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事在人為 為者有望

第十章:事在人為 為者有望

“要是晚上就好了,”我抓住時機緊忙開口,“這兒得有好幾個窗口包滿銀子。”說完,我感到手心裏濕津津、黏糊糊的,像剛握碎一枚熟透了的水蜜桃。她停住,扶着椅子的靠背橫樑,轉過身來盯着我。——這是她起身走到站務室西窗下,拽了拽桌前的椅子準備落座時,我開的口。

“銀子?”她眨着眼睛問。

“沒錯,銀子。這兒的窗戶多嘛!”我答。

她頭向旁一斜,眼珠一轉,笑了:“嚯,我就那麼一瞎說,你還當真啦!”

“不是當真,我覺着就是真的。這山裏的月光就是包在窗口上的銀子。”我有些討好地應着。

“包在窗口上的銀子,山裏的月光。多有意思的奇思妙想,這要被幼師聽去了得寫進兒歌里。”她仍笑着說。

“確實有意思,越想越有意思。我還從這銀子上想到了金子吶。”我開始往我打好腹稿的內容上引。雖然不夠圓滑,偏楞,但我感覺還不錯。

“金子?”

“金子。”

“可不,金銀不分家嘛!”

“這倒不是,金銀嘛,在我這兒,是分家的。”我沒料到她會這樣回答,稍有些打喯兒。但我迅速轉過向的腦袋,成功地貼合上隨彎就彎。“我這兒嗯,金是金,銀是銀,色澤不同,密度不同,冶鍊的爐溫也不同,混不來的。”

“嚯,你還挺有研究!”

“倒不是,我,怎麼說呢——,我就是特別喜歡金子,就瞎琢磨找不同,好讓金銀分得開。”

“分開?”

“分開!”

“可你把金銀分得這麼開,做什麼?”

“分得開我才好狼皮是狼皮,虎皮是虎皮地以物換物。就是用銀子換金子。我把銀子看成是狼皮,把金子看成是虎皮。這倒還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銀子對我來說只能意味着金子,如果銀子換不來金子,銀子對我就沒啥用途。”

“那金子對你又有什麼用途呢?”

“攢一大堆看着呀!看着舒服。”

“是么?”她手離開了椅背,眯着眼睛上下打量着我,好像我是進入篩選圈兒的、準備競爭男一號的群眾演員,而她則是掌握拍板大權的美女導演。

她停止了打量,嘴角翹起好看的笑紋:“明白了,你是個拜金主義者。拜99.99純金的拜金主義者。”

我有些不自然地笑笑:“拜不拜我說不上,可就是喜歡,喜歡的不得了。”

“呦,這天下還有喜歡的不得了的東西?”

“有。我對金子就這樣!”

“你這話聽來有些驚世駭俗,可以叫做扒掉偽裝的**裸。”

“不,不,在山外時可從來不敢這麼說,在這兒說無所謂。”

“是么!那我豈不成了第一個聽你這麼說的山外人士?”

“可不,你還真是。嗯在山裏,你也是第一個。因為在山裏,我也從沒這樣說過。”

“那我很榮幸嘍!”

“不不不,不是這個意思,我——”

“好吧,閑話打住。”她插了話,“你就直接說說你的銀子換金子,怎麼就攢一大堆看着舒服。讓我這分不太清金銀的人長長見識。”

我頓了頓,倒不是她的話造成的淤塞,而是被自己的喜悅打了隔斷。這可是我成人後,第一次主動向女人——魅力女人,開口胡扯。都說萬事開頭難,我竟然沒難,還挺順溜,了不起的自我突破,好似預演過多次。由此來看,我沒話找話的潛力和無中生有的能力,也是擺得上桌面的;只要我捨得一身剮地去開掘、去拓展,我就能獲得很大的胡扯空間,那就敞開嘴巴子這樣干吧。

她的身子已經正對了我,整個人彷彿在發著這樣的聲音:開始吧,別讓我等着。

以上的對話,是我這天巡完路回到站務室后,向在站務室窗前觀風景的她,沒話找話引出來的。

過去的幾天,她不再問我什麼,也不向我說什麼,我倆在站務室里可真叫獃著,獃獃地獃著。絕大多數時間,都是各坐各的椅子上,靜默成打發時光的雕像。她看着窗外,我偷偷看她,好像都被灌了啞葯,能被證實還是活物的,恐怕只剩下了各自的眼睛。

