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6章| 訴別情怨女動心 說長策痴男得燕
薊城進入戰時狀態,鑼鼓齊鳴,喊聲四起,城中青壯紛紛拿起武器,湧向城門與城牆。
老燕人客棧里,老丈正與飛刀鄒對飲,街上突然間人聲鼎沸,亂作一團。小二急急走進,報說武陽叛軍開始攻城了。
老丈放下酒碗,進店翻騰一陣,尋出一桿丈八槍桿,拭去塵土,將磨得鋥亮的矛頭安上,釘牢。
見到寶槍,飛刀鄒來勁了,拿槍舞動幾下,脫口贊道:“好槍,好槍,真正好槍啊!”
“呵呵呵,”老丈接過,不無自豪,“壯士算是識貨之人。不瞞壯士,此槍是老朽祖傳家寶,槍頭為精銅所鑄,槍纓為胡地馬鬃,槍桿為南國上等紫檀,在這燕地,唯有宮中甲士才能配得。”
小二震驚:“老主人,您擦拭此槍,難道是要”
老丈扔掉抹布,持槍走到院中,舞弄幾下,轉對小二:“守好店門,老朽守城去也。”
鄒生端起酒罈,咕咕幾下飲干壇中余酒,將劍掛在腰間,亦沖小二抱拳:“小二,替在下守好那馬。”又轉對老丈,“老丈爽快,走吧,晚生陪你!”
東宮亂作一團,二十幾輛輜車堆滿細軟物品,七八個宮妃,十幾個小公子、小公主爭先恐後地奔向馬車,有幾個不想走的,蹲在一旁抹淚。
眾臣僕及宮人仍在你呼我叫,向車上裝載貴重物件。
殿外,數十名甲士豎槍般挺立,袁豹手執長槍,昂首立於隊列,目光冷峻地望着這群在驚惶中醜態百出的男女及不男不女的寺人。
南門外面傳來鼓聲及衝殺聲。
太子蘇疾步跨出殿門,飛身躍上王輦,沖袁豹大叫:“袁將軍,走呀!”
袁豹一動不動,眾軍士亦然。
太子蘇急了,提高聲音:“袁豹,你耳朵聾了?”
袁豹朗聲問道:“請問殿下,欲去何處?”
“你”太子蘇氣怒交加,“不是早就告訴你了嗎?走北門,去造陽!”
“殿下,”袁豹單膝跪地,“叛軍兵臨城下,君上仍在宮中,殿下卻棄城遠走,不可啊!”
太子蘇厲聲喝道:“叫你走你就走,啰唆什麼?”
袁豹哀求:“薊城危在旦夕,君上龍體欠安,殿下若走,軍心必散,薊城必破啊!”
太子蘇臉色烏青,“唰”地拔出寶劍:“袁豹,你是要抗旨嗎?”
袁豹脖子一橫,冷冷說道:“殿下要殺便殺,末將不當逃兵!”
眾甲士一齊跪下,異口同聲:“我等誓死不當逃兵,願從袁將軍守衛薊城,與叛軍決一死戰!”
太子蘇掃一眼眾軍士,聲嘶力竭:“來人!”
死一般寂靜,場上無一人應聲。
太子蘇驚呆了,握劍之手開始顫抖,不可置信地凝視眾人:“你你們想謀逆嗎?”
袁豹朗聲回道:“末將不敢!”
眾軍士齊聲應和:“我等不敢!”
太子蘇本無縛雞之力,見眾軍士全都抗命,真正急了,正自不知所措,殿外傳來馬蹄聲,姬噲引領一隊甲士奔來。
太子蘇驚喜交集,急叫:“噲兒,快來!”
姬噲趨前,緩緩跪下:“兒臣叩見父親!”
太子蘇指向眾軍士:“這群逆賊公然抗旨,快,下了他們的武器!”
不待姬噲動手,袁豹已將長槍放下,叩首於地。
眾甲士看到,紛紛將長槍放在地上。
“這”姬噲不解地看向太子蘇,“怎麼回事?”
