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六十八 生有原罪
狠狠的一耳光把阿秋打疼了,疼不在臉上,在心裏。
她幾乎是第一次這樣灰心。
她找了塊角落坐下,看着新萌的花草,看着稚嫩的蜜蜂,渾身突然累了,多年來積攢的疲憊在這一刻爆發出來。
原以為,死對頭小菟過世了,她便成了蘇曉唯一的女兒,就算不是親生的,可也是被她養大的,終於輪到她成為最親近的那一個,孝順跟前。可是沒過多久,樂姬出生了。
當年她對小菟做過許多手腳,還聽信一個小道士的話買來甚麼所謂的奪魄勾,趁小菟病的昏沉刺入她的後頸。勾子無用,還被人騙走了二十兩銀子。這是好不容易存下的月俸錢,可是她全部的家當啊。
可現在,她對樂姬從來沒壞心思。這麼幾年,她連自己的親生孩子都顧不上,卻每日裏在延嘉殿幫着帶樂姬。不帶樂姬的時候,也是為蘇曉處理一應事項,無不用心。
我這個長姐就算對小菟不合格,可對樂姬真是問心無愧呀。——她心裏嘆道。
若是以前,她一定會恨不得去掐死那個小崽子,現在,這種憤怒顯然被磨平了。只剩下疲憊。走了一個又來一個,還是受萬千寵愛的一個。
“呵呵,我算哪門子長姐呢,都是我自以為罷了,終歸是個奴婢呀。”阿秋心中自嘲,也頭一次看到了真相。
不,其實自己老早就知道了,只不過一直不願意相信,一直在自欺欺人罷了。
她突然想念起了展府,想立即歸家和展君說咱們以後好好日子吧。想立即對自己疏於照顧的親生兒郎說,娘回來了,娘以後哪裏都不亂跑,就一心在家。
就像苦戀薛莫皟,許多年來不過是一張單相思。那麼對於這個認定的母親,似乎也是一場愛而不得。
異途同歸,她撿起一樹枝在地上寫了這四個字。
樹枝翻起泥土,筆痕深深。
正在她為自己打氣,將要做一個離去的決定之時,蘇曉尋過來了。
蘇曉哄樂姬睡下,在鳳床四面用被子圍起了高山以免她再度掉床之後,聽女官們說阿秋捂着臉哭着跑出來了,便出來尋。
這個大姑娘窩在延嘉殿外山牆一角,高挑如柳的她蜷成一團抱着膝蓋,目光直直,眼中冰涼哀傷,整個人沉浸在漫漫思緒里。
“秋兒。”蘇曉柔聲喚她一句,人也似乎沒有聽見。
她蹲過去,把手撫上她的腦袋。她摸她頭的次數屈指可數。
一雙溫柔手在她的腦門上摩挲,“我大姑娘的頭髮生的真好,又黑又韌的,到秋天就二十七了,長大了,能梳高髻了,娘給你存了套漂亮的釵環頭面,本來想等你過生兒再給你的,現在只好提前拿出來哄哄我們了。”
聽見娘這個字,阿秋心裏觸動,獃滯的眼睛活絡起來,眼淚撲簌簌往下流。娘,多麼可望不可即的一個稱呼啊……
蘇曉見她滴淚成串,徒手給她抹着淚:“好啦,不難心了。方才也是一時着急了才打了你一巴掌,可不準那麼小氣的呀,被娘打一下有什麼大不了的。”
阿秋顫動着雙頰,撇嘴睜着眼,害怕一眨眼就淚滴落下。可即使她斂着這汪淚泉,淚水還是涓涓流淌,潤濕了滿臉。
她的雙唇也顫:“這個字……這個字,我跟在您身邊十幾年,從來都沒有……”
她猛吸了一把鼻涕,把哽咽聲掖回了喉中。
蘇曉會意笑了:“傻孩子,原來你介意這個啊,你既然想叫阿娘那便叫吧,從今兒開始,咱們稱呼就改了,我本來就是你娘呀。”
蘇曉攬着她的頭,阿秋就嚀的一聲哭了。雙肩在她懷裏顫抖不住,所有委屈的眼淚盡數流淌。她哭的很痛,能從胸膛裏頭發出回聲,悶悶的,嗡嗡的。
蘇曉順着她的背,“哭出來就好了,哭出來就好了。這麼些年憋了很多眼淚吧,但你自己也知道的,當初你和菟兒,娘總是更信你多些。現在樂兒還小,娘也是擔心呀,怕一個不小心她再像菟兒那般生病了,那可怎麼辦呢……”
阿秋伸出雙臂緊緊回抱着蘇曉,小聲顫顫擔驚受怕又夢想成真的喊了一聲“阿娘……”
阿娘兩字起聲有力,字音兒又收的短促,還裹着未盡的餘音。這樣的恩澤她還不敢相信。
“唉!”蘇曉明亮亮的答應了。
這聲唉是一座燈塔,火速照亮了阿秋繾綣不安的心。這片剛剛還懸浮的心總算落定。
她喜悅着,這場淚流到尾聲,由苦化甘,臉上黏着的不再是咸苦,而是幸福的粘稠蜜糖。
“好啦,別在這兒窩着了,回去。”蘇曉拽她起來,拉住了手。
阿秋拭乾凈掛在下巴的殘淚,吸吸鼻子抿抿唇,從哭紅的臉上綻放出花兒般的笑,帶着前所未有的歸屬感。
蘇曉見她笑臉,滿意的點點頭。
她被蘇曉拉着手回屋,離開的時候掂了掂小碎步,快速的用鞋底將方才寫下的字抹去。
異途同歸?才不是呢!呸呸呸!真是的,我方才怎麼會這樣想呢!