人也真是怪,故態復還總那麼輕而易舉。從她停在這裏的第二天起,我的舌頭又開始不靈了。這個由平滑肌組成的條狀物,之於大腦的執行力大幅下降,似乎接受指令的神經,被大把結紮。當倆人處在同一屋頂下時,我都非常想說,可就是說不出來,而且與她越近舌頭就越打結。想想頭天,我還跟她說出了那麼多話,雖不洋洋洒洒,可也說得過去。可她停在這裏了,咋就不行了呢?是願望達成后的倦怠,還是我一站之主的地位已被她隱形取代?也許站內的一切行為真都被她掌控了,她要不想理我,我就沒有主動向她開口的權力,否則就是自討沒趣。

站務室外,艷陽高照,白天還長着呢,所有物體投出的陰影,還都在明晃晃的陽光伴隨下,無聲地移動;三面大山的腰部、頸部處的雲霧,看上去圖片似的凝固着,實則在不知不覺中異形:這一會兒如絲帶,那一會兒又如棉絮。該是氣息比語言更具有親和力和滲透力吧,這個坐在百年屋頂下的女人,在氣息氤氳的靜默中,讓我油生出老朋友的感覺,那似曾相識的舊日幻相,也讓我荒唐地認為這不是初見,而是重逢。不過時間有些長久,曾經已經陌生。

我眼睛的餘光,總不由地向她聚攏,由窗而入的陽光,長時間地將她分成陰陽兩部分:胸部以上無光照,胸部以下浸光里。明亮的光線將得體的休閑褲精密的紋理晃得清晰,顯出優良的質感。到小站的第二天,她就脫下了軍綠色的戶外裝,換套淺駝色的休閑服,結實硬朗的戶外鞋,也被輕軟靈便的淺灰色帆布鞋替代。卸下了野外裝束、洗去了一路風塵的她,顯得愈加柔軟豐潤,暖意融融。

靜靜的陽光里,引我不住遐思的帆布鞋,被灰磚地面襯托得異常靈秀,感覺要有合適的音樂,這雙攜有吉普賽基因的帆布鞋,該能在灰磚地面上旋舞起來。帆布鞋裏會是一雙怎樣的腳?我很不禮貌地揣摩着腳的形狀,評估着韌度與硬度。當然不會有揭開真相的結果,但在我眼裏卻有定論:裏面是雙非凡的腳,千山萬水走遍,貯蘊着無極的遠方。

說來我不是會看相的人,也不相信看相那檔子事兒,可我不怎麼就看出了她的命相,如是:行走是她抗拒不了的生命安排,她為行走而生,行走為她增持生命維度,使她的生命豐厚而立體,她走過的長路,長到她自己也說不上來;造物主給她安了雙丈量地球、吸納地氣的勤快的腳,她在行動方便的年歲里,只能不停地行走,從這個地平線,到另一個地平線,沒有既定的終點,終點不過是她走不動的那一天。可是,到了我這一個人的小站后,行走卻被她放到了一邊,勤快的腳也隨之閑置。

幾天來,進到站務室的她,好像意識不到腳的存在了,坐到一個窗口,便如夯實的樁子,非到換窗口時,才移動灰磚地面上淺灰色的帆布鞋,也不知她哪來的這麼大定力。多虧站務室三面臨窗,要只一面臨窗的話,我都怕她坐出經濟艙綜合症來。甚憂的問題來了:這不是好徵兆。直覺告訴我,她的外表與內里是反向的,就是外表越平靜,內里越澎湃,而外表的平靜,完全是內里用力過猛而無暇兼顧所致。說白了,她的定力不是什麼佛家禪意使然,而是出於她對童話過份專註的饕餮,一心沒有二用。無疑,她把小站所呈現的童話,當成鮮美無比的餐食,大份大份地吞嚼,且不知節制、不知吝惜,其結果必是吞嚼掉一份就少一份,而再生的速度不會化肥生豆芽那麼快。如果不加干預地放任下去,小站所呈現的童話,很快就會被吞嚼殆盡。

沒得吞嚼了,離開的日子也就到了。

離開是註定的,但無所作為地叫她離開,我怎能接受?得想方設法把離開的日子拉長,多留一天是一天——這燃起我心中熱望的女人。

怎麼才能實現?

