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章 綿長又陰暗的悲傷
好一通寒暄過後,幾個人才想起旁邊還有凝之謝韻夫婦。
穆夫人抱歉道:“這位公子,夫人,不好意思了,敢問怎麼稱呼?”
凝之報了名號,倒叫穆夫人一驚,沒想到是鼎鼎大名的王二公子。
穆晉珩開玩笑道:“阿娘,沒想到吧,晉珩如今交遊的都是朝中名士。”
穆夫人嗔他。
凝之也笑:“夫人放心,我內人最擅做媒,早晚給您找個稱心如意的兒媳!”
把穆晉珩鬧了個大紅臉,屋子裏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說話間穆家的幾位小輩都到了,晉堯、晉紹、晉卿、歡年都在,兄弟姐妹相見,格外歡喜。
直到外頭傳來有些顫抖的一聲:“二哥哥?”
銘晏一時不敢轉頭,慢慢轉過來,撞入眼帘的就是門檻外泫然欲泣的阿芙。
她穿着一身家常樸素衣裳,頭髮鬆鬆挽起,未事妝容,眉間還有隱約愁緒。
燭火月光照在她衣擺上,美的不像凡人。
銘晏喉頭梗住了,發不出聲,只是顫抖着伸開雙臂。
阿芙撲進他懷裏。
兄妹兩人都有一頭深棕色濃密的長發,銘晏把臉埋進阿芙的髮髻里,讓幾滴眼淚悄無聲息的消失。
其實阿芙很依戀銘晏。
在她的兒時生涯中,向子寒這個父親角色飄忽不定,時隱而不見;銘君見得少,又不投緣。穆晉珩對她雖然好,但是是青梅竹馬的那種;說到底,始終對她如父如兄的,還是只比她大了三歲的銘晏。
這也是為什麼縱然福安千里之遙,阿芙寄過去的家書還比往向府去的多的原因。
王凝之悄悄對謝韻道:“我的姐姐妹妹怎從來不曾對我這樣深情。”
謝韻正感動着,聽他這句簡直哭笑不得。
你那個鐵面妹妹和皇后姐姐,不提也罷!
穆夫人到底是年紀大了,精神不濟。
眾人便散了,約定好第二日再為銘晏接風洗塵。
穆歡年本也打算回房,卻被晉珩悄悄拉上,一起往阿芙院子過去。
阿芙看銘晏和晉珩一副有話要說的樣子,心如擂鼓,只覺得和叔裕有關,推門的時候幾次都沒推開,直到屋裏的櫻櫻聽見了,過來開門。
“姑娘?”她拉開門,一眼就看見向銘晏站在阿芙身後。
櫻櫻揉了揉眼,幾乎以為自己在做夢,喜極而泣道:“二公子回來了?”
阿芙一看她哭,眼眶又發酸。晉珩急忙道:“先進屋,進屋再說。”
澄遠剛剛入睡,小臉胖乎乎的,一下子吸引了大家的注意。
向銘晏低聲道:“是澄遠吧?”
阿芙抿唇笑着,點點頭。
櫻櫻把澄遠抱進了裏屋,阿芙一邊張羅大家坐,一邊狀似無意道:“仗打完了嗎?”
銘晏張不開口。
他看着阿芙柔和的眸子,那是他放在心尖尖上的妹妹。
阿芙緊緊盯着銘晏的神情,越來越焦急,卻不願意催他開口。
雖然結局已定,可她總覺得,只要她不知道,就有變好的餘地。
王凝之道:“彥先回來了,季珩在福安養病。”
阿芙的視線挪到他臉上。
王凝之艱難道:“叔裕暫時還沒找到。”
“他找什麼?”歡年忍不住道。
阿芙已經知道了,她覺得渾身一陣冷一陣熱,臉兒一陣紅一陣白,眼前有些旋轉。
還好她坐着,如果她站着可能會一頭倒下。
她開口道:“是怎麼‘還沒找到的’?”
凝之看到銘晏和晉珩各自緘默,只得將朝中聽到的複述了一遍。
從一開始聽到叔裕要走仲據走過的路,阿芙心中就一陣抽痛。
她知道為什麼叔裕走前為她佈置了這樣多,他多多少少做了不回來的打算。
阿芙心想,叔裕啊叔裕,這一趟能為你尋到心安,我怎麼會不叫你去呢?可你該早早告訴我,這樣咱們就能多多相處一段時間。
她又責怪自己,阿芙啊阿芙,為什麼要跟叔裕鬧彆扭?成婚四年,除去他出征的日子,有多少時候是兩人都在長安卻“老死不相往來”的!