西城門、東城門分別傳來擊鼓聲。
太子蘇不及解釋,急道:“噲兒,莫說這個了,快走,開北門,去造陽!”
姬噲叩在地上,遲遲不動。
太子蘇急了,叫道:“噲兒?”
“啟稟君父,”姬噲緩緩說道,“兒臣就是從北門來的,北門雖無叛軍,但兒臣從城門樓上隱約看到,他們就守在五里之外的林子裏。”
太子蘇如聞驚雷,跌坐在車上。
姬噲起身,掃一眼眾人:“守在這兒幹什麼?快將東西搬回宮去!”
眾人未及反應,一輛馬車在宮外停下。
老內臣下車,緩緩走進宮門,打眼一看,心中已是明白,卻不點破,朗聲宣道:“殿下,夫人口諭!”
太子蘇驚魂未定,下車叩道:“兒臣聽旨!”
老內臣一字一頓:“請殿下甘棠宮議事!”
老內臣走後,姬雪引蘇秦來到甘棠宮的前殿客堂,分賓主坐下。
殿中只有春梅及兩個宮女了。
春梅識趣,打個眼色,與兩名宮女走到殿外,守在門口。
姬雪的心咚咚狂跳,萬語千言化作兩道柔光,久久凝視蘇秦。
蘇秦亦無一語,回以同樣的目光。
四目對視。
滴漏聲不存在了。
遠處飄來的戰鼓聲不存在了。
整個世界不存在了。
大殿裏只有四道目光在交接,碰撞。
不知過有多久,姬雪打破沉靜,聲音微微震顫:“不瞞蘇子,姬雪萬未想到此生還能再次見到你,且是在此時,在此地!”
“回稟公主,”蘇秦盯住她,字字有力,“蘇秦從未這麼想過。七年前,在洛陽大街上目送公主的婚車遠去之時,蘇秦心裏只存一念,此生一定要再見公主,也一定能再見公主!蘇秦做到了!”
姬雪淚出,哽咽。
遠處的戰鼓聲與衝殺聲一陣接一陣傳來。
姬雪掏出絲絹拭去淚水,抬頭看向蘇秦:“這些日來,黑雲壓城,山雨欲來,燕室內外交困,君上卧榻不起,雪兒雪兒度日如年啊!”
姬雪自稱雪兒,蘇秦心頭一顫,全身如同過電,聲音激動,雙手捏拳:“公主勿憂,天大的事,皆由蘇秦扛着!蘇秦願為公主赴湯蹈火!”
“蘇子”姬雪再度哽咽。
蘇秦盯住她,聲音體貼:“公主莫要傷心,關鍵時刻,更要保重玉體!”
“蘇子,我”姬雪審視自己,“變了嗎?”
“公主瘦了!”
“天哪,”姬雪摸向自己的臉,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雪兒一定難看死了。”
“公主若是難看,天底下就沒有好看的人!”
“蘇子是在哄雪兒開心的吧?”
“公主,”蘇秦凝視姬雪,“蘇秦有件寶物,藏有多年了。”
姬雪聲音輕而顫動:“雪兒能得一睹否?”
蘇秦伸手入懷,摸索有頃,從貼身內衣里摸出那塊絲帕,跪地,雙手呈上:“公主記得此物否?”
姬雪接過,審視。
是她的絲帕!
是她當年為蘇秦擦過淚的絲帕!
絲帕早已泛黃,上面斑斑點點,印滿痕迹,芳香無存,散發出男人的獨特體味。
姬雪捧在胸口,淚水奪眶而出。
蘇秦叩首,輕道:“公主可知,這些年來,在失去信心的時候,在萬念俱灰的時候,在需要力量的時候,在遇到誘惑的時候,蘇秦只做一件事,就是掏出這塊絲帕”
姬雪全身震顫,儘力克制自己不哭出聲來,良久,聲音小得不能再小:“敢問蘇子,不過是塊絲帕而已,你為什麼時時掏出它來?”
