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小站若有她 得多好

第八章:小站若有她 得多好

一個小時后,北邊的路段也巡完。我收住腳,照例順着路軌向北看——幾百米外的上坡處,晨霧薄紗一樣掛着,透進陽光的部分,隱隱浮現彩虹的光暈;卧在山谷間的路軌與兩面的山體,一起靜默,比試着誰的嘴更嚴。太陽曬着後背,暖暖地推揉工服里的溫濕氣流,貼着肉皮串繞,而擠出工服的,轉瞬便被山間的清涼捉走。

我擦了擦臉上的汗,調頭回返,但沒往常那樣下到路基旁的小路上,仍然巡過來那樣,走在兩軌間。

往常巡完返回時,是要下到路基旁的小路上的。這條由前輩們踩出來的百年小路,油光平坦,像被毛砂輪仔細打磨過,走起來又舒適又順腳,可不踩着枕木和路基碎石那樣的不麻利。然而時下,我要的不是麻利而是磨蹭,兩軌間的“磕磕絆絆”,正好滿足得了這一要求。若下到小路上往常那樣往回走,九點多鐘,我就能回到小站。

九點多鐘,可是這裏送人的最佳時間。三個老前輩,都是這個時間給送走的。走得那樣的凄楚,那樣的戀戀不捨,都走出大老遠了,還不停回頭張望被九點多種的太陽,照亮的小站。

但那是該走的三個,放在這裏只會礙眼,還多餘地浪費糧食。可現在不知還在不在的這個,不多餘,一點都不,放在這裏,只能無限量地順眼。糧食嘛,我寧願少吃幾口。反正我鐵了心了:不在送人的最佳時間裏,回到小站。

小站里,要有這樣一個女人得多好!我要有留得住這個女人的能力得多好!昨夜,躺在被窩裏我使勁這樣想,想得瞌睡遲遲不肯來壓我的眼皮,而一發不可收拾的思緒,翻騰飛濺得猶如三峽大壩閘口,下泄的洪流。然而分秒不停、暢通無阻的時間站了出來,生硬刻板地提醒我:不要過分地自作多情加痴心妄想,更不能被渴望蠱惑到鬼迷心竅,既然時間不可阻擋,那麼該發生的在時間截點到來時,就會不可逆轉地要發生,你無能為力,你得冷靜地來肯定,這不過是時間的增減中,一走一過的事,誰也沒有誰,只有時間,所以你得在自己能把握的範圍內,順其自然。

我聽從了這個提醒。然後,睡著了。

但是巡路的途中,看着越來越亮的山谷,想着催人離去的時間,我開始變卦,不願意再被隔了一覺的提醒擺佈。

悶頭巡走中,我把這個提醒反覆進行了咀嚼,竟然咀嚼出別樣的味道:順其自然沒錯,但本意不是叫我被動地順其自然,而是叫我主動地順其自然。那麼,什麼是主動的順其自然呢?就是得加入人為的成分。那麼,什麼才是人為的成分呢?就是當下不讓自己返回的腿腳麻利起來,把回到小站的時間拖到午飯時。午飯後,再想別的拖下去的辦法。——如果事如我願。

這也是我能想出來的最好的人為成分了。至於能不能產生預期的效果,得看運氣。但無論如何,努力去試,還是非常有必要的。

為給自己一個磨蹭的理由,我告訴自己,今天的路軌存有問題,但在已過的巡檢中,我給漏掉了。現在,我得加倍留意才好補救。

我在兩軌間慢吞吞地悠蕩,瞄完左邊瞄右邊,看到不順眼的路釘就上用手晃晃,看看有沒有鬆動。後來,竟強迫症地恨不能把路過的每顆路釘,都晃上一把。就這樣,磨磨蹭蹭地磨蹭到彎道口崖壁的後面時,離走過崖壁的時間還差些——我決定十一點半再走過崖壁。走過崖壁,就到了她昨天出現時的位子上——就是由小站向南望,看到的彎道口。如果我走過崖壁時,她正在小站上朝這邊看,也會我昨天看見她出現那樣,看見我出現。

我看了看前面起着遮擋作用的大崖壁。

幾年來,

每天都要看到的這個大崖壁,

不再司空見慣,

而是產生了一種全新的莊重感。

大崖壁,也是小站的俗稱。所謂的大崖壁,其實是人工開鑿出來的月牙形半露天隧道,入口切面和隧道內壁,佈滿了鑿痕,暗綠色的苔蘚沿着鑿痕生長,像一條條紋絲不動的常春藤。當你懷着追思的幽情,靜靜地看着深淺不一的鑿痕時,百多年前鑿擊山岩的崩脆聲,就會在你的耳畔回蕩,彷彿這鏗鏘的聲音,深深嵌進了岩體中,每到有人觸景懷想時,便釋放出來拌合著你的眼睛,聲形並茂地復原當時人們與自然較勁的壯舉。

