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上 奔醫院看望鐵生 唱兒歌笑溢病房

13上 奔醫院看望鐵生 唱兒歌笑溢病房

周六早上六點起來,老馬見仔仔還在睡,家裏也沒動靜,時機正好。他悄默默地打開自己的行李箱,從箱子底部拿出一個被格子布包裹的東西來,拆開格子布,原來是一雙老布鞋——那是桂英媽生前給他做的,他一直留着。掏出布鞋后,掰開鞋幫子,從鞋裏面拿出一沓厚厚的百元大鈔來。

老馬左手拿着這沓錢,右手的大拇指舔了口唾沫,然後數起來。數了三十下,他沉思片刻,不夠,接着數;他停頓了,沉思了五六分鐘,接着數;又停了,搖搖頭嘆了幾口氣,用左手的中指夾着那沓錢的分界線,用右手的無名指摸了摸眼角的淚,再接着數……數好了后抽出來,將剩下的錢塞進鞋幫里,再用格子布把鞋包好,放在行李箱底部,合上箱子。

這是他給老大哥帶的錢,這麼光溜溜地拿着不好看,得個信封。致遠起來后他要來信封,將錢齊整地塞進信封里,然後將信封放在床前櫃的抽屜里。七點半的時候,老馬出來洗漱,刷牙時見鬍子長了,準備刮鬍子。他給臉上摸了些香皂的泡沫,取來自己的剃鬚刀準備刮鬍子。

“爺爺你在幹什麼呢?”漾漾抱着個布娃娃仰頭問老馬。

“我要刮鬍子。”老馬舉着剃鬚刀示意。

“為什麼要刮鬍子呢?”

“哪有這麼多為什麼?”老馬彎下腰面對漾漾說:“來,你摸摸!”

“噝……啊!好扎扎呀!”

“對呀!因為它扎手所以要刮掉它!”

“那它不疼嗎?”

“它老了,不知道疼了!”

“為什麼老了……就不知道疼了?”

“呃……因為……最疼的疼就是麻木了!哎呀我估摸你聽不懂,你去給爺爺拿水煙袋吧!”

“好的,那你在這裏等着我哦!我要看你刮鬍子!”

“你沒見過人刮鬍子?”老馬轉過身吃驚地俯視漾漾。

“沒有呀!我媽媽沒有,我爸爸沒有,我哥哥也沒有!”

“哎呦這麼可憐!你們這個家呀……不完整!爺爺現在給你刮,你仔細瞧着!”老馬彎腰面對漾漾,右手拎着剃鬚刀在刮鬍子,左手捧着一張紙接着。

“你現在摸摸!”

“嘻嘻嘻……光溜溜的,還是軟軟的,跟麵包一樣!”

“嘿嘿嘿……麵包!爺爺不是麵包,是冬天風乾的紅薯片——乾巴巴的沒肉嘍!”老馬刮完鬍子洗了臉,好奇的漾漾一直在旁觀看。

洗完臉他去換衣服——又是那身長袖長褲新腰帶。長襯衫塞進腰帶里,襯衫袖十分規整地卷到胳膊肘的位置。打了石膏的右腿也用寬鬆的老闆褲遮着,左腳穿上嶄新的黑色襪子,襪子外套上嶄新的黑皮鞋。

接着老馬取出信封裝進右褲兜里,牛皮錢包裝進左褲兜里,理了理自己的白頭髮,戴上他那塊老表,拿着手機、鴨舌帽、拐杖和水煙袋出來了。他坐在搖椅上,等致遠收拾完了,一道兒出發去醫院。

“哎爸,你穿成這樣不熱嗎?”

“嘖呀你別管我!”老馬擺擺手,他幾十年來見重要的人從來是穿這一身,當初他分明是按照城裏的扮相要求自己的,怎麼到了城裏還反被嫌棄呢。

“嘿嘿好吧!我們去醫院帶什麼?一個果籃夠不夠?”

“呃……再買點其他東西吧!”

“那待會下去在樓下的超市挑吧!”

“成!”