蘇秦聲音哽咽:“因為因為絲帕上面,印着公主的淚痕。”
姬雪再也控制不住,抽動雙肩,哭起來。
哭有一時,姬雪突然起身,快步走至內室,抱着一個錦盒出來。
姬雪款款走至席前坐下,緩緩說道:“謝蘇子看重。雪兒也有一件寶物,請蘇子賞鑒。”說著將錦盒推給蘇秦。
看到錦盒,蘇秦心裏已經明白,盯住它,久久凝視。
姬雪柔聲:“蘇子,打開它。”
蘇秦打開,取出一物,上面包裹着一層又一層的錦緞。
蘇秦已知它是何物,拆解錦緞的手開始顫動。
蘇秦剝開層層錦緞,看到了一柄木劍。
是他當年一刀一刀用心刻出的木劍!
在這華麗的錦盒與錦緞的襯托下,在姬雪花一樣的容顏與鮮亮的衣飾的襯托下,在宮殿及殿中所有奢華物品的襯托下,這柄木劍顯得醜陋不堪,不忍一睹。
蘇秦伏地叩道:“如此醜陋之物,公主不棄也就是了,又何必如此禮遇?”
“在雪兒眼裏,”姬雪一字一頓,“這座宮殿裏真正貴重的,唯有此物!”略頓,“此物上的每一道刻痕,雪兒都已印在心中。”
蘇秦叩拜,泣道:“謝公主厚愛!”
二人各入情意與感傷,放任時光流逝。
驀然,姬雪似是意識到什麼,抬起頭來,拭去淚水,沖蘇秦燦爛一笑:“好了,蘇子,既然兩件東西於你於我都是寶貝,我們還是各自收起吧。”說著將絲帕遞給蘇秦,小心翼翼地重新用錦緞包起木劍,裝入盒中。
蘇秦收起絲帕,起身坐於客席。
姬雪將盒子放在一側,似是換了個人,淡淡一笑:“蘇子,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景嗎?”
“記得。”蘇秦回以一笑。
姬雪歪頭盯住蘇秦:“雪兒這想知道,蘇子的結巴哪兒去了?”
蘇秦正襟危坐,一本正經道:“回稟公主,進雲夢山之後,蘇秦的結巴被恩師鬼谷先生相中,留在谷中了。”
“真是奇事呢!”姬雪笑問,“不過,蘇子結巴起來,當真好聽。不瞞蘇子,這些年來,在雪兒耳邊迴響的總是蘇子的結巴聲,今日這突然不結巴了,雪兒有點兒不適應呢。”
蘇秦撲哧笑道:“既既然公公主相相相中蘇蘇秦的結結巴,蘇蘇秦這這就結結結給你看!”
姬雪手指蘇秦,笑着學他:“蘇蘇蘇蘇子可可真真真真逗!”
二人完全放鬆,開懷大笑。
笑有一時,姬雪似是想起什麼,斂住笑,趨身問道:“請問蘇子,雨兒可在雲夢山中?”
“回稟公主,”蘇秦抱拳應道,“雨公主易名玉蟬兒,是在下師姐,隨先生在谷中修習醫道,已有大成!”
“是嗎?”姬雪喜極而泣,“雨兒她快,快說說她。”
蘇秦正襟危坐,緩緩道起玉蟬兒,講她如何修道,如何學有大成,如何守望大雁,對雁彈琴思念姬雪等。姬雪涕淚交流,正自傷懷,老內臣回來,咳嗽一聲,趨入稟道:“啟稟夫人,殿下和薊城令在外候見。”
姬雪抹去淚水,穩下心神:“宣!”
老內臣朗聲唱道:“宣殿下、薊城令覲見!”
一陣緊過一陣的戰鼓聲隱隱傳入明光宮,燕文公聽有一時,感覺不對,從榻上坐起:“來人!”