此時的她知足萬千,千萬知足。
一個稱呼,一句阿娘,得以救贖。
疤臉女人元晴抱着凡玉菟的墓碑哀嚎,嚎了一陣兒累了,靠在墓碑上,吹着還有點涼的春風,望着眼前淺綠的原野。
野花發了芽,開出嫩黃色的小花,在微風中依依搖擺。
“小菟兒,寶寶,你怎麼就不願意認娘呢?你泉下有知,終於知道你是我腹中之卵所化了吧。寶寶,你說說,你當初怎麼就至死也不相信娘呢……你連眼都不願意睜……”
說到這眼淚又流下了,淚滴滑過到了嘴裏,還是咸苦的滋味。
這廂品着永遠化不開的哀愁,背後響起一句曼妙女聲,可說的話卻叫人生氣。
“一輩子了,你還是一點都不了解你姐姐。”
元晴猛地回頭,看見一襲紫白道袍飄飄,衣帶和袍邊上綉着七色蓮花,梳着道家髻的女子不施粉黛,清水模樣。有道是真水無香,自有一股仙家氣韻。
“蕊姑?”元晴蹙眉。
蕊姑對她淺淺微笑。
元晴詰問:“您剛才的話什麼意思?”
蕊姑拂了拂衣袖,享受了片刻清風,道:“凡玉菟怎麼會埋在這凡家祖墳呢?公主墓才是她的棲身之所。你在這兒哭了半晌,卻只哭了一套衣裳。”
元晴瞪眼大驚:“不是埋在這?”
蕊姑點頭:“所以我說,你一輩子都不了解你姐姐。不管是生是死,她都不會讓那孩子歸了凡家。”
元晴嘆氣:“罷了,人言說靈魂通感應,祭奠她不拘在哪兒。”
她又猛的伸長了頸子抬頭:“蕊姑,您告訴我,這孩子為什麼到死都不肯認我,還是因為墜樓之事嗎?”
蕊姑將眼前一切盡攬,綠草搖曳在她眼中,“非也。那孩子聰明,早已認出了你等。在她看來,無論是白弘、白芙,亦或是你白月,都是沆瀣一氣,都同一副嘴臉,一副德性。所以,也沒有必要再繼續探究,或者再重新認誰做娘了。到底她和白芙處的久些,也是白芙的身子將她誕下的,即使最後和她扯珠斷情,那也終歸和你沒有一絲情分。”
元晴不甘心,“可她是我腹中之卵,她到底是屬於我的。”
蕊姑抿嘴笑笑:“當初你為何來求珠胎子,又為何將珠胎子置入白芙的臍中,你的目的你自己清楚。本就居心不純良啊。”
元晴沉重的點點頭,“是啊,一朝存邪念,終生跑不脫。我也是自作自受。那,那我現在,能再把小菟給生回來嗎?”
蕊姑遙遙頭:“不能。”
元晴焦灼問道:“為何不能?”
蕊姑側了側身子,眺望了一眼遠方山霧,緩緩道:“珠胎藤要死了,再也不會有珠胎子了。”
“為何?那不是神木嗎?為何會死!”元晴眼珠都快要瞪出來。
蕊姑悠聲如水:“珠胎藤已活了一百一十一年,到時候了。萬物皆有死期。千百年來,世人無不盼貴子,此念堆積的多了,便形成了一股強大的力量。正是一株藤吸收了這份執念,才修鍊成了一株能產貴子的妖藤。”
“既求極貴重,不能盡善盡美。從大彥朝的文帝,再到凡玉菟,這些所求來的貴子,各個登臨尊位,或未及人臣,或權傾天下。即使不能入朝為官,也是一代才子。貴重已極,總有一缺,或無福、或早夭,潦草結局。”
“所幸的是,這株妖藤修鍊百年,修為精進一步,終於明了道法,以最後一顆珠胎彌了百年所憾。最後一子,長壽、富貴、康寧、好德、善終,五福俱全。”
元晴驚詫着聽完一席話,仍作痴人一問:“既然珠胎藤已明了道法,為何蕊姑不為它尋一個長生的法子呢?救救它,也能救救我的孩子呀。”
蕊姑淡淡然而笑:“你可知那離山祭壇,祭祀百年,祭的為何物?”