致遠轉身去洗漱換衣,完事後叫醒仔仔。

“仔仔,今天你在家照顧妹妹行不?我和爺爺去醫院看另一個爺爺。”

“我要期末考試了!她不聽話我又不能訓,嘖……你帶她走唄!我真的……作業特別多!考前就靠着這個周末突擊一把呢!”仔仔在床上囧着臉不情願。

“啊……行,你休息吧,待會我們直接走了,中午飯你自己吃。”致遠關上門從仔仔屋出來,對老馬說:“爸,今天帶上漾漾行嗎?仔仔照顧不來!到醫院了你去和叔聊,我和漾漾在外面!”

“成,帶上我的小探花!嘿嘿……”老馬搖着扇子,扭頭瞅了瞅坐在客廳地上玩玩具的漾漾。

致遠給漾漾換了身好看的紅色公主裙,漾漾主動地戴上她的粉色遮陽帽,老馬戴上他的復古鴨舌帽,三個人如此出發了。先去樓下吃早點,然後去超市買果籃和營養品。老馬隨口問問致遠買的果籃多少錢,致遠回四百多。

“多少錢?”老馬疑似聽錯了。

“四百三十七塊錢!”

“這麼點香蕉、蘋果、李子——這麼貴!”老馬提高嗓門大喊。

“營養品還有果籃,這果籃好幾十斤呢!現在物價就這樣!”

“我不相信!你在哪家超市買的?腳好了我專門去看一看!”

“咱樓下的呀,物價不算貴的!”

“我不相信!”老馬彷彿被城市的高物價雷劈了一般、電擊了一樣,兩雙眼亮出白眼仁,額頭上現出幾條橫溝來。一路上始終拒絕接受鄉下幾十塊錢的果子在城裏竟賣幾百元的事實。

到醫院后已經九點多了,從醫院門口到病房還有一大段路,老馬走一走歇一歇,沒到病房已一身大汗了。致遠背着營養品,一手提着果籃一手給老馬扇扇子,漾漾玩着玩具渾然不知自己身處何處。在醫院花壇邊休息的間隙,老馬讓致遠把自己手機關機了,他不想有人打攪他和老大哥的談話。九點四十的時候,老馬終於一拐一拐地挪到了老大哥的病房前。

狹小的病房裏一共六個病人,致遠攙着老馬挨個看,只見中間的床位上,有一人面色昏暗、頭髮凌亂、蓋個薄被子,薄被子透出一副瘦得皮包骨頭的身架兒,老馬看着像又不像,站在床邊瞄了幾眼,走到那人跟前叫了聲:“鐵生哥、鐵生哥!”

那人一聽有人用家鄉話叫他,緩緩地睜開眼,一驚,然後抬起胳膊衝著老馬晃蕩:“建國,你來了!”袁鐵生想坐起來又沒力氣,致遠趕忙上前搭了把手,轉身攙扶老馬坐在床邊,問候完老人,放下果籃和營養品,拉着漾漾去病房外的樓道等着。

“袁大哥好呀!”老馬見了他的老大哥,激動地許久未開口。

“好好!你腿腳怎麼了!”七十六歲的袁鐵生指着老馬的腳輕聲問。

“哎摔了,要不是這個我早來看你嘍!”老馬拍了拍袁鐵生瘦得如仔仔一般粗細的胳膊。九年前在鎮政府的辦公室里見他最後一面時,他挺着個將軍肚,一頭濃髮往後梳,紅光面滿,精神矍鑠,一雙圓眼炯炯有神,走起路來虎虎生風,說起話來洪亮有力……如今瘦得不成樣子,自己兩手能輕輕鬆鬆把他抱起來,老馬一時半會兒竟不知如何開口。

“那是你女婿?”鐵生指了指窗外的致遠。

“嗯,我女婿和我外孫女。”

“還是生女兒好!”鐵生拍着老馬的大腿說。誰成想這句話被老馬身後走來的一個女人聽見了,那人哼了一聲,轉頭走了!臨走前從上到下將老馬打量一番,那眼神里透着股子陰冷。

老馬驚問:“那是……”

“建成他媳婦……”

兩人沉默少頃。

“建成每天晚上來陪你嗎?”