宮正急進:“臣在!”
“夫人呢?”
“回稟君上,夫人正在甘棠宮與眾臣議事!”
“甘棠宮?”燕文公大是狐疑,“與眾臣所議何事?”
宮正的嘴巴剛張一下,旋即合上。
文公急問:“所議何事,快說!”
宮正跪叩:“是宮外之事。夫人恐君上憂心,不讓老僕稟報。”
文公心頭一沉:“是魚兒來了?”
“是的。”宮正壓低聲音,“長公子引大軍數萬打過來了,這辰光正在攻城。”
燕文公面色冷凝,老眉緊擰,眉宇間現出殺氣,側身下榻,似乎壓根兒沒有生病:“更衣!”
宮正看到,驚道:“君上?”打個愣怔,轉對宮女,“快,為君上更衣!”
甘棠宮前殿,太子蘇、薊城令褚敏叩拜於地。
儘管是深宮,遠處的戰鼓聲和衝殺聲仍舊衝破重重障礙,時隱時現地傳進來。從鼓聲判斷,叛軍隨時都可攻入城中。公子蘇面色蒼白,兩個腿肚兒不住打戰。
姬雪倒是一臉沉靜,似乎外面的衝殺聲與戰鼓聲全然與她無關。
姬雪微抬右手,語氣平和:“殿下,褚愛卿,免禮。”又指着兩側席位,“請坐。”
太子蘇、薊城令謝過,起身坐下。
姬雪看向蘇秦,見他點頭,又緩緩轉向薊城令,輕啟朱唇,語氣不急不緩:“本宮為一介女流,依慣例不得干政。然而,國難當頭,君上龍體欠安,殿下”斜睨太子蘇一眼,“殿下顧念骨血情義,難以獨斷,本宮只好行無奈之舉,召二位前來,在此共商大計!褚愛卿,說說情勢。”
姬雪超乎尋常的鎮靜與得體的應對,莫說是太子蘇與褚敏,縱使蘇秦,也是震撼,沖她微微點頭。
“回稟夫人,”褚敏拱手,“就臣所知,武陽叛軍集三萬之眾,攻城器械一應俱全,配有塔樓、連弩,來勢兇猛!”
太子蘇震驚,急問:“不是說只只有兩萬人嗎?”
“回稟殿下,”褚敏轉向太子蘇,“叛軍原有二萬人眾,近日又將武陽周邊數邑可征男丁強行徵調,是以多出萬餘。”
姬雪心頭微震,目視蘇秦,見他兩眼微閉,似聽非聽,似乎這些不過是數字而已。
南門處傳來更緊的鼓聲和喊殺聲。
太子蘇打個寒戰,看向姬雪:“母后,叛軍是是是否已經打進來了?”
姬雪沒有睬他,看向褚敏。
“回殿下的話,”褚敏沉聲應道,“臣已摸清,叛軍擂鼓並非真要攻城,不過是虛張聲勢,驚擾軍心。”
姬雪怔道:“此是為何?”
“回稟夫人,據臣探明,薊城之內尚有叛軍數百,約於午夜三更襲擊北門,與城外叛軍裏應外合。眼下叛軍佯攻南、東、西三門,唯獨不攻北門,其意在此。”
姬雪大驚,目視蘇秦,見他依舊安之若素。
姬雪輕問:“蘇子?”
蘇秦睜開眼睛,望向褚敏:“請問將軍,城內共有多少守軍?”
“回蘇子的話,”褚敏拱手,“城中原有守軍兩萬,月前因防禦趙人,子之將軍抽走一萬有餘,現有守卒不足八千。另有宮衛三千,不屬末將調度。”
蘇秦點頭:“假若調撥兩千宮衛交給將軍,將軍能否守城三日?”
褚敏顯然未弄明白,遲疑有頃:“這”
蘇秦略顯驚疑:“聽將軍之意,難道守不住三日?”