終於知道什麼是“有花堪折直須折”了。
說到叔裕要去換季珩的時候,銘晏終於忍不住了,坐到阿芙身邊,握緊她的肩膀:“別聽了阿芙,別聽了,休息休息,好不好?”
“我要聽。”她已經等了很久很久了。
凝之看了看她的臉色,加快語速道:“...叔裕便換下了季珩。城破之後,彥先只找到半幅披風。”
“是不是他沒找到?我們再去找找...”阿芙話沒說完,就自己噤聲了。
彥先和裴家軍都不是旁人,絕對是盡心儘力找了。
想來是把整座城的每塊磚瓦都挑了一遍,找不到,就是找不到了。
銘晏握住她冰冰涼的手,感覺她一直在抖,可是完全沒在哭,甚至連半點哽咽都沒有。
然後凝之又說了說今日朝上皇帝為裴家雪冤的事,阿芙聽着,一直點頭。
銘晏終究放心不下,拉着阿芙道:“妹妹,你別憋着,想哭就哭,跟二哥哥還瞞什麼?”
謝韻也道:“都是自家人,阿芙別硬憋着。”
他們越勸越覺得言語的匱乏。
主要阿芙早有這心理預期,只是突然再無指望,那悲慟不是爆髮式的,而是綿長又陰暗,將她整個人一點點吞噬。
她沒有憋着,只是眼淚都在以往的日日夜夜裏流幹了。
她緩了會,感覺能呼吸了,就站起身,把一群人送了出去。
看他們都堆在門口不敢走,阿芙道:“放心吧,我有澄遠,出不了事。”
說完便把門關上了。
他們在門口等了會兒,聽見裏頭有窸窸窣窣的起居聲,也不方便再等,便依次出了阿芙的院子。
穆歡年走在最後,忽而想起之前穆晉珩給她的那封裴叔裕留給阿芙的信。
她怕有誤,一直貼身帶着。
這會兒從袖中取出,腳下停滯,一時不知道該不該給她。
晉珩一轉身,看到她手中的信,快步過來將姐姐拉過:“別給了,咱們走吧。”
歡年愣道:“不是說若是芙妹傷心,就給她看么?”
她嚴肅的盯着穆晉珩:“你不會還挂念着芙妹吧?”
穆晉珩反應了一會才明白她在說什麼,尷尬道:“姐姐!”
“我只是覺得芙妹如今是太念着裴將軍了。把這信給她,裏頭定然是些慰藉之語,她讀過,豈不更傷心?”
歡年有些猶豫。但她也不好打開來看看叔裕到底寫了什麼,不由得躊躇。
“哎,銘晏是等你么?”她看到拐角有個身影。
晉珩道:“許是。姐姐我先送你回房。”
“自己家有什麼要送的。你快去吧,他許是有事要找你。”穆歡年笑笑,自去了。
穆晉珩一走過去,向銘晏就道:“你之前說裴將軍的信,是年姐拿的那一封么?”
穆晉珩點點頭:“是,只是我猶豫要不要給芙妹看。她越快把裴將軍忘個乾淨,她心裏就越好過。雖說這樣對裴將軍不住,不過他在天有靈,也希望芙妹開心些?”
月光如水,銘晏靜靜看着晉珩的神色:“我覺得有些事,縱然是痛苦,也不願意忘掉,更不願意錯過。”
銘晏清澈的眸子在黛藍色的天空下顯得有些深不可測,晉珩無端想起福安往事。
他道:“是啊。”
平心而論,他與楊緲渠僅僅是萍水相逢,而他尚且一遍遍咂摸着那些痛苦,芙妹與裴將軍夫妻五載,哪裏能輕而易舉說忘就忘呢?
晉珩道:“明日我去找三姐,叫她把信給芙妹看。”
銘晏拍了拍晉珩的肩膀,微笑道:“我許久沒來漁陽了,都忘了咱們小時候都在這院子裏玩些什麼。”
兒時的記憶總能讓人從現世煩憂中解脫出來,晉珩微笑道:“來點瀟湘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