減慢她吞嚼童話的速度。

怎麼才能減慢?

干擾。

努力開口,沒話找話,跟她不停地嘮叨,聽不聽都嘮叨,讓她耳朵里始終嗡嗡作響,靜不下心,凝不住神,非我的嘴巴子,不許有第二個值得留意的關注點,誓死把她緊緊拴在我的神乎其神、胡謅八扯的嘮叨中,狠狠弱化她轉往童話通道的能力。這確實是老掉牙的方法,但我堅信這方法所能產生的效力,不會老掉牙。

決定使用這個方法,絕非自以為是,我卻有一定的依據。我發現,她喜歡聽我說話。雖然她在小站停下后,我被她的寡言少語搞得沒了話,但我一開口,她的眼神就會變得很集中,耳朵也像抻出了好長,酷似冷戰時期克格勃官員傾聽叛逃過來的北約高級官員口述着絕密情報,生怕漏掉一個字。當然,嘴笨依然是我要面臨的大敵,先來開口的沒話找話,能否進行的順利,我把握也不大。但我思意已決后,儘管仍不敢藐視這個大敵,但這個大敵也不能再迫使我退縮。

今天巡路時,我望着一座座雄渾的山峰,一遍遍給自己打氣:男人,就得拿出男人的氣魄,遵照內心的願望去行事,要不怎好意思當男人。為了魅力女人,古往今來的男人們什麼做不出來:兵戎相見、特洛伊之戰、赤壁烈焰、血流漂櫓,國破城摧都不在話下,我這不過開開口、動動舌、斤兩不掉、皮肉不傷,有什麼不可為之。又不是爵子王孫、皇親貴胄啥的,一個男老鐵而已,敗了又能失多大的體統、丟多大的顏面。機會不等人,要不想在被動中坐失良機,就必須在主動中採取行動,用蓄謀好的招數,出其不意,先發制人,完結由她操持的現狀,把她從痴迷的饕餮中轟出來。

我回到站務室時,她轉過臉對我揚揚下頜,意思是:回來了。我點點頭,走到控制台旁的工具櫃,把肩上的工具袋放進櫃裏,關好櫃門,然後走過去,從桌腳處拎起暖壺給茶壺裏添了些開水,再端起茶壺把她的杯里續滿。她原封不動地看着窗外,沒什麼反應。

放下茶壺前,我側瞄下她的眼睛。能淹死人的眼睛,雖對着窗外寬闊的實景,卻沒有明確的內容,投放出去的視線也柔散虛朦,好像眼球里埋了兩片柔光鏡。我想,她的視線中沒有焦點,她看着窗外,但焦點卻聚在她的心裏,眼前的景物只是一面把不可知的什麼,折射回內心的鏡子——雖有光學上的實效,卻無情感上的意義。那麼,圍繞心裏焦點還原的物象,肯定不會是眼前的這山、這林、這綠,應是神秘的過往和思緒的倒流:那年、那季、那個地方,那沒有的距離,那有了的距離,相互決定着,相互無關着,冷暖,聚散,悲歡……。由歲月引來的只能是記憶,“當時”只會被永遠地推后,無限地推后。過往中的“當時”,攀不上時間這趟永不回頭的列車。

可這些與童話的小站,有什麼關聯?停留在這裏的童話夢,難道還包含着如煙未逝的內容?窗外是真實的世界,但在每一雙眼睛裏,這個世界呈現出來的真實,都不盡相同,而眼見的真實,也替代不了內心的真實。——內心成了型的頑固,不是世界的真實能夠改造的,參照中的意念也難有固定的走向,不確定性伴隨始終,結局怎樣誰都預見不到。