“不不不,”褚敏急道,“若守三十日,末將不敢擔保。若是只守三日,末將敢立軍令狀!”
“蘇子,”太子蘇神色驚恐,“三三日之後,我們我們怎麼辦?”
“回稟殿下,”蘇秦沖他微微抱拳,“如果不出蘇秦所料,三日之內,叛軍必潰!”
在場諸人面面相覷,不約而同地看向蘇秦。
褚敏半信半疑,直盯蘇秦:“蘇子是說,三日之內,叛軍必潰?”
“正是!”蘇秦語氣肯定。
太子蘇急問:“叛軍為何必潰?”
門口傳來一個聲音:“因為有寡人的六萬大軍!”
眾人皆吃一驚,不約而同地扭過頭去,見燕文公不知何時已在門口。
眾人起身,叩拜。
燕文公全無病態,大步走來,在主位坐下,攤開兩手:“夫人,諸位愛卿,請坐。”
眾人謝過,各自起身落座。
燕文公看向太子蘇、褚敏,緩緩說道:“太子,褚愛卿,你們去吧,薊城守備,都在等着你們呢!詔告眾將士,寡人有旨,人在城在,後退者斬!”
二人領命,起身告退。
見二人走遠,文公轉過身子,沖蘇秦拱手:“你是蘇子吧?寡人本與夫人講妥,約蘇子榻前求教,”苦笑一下,“不想事情起了變化。”
“草民謝君上厚愛!”蘇秦拱手還禮,“《易》有六十四卦,卦卦離不開一個變字,此所謂‘剛柔相推,變在其中’也!”
“蘇子所言甚是。”文公點頭,“聽聞蘇子至燕,寡人之病一下子好了大半,這也算是‘變在其中’了。”
“草民賤軀能為君上祈福,是草民之幸。”
姬雪心裏窩了一事,插言:“本宮有一事不明,請教蘇子。”
蘇秦轉向姬雪,拱手:“夫人請講!”
“蘇子並不知曉君上欲調子之將軍的六萬大軍,為何卻說叛軍三日之內必潰?”
蘇秦微微一笑:“蘇秦料定,三日之內趙軍必撤。趙軍若撤,子之大軍有何理由空守邊地?”
莫說是姬雪,縱使文公也是一驚:“蘇子為何判斷趙軍必撤?”
“回稟君上,”蘇秦侃侃言道,“蘇秦剛從趙地來,已經知趙。君上之憂,趙室亦然。奉陽君趙成位輕權重,陰結武成君,欲助子魚執掌燕宮,再借燕人之力逼宮趙侯。為達這一目的,奉陽君以制約中山為由請調趙軍入代,致使晉陽空虛,予秦以可乘之機。如果不出蘇秦所料,秦人必伐晉陽,趙侯亦必藉此良機除掉奉陽君,趙軍亦必撤離代郡,馳援晉陽。沒有趙軍做盾,武陽叛軍就如無本之木,失淵之魚,自然不戰自潰。”
姬雪、燕文公互望一眼。
姬雪不可置信道:“蘇子,這個推斷不會有誤吧?”
“三日之內,當見分曉。”
蘇秦的話音尚未落定,老內臣手持軍報疾步趨入:“稟報君上,子之將軍急報!”
燕文公接過急報,匆匆閱過,神色大悅,沖蘇秦道:“蘇子果是神算,趙國已起變故。昨夜子時,趙軍主將公子范被廷尉肥義擒拿,趙軍連夜開拔,馳援晉陽。子之大軍現已兵分兩路,一路襲取武陽,一路馳援薊城。”
姬雪長長噓出一口氣,不無欽佩地看向蘇秦。
二人目光相接,姬雪陡然間意識到什麼,旋即低頭,起身揖道:“君上,蘇子,你們商談國事,臣妾告退。”便款款退去。
夜幕降臨,南城門外的叛軍大帳火燭齊明。
武成君端坐主席,手持一束令箭,十幾位將軍正在聽令。
季青匆匆走進,在武成君耳邊低語。武成君震驚,手中令箭“啪”地掉落。眾將不知發生何事,面面相覷。
季青抬頭,朝眾將擺手:“諸位將軍,先到帳外候命!”