“陪什麼呀……他忙啊!周末白天待一兩天,平時不來,他們加班啥的……晚上九點才回家呢!”老人一臉的憂鬱,還在想法子遮掩憂鬱。

“這媳婦不錯了,能給我送個飯、端個水已經不錯了!”鐵生補充道。

老馬點點頭。

“好多年不見了,你還跟以前一樣,有勁兒!”鐵生微笑。

老馬也輕輕笑了,然後問他:“你怎麼瘦了這麼多?”

“哎……我一到深圳查出了心臟病,這些年住院、手術啥的,花了不少錢,病還沒好!我跟你說啊……我早活夠了……”鐵生灰心地拍了拍老馬的手背,那語氣微弱得只有他兩人能聽見。

老馬會他意,點點頭。此時此刻的馬建國沉重地連嘆氣也嘆不出來。

鐵生接著說:“建國呀,我命沒你命好呀……你有個好女婿!那孩子一看——是個善良人吶!”

“是是是!”老馬望着致遠點頭。

“你在深圳待幾天?”

“腳好了就走了!”

“別在這兒養老,城裏沒有鄉下好!我死都想回去……兒子不讓回呀,在這裏生不如死地等着走……沒意思,沒意思!”鐵生擺擺手,眼角的淚花流到了醫院白色的枕頭上。

“我知道我知道!建成他是孝順你呢!”老馬安慰鐵生,鐵生搖搖頭,咧着嘴不說話。

“你命好!你有兒有女的,你兒子也孝順!”

“孝不孝順的都得走!誰知道臨了是什麼光景呀,說不定我還不如你呢!你現在還能住在這兒,兒子還願意給你花錢……不錯了,往好的地方想吧!”

“我想回家,他們不讓……”鐵生小聲說,說完又流了許久的淚。

數分鐘后鐵生開口:“我想埋在老家,他們要把我火葬……”說到這裏,老頭再也綳不住了,朝着老馬側身嗚咽起來。老馬拍着鐵生的肩膀,鼻孔里的氣息粗細不均。整個大病房裏靜悄悄的,只有鐵生啜泣的聲音。

致遠坐在外面的椅子上看手機,不防備漾漾早溜進來了。看到這一幕,小人兒瞪圓小眼、捂着下巴在旁仰望。半晌之後,兩老人皆平靜了。鐵生擦乾淚指着漾漾說:“這是你外孫女?”

“是!寶兒過來,叫爺爺好!”老馬用左手從漾漾頸椎那兒把她推到鐵生面前。

“爺爺好!”漾漾小聲說。她一定是被人之衰老的模樣嚇到了,剋制不住地微微往後靠,老馬使了勁地將她往前推。孩子——是衰老的敵人、死亡的解藥,他知道漾漾的甜笑能給臨終的老大哥帶來些許快樂。

“你好呀!”鐵生躺在床上笑着沖漾漾招手。

“你告訴這個爺爺你多大了?”老馬依然推着漾漾,漾漾和鐵生只隔着半米遠。兩個說話輕微的人不應該離得太遠。

“我今年四歲半了!”漾漾凝視鐵生深陷的眼睛和嘴巴,有些不解,又有些迷人。

“你昨天是不是在幼兒園表演節目了?”老馬見漾漾從昨天放學到今天一直唱畢業演出的那首歌。

“是的,我跳了一個舞蹈!”

“那你今天給這個爺爺再跳一遍好不好?”

“呃……這個不好吧……”漾漾望着老馬,一副不樂意又害怕的表情。

“你趕緊跳,跳完了爺爺給你錢!跟上次一樣!”老馬在漾漾耳邊如是說,誰知這悄悄話被臨床的老頭聽到了,鐵生張開烏黑的嘴也忍不住哈哈笑了。

“呃,那好吧!那我在哪裏跳呢?”漾漾環視狹窄的過道說。

“在這裏呀!這兩個床之間!”

“好吧,那我開始了!”