放下茶壺后,我沒坐下,拿着前輩的粗拉勁頭,站着把自己的杯中水呼呼喝完。如果我手裏端的是只大鐵缸子,另一隻手再掐着腰,那我就是前輩們的複製品。

不是我不想坐,而是我不能坐,我要站着等她換窗口,要不她換窗口時,就會成不關我事的單純的身體移動,我的企圖就會泡湯。我決定,她換窗口,我就開口,非借她換窗口的時機啟開話頭不可,堅決打破持續的沉默。時下我只能等,無為中等有為,沒有他法兒。這裏沒發生火災,也沒遭受泥石流威脅,四平八穩中打斷人家的思路不禮貌,也會引起人家的反感。但是沉默的女人,你要是在非夢遊的狀態下起身移步了,則可說明你已經自己打斷了思路,至少暫時打斷,在你思路沒有接上前,咱開口放話,不能算冒犯。

我的確是個思前想後的人,什麼時候也都丟不掉,對別人的基本體諒。

帆布鞋動了,被伸直的腿拉回椅子腿下,隨後站起身。來吧男老鐵,開口:“要是晚上就好了,這兒得有好幾個窗口包滿銀子。”……

現在,她正對着我,彷彿發出了這樣的聲音:開始吧,別讓我等着。

我壓着往上拱的喜悅,沉沉氣,暢所欲言起來:

我不是總覺着自己挺勤快么,所以我會整夜整夜在這裏剝窗口上的銀子,剝滿一麻袋,就扛到山外換金子去。我不在乎兌換比,只要跟我換就行,哪怕一麻袋的銀子換一粒花生米大小的金子,我也樂不得。反正這山裏的銀子取不盡、用不竭,永遠管夠。寒來暑往,一年又一年,我不放過一個有月亮的夜晚。我相信,經過如此的鍥而不捨、愚公移山般的努力,小站里不愁堆不起一座光彩奪目的金山。這我坐在金山前,肯定比坐在佛祖前,還要舒服,還要超脫,還要有生存的意義。假如有一天我得了絕症,也不會到山外求什麼名醫、問什麼特效藥,那都是趕去受騙的勾當,傾家蕩產地瞎耽誤工夫。我就往這金山前一坐,坐上幾個療程,準保能被金山醫好。

其實我說的“喜歡的不得了”,那是客氣的說法,不客氣的說法是:有着強烈的佔有欲。不怕你笑話,我對金子的佔有欲是滲入骨髓的,又由骨髓輸入到我的靈魂里,真格的內外兼修,金剛不壞。我這輩子,對什麼都可以放棄佔有的慾望,唯獨對金子例外。可以說,這是我至死不渝的價值觀。恰恰是受這種價值觀的支配,我對一些人繞過金子,去佔有金子以外的什麼鬼東西,很不理解,也非常鄙視。

我認為下面這件事,才真叫人長見識,也很具有價值的顛覆性。那年,我們組織去參觀一個被查的貪官的家,在偌大的豪宅里轉了一圈兒后,我的不理解和鄙視,衝到了極限。瞧呀,金碧輝煌的大豪宅里,到處堆着售價驚人的名酒名表名鞋名西裝名領帶名褲帶,哪裏還啥官邸,整個奢侈品集散地。由於錢來得太快、太容易,接自來水一樣,這貪官落馬前最愁的事是藏錢。每天都得花大功夫,琢磨把到手的錢往哪兒藏,愁得跟拉磨的驢似的,總得原地打轉。人家說他比西北老農還深的抬頭紋,就是愁這件事愁出來的。

他也沒白愁,到底愁出了一堵令人嘆為觀止的南牆。

這堵南牆坐落在寬大的書房裏,辦案人員來搜查時,這位貪官還沒交代南牆的奧秘,要不是辦案人員有經驗且觀察的仔細,南牆的奧秘還不知要匿藏多久。這南牆是夾壁牆,敲掉夾壁層后辦案人員傻了眼:這也太超乎想像了吧!

過後,被組織來參觀的人,也沒有不傻眼的,見之都如遭了孫悟空的定身法,獃獃地立着挪不動步:好傢夥,迎面撲來的把偌大的書房浸染遍了的濃重的粉紅,倚牆聳立直頂天花板。我的媽呀,這不是一摞摞百元大鈔嗎,其發出的光芒要不叫人陣陣眩暈、呼吸困難,世界都得不存在。滿滿一大牆啊!長十多米,高過三米,厚少說也有一米,長乘高乘寬……我的媽呀,感覺倒下來都能把人砸死!

有人開玩笑說,才明白啥叫撞了南牆不回頭。敢情撞了這樣的南牆,擱誰都不會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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