見眾將退出,季青長嘆一聲:“唉,武陽被抄,子之回援,我們已經沒有退路了!”
武成君盯住季青:“季子,可有萬全之策?”
“叛亂名分已定,主公退無可退,眼前只有一路:魚死網破!”
“說吧,如何魚死網破?”
“趕在子之大軍之前殺進薊城。只要控制了薊城,拿住君上,子之就會乖乖聽命!”
“好!”武成君心一橫,以拳震幾,“既然橫豎是死,就依季子之計,來他個魚死網破!”
季青擊掌,眾將走進。
“諸位將軍,”季青輕咳一聲,緩緩說道,“經過一日攻戰,薊城軍心已渙,鬥志已潰,成功就在今夜!在下方才與主公議定,今夜三更,以北門鼓聲為號,強攻薊城。南、西、東三門,原本擬定的佯攻方案,改為實攻!”
武成君忽地站起,字字有力:“諸位將軍,誰先攻入城門,拿住奸人,本公記他首功,賞千金,封大將軍!”
眾將跪地,齊叩:“末將領命!”
是夜,三更時分,北門之外的曠野上,大批叛軍在夜幕的掩護下黑壓壓地逼向城門,在一箭之外頓住。
梆聲響過三更,所有叛軍的目光無不盯住城門。
陡然,城門上下火燭齊明,殺聲震天,慘叫連連。不用再問,武成君明白事泄,內應被殲,臉色陡變,眼中冒火,奪過鼓槌,親自擂鼓。
鼓聲貫耳,眾叛軍發聲喊,各持登城器械,沖向城門。
城牆上燈火通明,亂箭齊發。眾叛軍冒箭雨衝過護城河,攻至城下,搭起雲梯,爭先恐後地攀上城牆。數百人馬擠在城門外,抬起巨木撞擊城門。
城上滾木礌石齊下,叛軍死傷滿地,號叫連連。
與此同時,西、東、南諸門叛軍聽到北城門的戰鼓聲,也向城門發起猛攻。
宮外傳來戰鼓聲和吶喊聲,一陣緊似一陣。
甘棠宮本為宮闈之地,外人不宜擅入,更不必說在此論政了。此前姬雪召人入宮議政,是因情勢所逼,因為按照慣例,後宮女人不可進入正殿。燕公問政,自然不宜待在甘棠宮,遂邀蘇秦前往明光宮。
二人剛剛下,太子蘇不無惶恐地趨進,叩道:“公父,叛軍就就要打打進來了!”
燕文公眉頭微皺,冷冷問道:“不是還沒有打進來嗎?”
蘇秦要來筆墨,伏案疾書一陣,呈給燕文公。
文公閱后遞還。
蘇秦將書信遞給太子蘇,拱手道:“殿下可將此書轉交薊城令,或可遏止叛軍攻勢。”
燕文公轉對內臣:“將蘇子所寫擬作詔書,加蓋璽印,詔告全體臣民,包括叛軍!”
內臣與太子蘇走到一側,擬寫詔書。
蘇秦看向燕文公:“君上打算如何處置長公子?”
燕文公眉頭緊皺,半晌,從牙縫裏擠道:“繩之以法!”
“君上,”蘇秦沉聲應道,“長公子雖說犯下不赦之罪,可君上真要殺子嗎?”
“唉,”燕文公不無痛苦地閉上眼睛,長嘆一聲,“自大周始立,列國宮禍屢起不絕,逆子若不嚴懲,貽患無窮啊!”
