間便慘遭滅門,後來,先皇還下令要處死我母親和我這個孽種,這件事不知怎的被那個女人攬了下來……我是親眼見到她讓人用一根根銀針扎入我母親體內,見她找來毒蟲噬咬我母親的皮肉,一片片拔掉她的指甲……這一世,我若不將我母親所受之苦十倍百倍地償還於她,我便誓不為人……”
無意間,穆紫杉瞥見赫燕霞放在桌上的手,她不知她想起了什麼,不知她此刻的心情究竟是恐懼抑或憤怒,可是她的指尖竟有微微顫動。
即便大敵當前,即便命懸一線,穆紫杉也從未見過赫燕霞指尖顫動的樣子。
穆紫杉沒有多想便握住了赫燕霞的手,赫燕霞微微轉頭,這才意識到自己竟在小木頭面前失態,於是勉強對着穆紫杉笑了笑。
“這個秘密我從未告訴過任何人,我跟你說這些……只是想讓你等着我,等我有朝一日報仇雪恨,我定會踐約與你隱居山野,去過只有你我二人的神仙日子……只是現在我也有我不得不為之的事……”
赫燕霞緊緊地握住穆紫杉的手,她的眼神中還有讓穆紫杉無法拒絕的無限渴望。穆紫杉想要回應些什麼,可她心口卻突然猛地一疼,那突然襲來地劇烈疼痛讓她直疼得鑽心刺骨。
自她服下那絕情蠱,轉眼之間大半年都已過去,也許那絕情之毒早已深入骨髓,才會讓這疼痛變得蝕骨難忍。也或許,就像當日那個神秘女子所說,愛之越深痛之越切,那深入骨髓的也許並非那蝕骨的劇毒,卻是劇毒般猛烈的情絲。
見穆紫杉神情有異,赫燕霞擔憂地拉住她,將她抱在懷裏。穆紫杉的額前冒出細密的冷汗,赫燕霞伸手一探,卻只摸得一手冰涼。赫燕霞緊張地讓人快去叫大夫,卻被穆紫杉一把拉住。
“只怕是以前中的寒毒發作,我修養兩日便沒什麼大礙了……”穆紫杉知道再用傷寒之類的借口也無法應付,只得隨口胡謅一個莫名的寒毒。
“你何時中了寒毒卻不跟我說?!!你就絲毫不把自己的身子當回事了是不是?!都這幅樣子了還不看大夫?”赫燕霞因為擔憂穆紫杉,一副氣急敗壞的模樣,穆紫杉只得強撐出一個笑容安慰她。
這時屋外卻有人通報,裂岩令主有要事通報,赫燕霞剛說讓她等會,馬婆婆已經自己走了進來。
“宮主,老身近日查到……”馬婆婆踏入房門,只見赫燕霞抱着穆紫杉一臉緊張,想說的話便卡在了喉嚨里。
“穆姑娘這是怎麼了?”馬婆婆走到二人身邊,見穆紫杉一臉慘白,馬婆婆也不等二人有回應,已經自顧自搭上了穆紫杉的手腕。
“老身粗通醫術,倒還能為穆姑娘診個脈……”馬婆婆剛摸了一會,臉色馬上就變了。可是正想說什麼,穆紫杉卻偷偷拉住馬婆婆的衣袖,馬婆婆看了她一眼,穆紫杉緊咬嘴唇,一臉懇求,馬婆婆猶豫片刻又放開穆紫杉的手腕,伸手探向她脖頸處,只是越診這臉色卻越壞。
等待片刻,赫燕霞終於忍不住,“馬婆婆,木頭這究竟是怎樣了?你倒是說一句啊?”
馬婆婆看着赫燕霞,餘光卻瞟到赫燕霞背後微微搖頭的穆紫杉,猶豫片刻后,像是做了決定似的,突然嘆了一口氣說了起來。
“穆姑娘體內這寒毒着實厲害,不過若要想醫好她卻也不難。”
“那你方才為何那種臉色?”馬婆婆方才神色有異全然落入她眼裏,赫燕霞剛也跟着她被嚇得心驚肉跳。
“那……那只是因為……”馬婆婆又看了一眼穆紫杉,繼續把謊話說下去,“只是因為她這寒毒太厲害,恐怕免不了有一陣子得把人蔘鹿茸這些名貴之物當飯吃,老身從來又是個愛財之人,想到這今後的花銷免不了就有些……”
赫燕霞聽了卻放下心來,不由得舒了一口氣。
“不就是些人蔘鹿茸罷了,我還當是多了不得的東西……”
馬婆婆找來一張紙,思慮片刻之後開出一道方子,赫燕霞這才想起剛才下屬通傳馬婆婆有要事相報,便問她有什麼緊要的事情得讓她這個令主親自趕來。
“只不過我看眼下,什麼要事在宮主心裏也比不上穆姑娘吧……”馬婆婆卻笑着將赫燕霞的詢問應付過去,“老身先去囑咐下人如何煎藥,我開的這方子可是麻煩得很,要是哪道工序錯了,指不定就得害得穆姑娘傷勢更重……”
馬婆婆說完與赫燕霞招呼一聲就拿着方子出去,赫燕霞也不攔着她,只與穆紫杉繼續溫存相偎。方才她把心思全都放在穆紫杉身上,只是待她稍稍冷靜下來,她才想到馬婆婆的異樣。
馬婆婆從來都清楚自己有什麼事從不會避着穆紫杉,可是今天她本有要事相告,卻藉著藥方之事避開穆紫杉,卻不知她要通報的事情會否與穆紫杉有關。
想到種種可能,赫燕霞將懷中的穆紫又杉摟得更緊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