說完,漾漾邊唱邊跳:“小兔子乖乖,把門兒開開,不開不開,我不開,媽媽不回來,誰來也不開。小兔子乖乖,把門兒開開,就開就開,我就開,媽媽回來啦,我就把門開……”

小兒無知,一會跪在地上做動作,一會在病床邊轉圈圈……稚嫩的童音像天籟一般盤桓在病房裏,紅色飄逸的小紗裙如溫暖的夕陽瞬間吸引了所有乾枯的心靈。這一支舞跳完后,整個病床里響起了熱情熱烈卻稀疏單薄的掌聲。祖孫兩扭頭一看,原來其他病人也坐起來看她跳舞。致遠聽聲也來病房門口看熱鬧。

“來寶兒,你在這兒給這些爺爺們唱個兒歌!”老馬將漾漾推到病房的中央。

漾漾扭捏了一會,走過來悄悄問老馬:“爺爺,那這個給錢嗎?”

老馬一聽哈哈大笑,只點點頭說:“給給給!給給給!”

漾漾一聽給錢笑了,走到病房中間的空地上,一板一眼地唱起了學校教的兒歌:“一位爺爺他姓顧,上街打醋又買布。買了布,打了醋,回頭看見鷹抓兔。放下布,擱下醋,上前去追鷹和兔。飛了鷹,跑了兔,打翻醋,醋濕布。”喜慶的童聲打破了病房長久以來的乾涸,猶如開籠的包子一樣,病房裏瞬間充滿了人間熱氣騰騰的喜樂之象。

漾漾唱完了,停住了。病床上六七十歲的老頭們拍着手喝彩,小姑娘受寵若驚。

“再唱一個!”老馬用拐杖指了指她。

“唱什麼?”漾漾腦仁空白。

“唱那個‘今天天氣好’……”致遠在一旁遞話。

“今天天氣好,我們去春遊,白雲悠悠,陽光柔柔,青山綠水,花團錦繡!今天天氣好,我們去春遊,白雲悠悠,陽光柔柔,青山綠水,花團錦繡!”小朋友一左一右地擺着小腦袋,紅裙子加上西瓜帽——美上加美,老人們看得痴醉。

“來一個‘春天來電話啦’……”致遠提示。

“春天來電話啦:春雷轟隆隆,叫醒小兔來吃草,叫醒青蛙來游泳,僥倖公雞來捉蟲!春天發信息啦:草地變綠啦,柳樹發芽啦,迎春花開啦,燕子飛來啦!”漾漾一邊唱一邊條件反射地做着老師教來的動作——煞是可愛,老人們像欣賞晨曦一般欣賞著兒童的天真爛漫。

“還有沒有?”對面一個滿臉老年斑、滿頭無發的老人問。

漾漾回頭一看那人,嚇了一跳,呆在那兒如木雞一般。

“寶兒,唱你昨天的那個‘雨兒雨兒下’!”老馬昨天被漾漾的這首歌幾乎洗腦了。

漾漾轉過頭繼續看着老馬,唱:“雨兒雨兒下,雨兒雨兒下,莊稼笑哈哈,麥子長大啦,麥粒拳頭大,磨成面、用車拉,烙個油餅車軲轆大!”

唱完眾人鼓掌,漾漾樂得提着裙擺轉圈圈,老人們笑呵呵地欣賞着那肉嘟嘟的新生命。

“再給爺爺們唱個‘扁擔長板凳寬’……”致遠故意提出這首。

“扁擔長,板凳寬,板凳沒有扁凳長,扁凳沒有板凳寬,扁擔要扁擔擔綁在板擔上,板凳不讓扁凳綁在板板上。扁擔偏要扁擔綁在扁擔上!扁凳急了,扁凳抄起……扁擔打了板凳一扁凳……扁凳急了,扁凳抄起板凳打了扁擔一扁凳……嗯?”

眾人聽得漾漾背得一塌糊塗——嘴裏囫圇一團,忍不住笑成一片,那一雙雙枯竭的黑眼睛忽然笑出了光澤。漾漾聽眾人在笑她,連爸爸也捂着嘴笑,不知何故,以為自己出醜了或做錯了,羞愧難當。

“我不想背了……”漾漾似乎看出了那是嘲笑,她低着頭,左手指捏着右手指,紅着臉蛋兒不說話了。

“沒事沒事,不背了不背了!”老馬怕漾漾在病房哭鬧,往門外一指,漾漾便走到了致遠跟前。她躲在致遠的大腿後面偷看眾人,眾人也戀戀不捨地笑着看她——那彷如紅日一般的爛漫花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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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馬的末段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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