蘇秦跪地叩道:“長公子走到這條路上,自是死罪。不過,方才夫人講出一言,草民深以為然。夫人說:‘燕國不能亂!’燕有此亂,已傷根本,君上若是誅殺長公子,長公子黨徒必然驚懼,或畏誅潛逃,或聚眾相抗,燕國再度流血不說,武陽臣民之中,不知多少人將妻離子散,家破人亡。再說,虎毒尚不食子,君上向以仁德為本,難道不能做出別種選擇嗎?”
燕文公倒吸一口涼氣,連連點頭:“蘇子所慮甚是。依蘇子之見,寡人該當如何?”
“君上可發一道明旨,赦免長公子之罪,讓他面壁思過,重新做人。長公子的所有屬眾,既往不咎。”
燕文公沉思良久,點頭:“就依蘇子!”
蘇秦再拜,叩首:“草民代長公子、代武陽燕人叩謝君上不罪之恩!”
太子蘇領過旨,召來袁豹,要他火速將蘇秦手書呈交褚敏。
袁豹驅車直馳北門。
北門是季青約定內應的地方,叛軍主力集中於此,這裏的戰鬥最是慘烈。城門樓上,褚敏督戰。城門外面,武成君擊鼓。螞蟻般的叛軍沿城牆豎起無數道雲梯。
在離城門不遠的地方,老丈與飛刀鄒各守一個城垛。一個叛軍從城垛後面探出頭來,老丈挺槍搠去,那人眼快,將頭閃過,抓牢槍頭。老丈年邁,且又戰鬥多時,體力不支,與那叛軍僵持不下。跟着上來幾名叛軍,其中一人槍刺老丈。老丈不及躲閃,被那人刺透胸口,大叫一聲,吐血倒地。那叛軍未及拔槍,只聽“嗖”的一聲,一物飛來,正中咽喉。緊接着,“嗖嗖”幾聲,衝上牆垛的叛軍盡皆倒地,守在另一城垛口的飛刀鄒飛奔過來,扶起老丈,見他已是氣絕。
更多叛軍從垛口冒出。飛刀鄒連發飛刀,刀刀中喉,眾叛軍無不驚懼,紛紛退開。飛刀鄒從死去的叛軍手中奪過老丈的寶槍,抖了幾抖,迎向眾叛軍。
袁豹匆匆登上城樓,見褚敏正在彎弓殺敵,大叫:“褚將軍,君上急旨!”
褚敏放下弓箭,接過書信,拆開看過,遞給袁豹:“快,宣讀君上旨意!”抬頭看到大批叛軍攀上城頭,圍住壯漢等人,顧不上其他,大喝一聲,提槍衝下城樓。
身邊短兵跟着衝去。
袁豹昂首立於城樓上,手持詔書,扯着嗓子宣道:“燕國的臣民們,大家聽好嘍,君上來旨嘍,武陽的老燕人,你們暫停攻城,聽旨嘍!君上諭旨,大家都是燕人,大家都是寡人的子民!燕人不打燕人,你們只要放下武器,誠意悔過,君上既往不咎城下的將士們,不要聽信蠱惑,不要上當受騙,八萬趙人已經撤走了,子之將軍的六萬大軍已經佔了武陽,馬上就到薊城了!你們已經無路可走,你們只有放下武器,否則,只能是死路一條城下的將士們,趁時間來得及,快逃命吧”
袁豹叫喊,眾將士也都放下兵器,跟着大喊。
正在攻城的叛軍紛紛停住,開始傾聽。
眾叛軍七嘴八舌:“君上說得對,我們都是燕人,燕人不能殺燕人啊!”“娘的,上當了!”“弟兄們,君上大軍來了,快逃命吧”
眾叛軍紛紛扔下武器,在黑暗裏四散。
黎明時分,數百名不願捨棄武成君的軍士聚集在大帳周圍。帳中,武成君端坐幾前,兩手抱起一壇老酒仰脖狂飲,季青與五個將軍齊齊跪地。
季青叩道:“主公,求求你,不要喝了!”
眾將軍齊叩道:“主公,快走吧,再不走就遲了!”