這種人工開鑿出來的大峭壁,在山裏上百公里的路段上,隨處可見,數都數不過來。大崖壁的下面多半是幽谷深澗,險峻奇絕。如果你站在行駛的列車尾部,就會看到列車實際上是在一個接一個的棧道上謹慎地通行,好不叫人懸心。由此可以推斷,以當年(主要靠人力)的開鑿能力和工程設備,建造這條鐵路時,該有多麼艱難,為此而送命的人,恐怕不在少數。

我坐到鐵軌上歇腳。我決定就靠這樣的靜坐,消磨完剩餘的時間。

山谷里,沉寂得風都沒有,偶爾拂面的溫溫氣絲,該是大山在陽光作用下的喘息。對面朝陽的山林里,斷斷續續傳來鳥叫,聽不出為歡快,還是為寂寞。湛藍的天空高高隆起,由高向低,弧形俯垂,將視野中的群山全盤攬懷。

山谷,說不出多少萬年前形成的山谷,在你的存在與虛無間,記得下生靈的走過與生滅嗎?應該不會,因為生靈的有生時間,也就是你的一眨眼,而生靈的走過,更該是無法標計的行程——了無中的虛化,也就是無。

不知是不是山脊上方,煙一樣的絲雲的引逗,百無聊賴的消磨中,想吸煙的念頭浮現出來。隨着念頭的爬升,身體裏伸出了無數只抓手,不分青紅皂白一陣的掏抓掐捏,弄得渾身極不自在。可哪兒去弄煙啊?我已經幾年不吸煙了,我那被尼古丁嚴重妖魔化的肺,想在這大山的滋養中,也該見了點粉紅。

到小站后,我的煙癮連同酒癮,便被大山之氣**的不知了去向。恍惚感覺,能煙善酒的過去,沒在我身上發生過。想想以前,為打壓煙癮酒癮付出的種種努力,以及出爾反爾的屢試未果,真是不堪回首、荒唐夢一場。依此來看,大山賦予人改過自新的能力,比深牢大獄還要徹底,那浩然的大山之氣,對萬惡的尼古丁和酒精,具有着無情的絕殺力,遇見了,就跟遇見了妖怪的孫悟空,必除之而後快。

更難能可貴的是,浩然的大山之氣,不僅解構還建構。之於我來說,我以前借尼古丁和酒精得來的舒適,完全在大山之氣的建構中,發生了根本的移位,另闢了獲取的通道。這有如意識流動般的、看不見摸不着的、高尚的建構物質,在我身上作用出來的舒適感,遠遠要超過尼古丁和酒精。

想吸煙的念頭可不妙,不會是山外的某些舊惡習要在我的體內復蘇吧?別,不可以,這簡直是對大山的背叛與褻瀆,豈能聽之任之,坐視不管。得知道,一旦疏忽了被妖魔翻了盤,搞你個骨肉遭刑、六神無主,可就是你放任出來的不可赦免的罪過。大山之氣,對犯下這種罪過的人,不會輕易援救,自作自受好了。

我衝著山谷最蒼翠的地方,張開嘴巴深吸起來,彌滿樹香、草香、土石香、水汽清甜的谷間空氣,帶着可感的重量,在躁動不安的體內源源不斷地沉落,沉落,再沉落,不容商量地把伸出來的抓手們活埋,活埋,再活埋。活埋完畢。體內安伏了,情緒也跟着安穩,投向山外那方天的視線,在順暢的聚合中,爽朗起來。

山外那方天,

遙遠到與眼睛產生不了回應,

對投放過去的視線,

不理不睬。

我知道,

那不是一方寂寞的天,

因為從那裏,

可以俯視人間煙火事。

十一點半,到。我走下路基,沿着小路走向大崖壁。

過了大崖壁,小站出現在眼前,但是可見的範圍內沒有人,站務室里的情況,在這個距離上看不清。然而我的感覺——在這無人世界裏練就出來的感覺——告訴我,站務室里也沒有人。

她能在哪兒?如果走了,當然在路上,如果沒走,應該在她昨晚做童話夢的房間裏(我只願意這麼想,想她在房間裏安穩地坐在床上,專心回味着昨夜的夢,細細描摹,比畫工筆畫還要細膩、還要耗時。直到日落西山,山星出來,也完成不了)。但我的感覺,還沒練就出能穿過站務室和走廊的幾道牆壁的道力,所以我感覺不出住宿區那邊的情況。