“何物?難不成祭的不是傳說中的山底神獸,乃是……這根藤?”
蕊姑點頭:“對。珠胎藤的根莖綿延百里,從離山腳下而起。百年前此妖藤生髮,幾乎震裂了離山,赫赫有名的當歸澗便是當時的裂縫。每回珠胎藤生長壯大,便會有類似龍吼之聲從山底傳出。”
元晴呼嗤嗤的點頭,“是是,小菟說過在離山怪塔聽見了巨聲怪吼。離山的軍士也說過,每隔一段時間就有怪聲從山底傳出,原來是這根藤的緣故啊!”
蕊姑接著說:“當年,大彥朝國師觀風水察星陣,然修為有限,淺測離山之底伏在着一巨龍或怪獸。因此,建離山塔,鎮之。修祭壇,祭之。而至於祭祀之物偏為皇家或權貴子女,這便是政治之醜陋了。”
“祭與不祭,都阻擋不了珠胎藤的生長。而今救與不救,也都阻擋不了珠胎藤的死亡。俗世之死不為死,元晴,你的孩子已得了極好的去處,你當可安心。”
說罷此句,蕊姑拂衣欲走。
元晴起身,落寞一句,“蕊姑,就…這樣了?”
蕊姑沒有回首,淡然一句,“元晴,你與我相交數十年,這番話也是最後囑託了,你不可再造次。白芙曾經就已說過,她總能在小菟身上窺見與你一模一樣的猾黠,這才在心底難以對那孩子生起十足信任。小菟之死業因複雜,其中不免你的干係。我走了,世上將無紫草觀,你我有緣再見~”
蕊姑行卻幾步,山風一吹,她飄飄然的身子便隱在了山霧裏,消失不見了。
元晴追了故人一程,一伸手,撲了個空。
她心中無比空曠的坐回到墓碑旁,吸一口霧氣,回溯着歷歷往事。
二十四年前,小菟出生的前一年,年值庚寅。
她嫉妒胞姐白芙為皇上生了一個兒郎。雖說尚未得到位份還被攆回了西南,但她覺得,以姐姐的性子,總有翻盤的一天。
於是,她也想生一個孩子。然那時容貌已毀,得到聖寵已不可能。於是,便把希望寄托在了孩子身上。她想生一個貴子,一個比皇兒李讓還貴重的孩子。
機緣巧合,終於打聽來了紫草觀和珠胎藤。
她只身前去,向蕊姑訴說了自己想法。
蕊姑說,珠胎子有數種用法。一為保胎,二為轉胎,三為種胎。每一樣做法不同。前兩種需要取出血液與珠胎子溝通,看是否能結緣。而第三種不需結緣儀式,但要從腹中取出胎卵,種入胎胞之內,看是否能成熟。
若是成熟,則取下存置,自選一個合適時機使用。
而且,可置入他人臍中,另他人代自己產子。
得知了這個訣竅,元晴邪念再起。
她告了假,不遠萬里回去凉蘇縣,以探望之名接近白芙。
到了地方了解情況,她心中竊喜,自覺一箭雙鵰。現下連男人都不用找了,凡永平相貌上佳,以自己胎卵與其陽精結合,定能生出一個漂亮孩子。哈哈,到時候白芙若知道千辛萬苦生出了別人的孩子,那滋味可想而知,解恨,解恨吶!
一個夜晚,姐妹兩個同眠共枕,談着幼時時光,聊着閨中蜜語。在白芙睡着之後,她悄悄的從枕下取出了準備多時的東西,神不知鬼不覺的放進了姐姐的肚臍內。
十月懷胎,分娩之際,白芙接到了白月留給她的信。
看過之後,白芙全身顫抖,憤慨痛苦的誕下了那個孩子。
不足五斤重的小菟子呱呱落地,生下來就心跳微弱。
她發著恨看了一眼那個滿臉皺皮的醜陋小東西,不打算奶她一口。
說一不二。
她和她的母女之情,始於恨,歸於恨。而她和她的母女之情,因着伴隨降生的利用,所以至死,她都視她為無物。
孩子與母親的關係,就是孩子的命運。
小菟子,生有原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