小站共有五間住屋,我來時,朝南的三間被老哥仨一人佔了一間,朝北的兩間,一間改成了雜貨間,一間成了我的窩。住人的四間屋子裏,還都擺着兩張床,如果朝北的那間不改成雜貨間,也會這樣。這說明,在運輸最繁忙的年代,小站曾有10個人值守。那個年代,晝夜都有列車經過和經停,整天忙得腳打後腦勺,大汗珠子噼啪落地,滿站點都閃爍着工作熱情,生活是沸騰的。當然,這早已成為了過去的故事。

一次,老哥仨中最老的那個,不怎麼就高興了,在沒教育我的前提下,滿懷深情地說起了那段歷史。但是輝煌的前段沒咋說,倒是着重唏噓了沒落的後段:後來吧,要沒機車出故障,就沒有在小站上停的了;山裡晚上行車危險,自打改線后,上面就不允許列車晚上從這條線上通過了;人吧,把好路走慣了,就不再愛走山裏的孬路,這不,白天通過的列車也少了,越來越少,不知哪天會少得一趟都沒有了,吹燈拔蠟了,咱這小站也就該成過去的農村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頭一落山,就都消停了,也就鳥兒還叫叫。

我心裏不由地偷笑起來:這老夥計誒,還滿詩意!

小站成了我一個人的小站后,我便挨個屋地住,每張床都被我睡過,圖新鮮么。

床都是用枕木破出的木料打成的,做工雖有些粗糙,但非常結實牢固,寬厚的床橋,感覺扛得住一輛裝滿貨物的中型卡車。

好多年前,我從一部小說上看到過對這種的床的描寫:(大意)這些被稱作車軸漢子的鐵路工人,娶老婆前,都得先搞張牢實的床,而只有枕木這種密實的木料,才能打出這種床來。於是他們都想方設法弄來枕木,破出粗枝大葉的床料,叮叮噹噹一通敲打,夠兩人折騰的婚床,便落座新房裏,以“風雨不動安如山”的架勢靜候。

能被稱上車軸漢子的鐵路工人,個個壯實如牤牛,力可拔山,跟老婆比劃起來,一般木質的床,幾天就會嘎吱嘎吱,叫當事者不能不產生突然崩塌的疑慮,非常影響水平的正常發揮。所以非得整張‘風雨不動安如山’的床,便成了鐵路工人婚前的真心追求,要不這婚結的也不踏實。如果單從這般講究上看,那時的鐵路工人比誰都注重生活質量。——對待生活中最有意思的事兒上,絕不含糊嘛。得嘞,打出來了,心踏實了,完婚,啟動征程!那,從新婚到舊婚,火車頭一樣猛烈的車軸漢子們,就算把自己的老婆撞碎壓癟,也絲毫動搖不了這床山一樣的穩固。

可是,這種床擺在這個從來不出現女人的小站屋子裏,顯然很屈才。

我不緊不慢地向小站走,情緒保持的基本平穩,也控制着腦子別過多往折磨人的預判上用力。我真沒太指望幼稚的磨蹭,能磨蹭出願望中的結果來。結果不由我定,我能為力的就是把時間熬到這個鐘點。我儘力了,其餘的就交給“被動的順其自然”吧。

正常來說,不辭而別在一個講究面子的民族看來,屬於不禮貌行為,容易遭到非議。但前提是正常。何為正常?離開了社會衡定的尺度,還有正常可言嗎?這是遠離社會的大山深處,頂多算是擺設了人造器物的原始社會。嚴格點說,連原始社會都稱不上。社會是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沒有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何來社會?這裏剩我一個人後,便成了非社會的空間——沒有了道德,沒有了法律,羞恥也沒有了。雖然,時不時還要發生些社會性聯繫,產生點社會性思維,但都物化成了自然界的機械形式,稍縱即逝,恍若煙雲。也就她出現后,這裏人與人的關係,才又重建起來,恢復了些社會屬性,但也是非常不牢靠的。因為社會衡定的尺度,在這裏還發揮不出多大作用,也不可能有一個確立正常的有效標準,所以比照外面的社會來看,這裏依然沒有正常。

但我不能就此便不寄希望了。無論她怎樣的超凡脫俗、玉露清風,她也是由社會而來,還將往社會而去。那她就不可能不帶有社會慣性,也不可能在物化的自然中,一下子就能擺脫掉社會慣性的左右。如果她不是我這種被社會看成是怪人的人,她就不會不遲而別。無論怎麼急着要走,也得等到禮貌地當面告別後,才能成行。但這只是我的一廂情願、理想中的邏輯。再說,一個孤身女人,僅憑自己的雙腳來到這大山深處的小站,能算正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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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山裏的小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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