武成君似是沒有聽見,依舊抱着酒罈,仰脖猛灌。
季青起身,一把奪過酒罈,摔在地上:“主公,你難道真要在此等死嗎?”
武成君看他一眼,苦笑一聲:“季子,武陽已失,你說,本公能走哪兒?”又眯起醉眼掃向眾將軍,提高聲音,“諸位將軍,你們說,本公還能走哪兒?”
季青應道:“齊王一向待公子不薄,主公不妨往投臨淄!”
五位將軍齊道:“我等誓死保護主公,殺奔臨淄!”
武成君正待說話,帳外傳來腳步聲,參軍稟道:“報,君上使臣到!”
季青起身,朝幾位將軍略一示意。
眾人起身,退至兩側,手按劍柄,如臨大敵。
武成君朝季青點頭,季青朗聲吩咐參將:“傳他進來!”
老內臣昂首走進,身後跟着袁豹。
進帳之後,袁豹手按劍柄,冷眼環視一周,立於老內臣一側。
老內臣頓住步子,朗聲說道:“君上口諭,武成君聽旨!”
武成君起身,叩拜:“兒臣接旨!”
老內臣輕輕咳嗽一下,朗聲說道:“君上口諭,魚兒,你好糊塗!你和蘇兒是寡人骨血,又是同胞兄弟,眼下鬧成這樣,真讓寡人痛心!魚兒,陰雲過去了,一切也都過去了。你的過失,寡人予以寬恕。你的從屬皆是寡人子民,寡人也予以寬恕。魚兒,寡人老了,寡人寡人什麼也不想了,只想看看你。昨兒晚上,寡人寡人迷迷糊糊中看到了你們的母親,她就站在寡人榻邊,淚水汪汪,她對寡人說,魚兒呢,臣妾的魚兒哪兒去了?魚兒,明日是你母親的忌日,不要再鬧了,回來吧,寡人在明光宮裏候你!你的父親,姬閔。”
老內臣傳完旨,拿袖子抹淚。
武成君號啕慟哭,死命地朝地上磕頭:“公父母親兒臣來了!兒臣這就來了!”
老內臣擦淚,哽咽:“公子,跟老奴走吧,君上龍體尚未康復,今又一宵未睡,拖病候着你呢!”
武成君止住哭聲,拭把淚水,起身朝老內臣深揖一禮:“請內宰稍候片刻。”說罷,轉身走進大帳內室。
緊接着,內室傳出“咚”的一聲悶響。
季青乍然明白,疾步沖入內室,見武成君已倒在地上,伏劍自盡。
季青從武成君手中取過寶劍,大叫一聲:“主公,季子來也!”也抹向脖子。
卯時,太子蘇一臉喜氣地大步跨入甘棠宮,人尚未到,聲音就飄進來:“母后!母后”
守在宮門的春梅打個手勢,輕噓一聲,示意他不可聲張。
太子蘇頓住步子,小聲問道:“母后呢?”
春梅小聲應道:“夫人一宵未睡,正在榻上休息。殿下可有要事?”
太子蘇急道:“稟報母后,兒臣有要事求見!”
春梅掃他一眼,走進宮門,有頃,走出:“夫人有旨,問殿下有何急事。”
太子蘇喜形於色,聲音發顫:“稟報母后,特大喜訊,逆賊子魚負罪自殺!”
春梅復走進去,不一會兒,門內傳來春梅冰冷的聲音:“夫人有旨,喜訊是殿下一個人的,與夫人無關。殿下可以走了。”
太子蘇尷尬,悻悻而去。
明光宮正殿,燕軍主將子之大步趨入,跪叩:“末將叩見君上!”
燕文公擺手:“將軍免禮!”
子之起身,在右首席前坐下。
燕文公手指坐在他對面席位上的蘇秦:“子之將軍,寡人給你引見一個人,天下名士蘇秦。”
子之朝蘇秦拱手:“蘇子大名,在下久仰。”
蘇秦還禮:“蘇秦見過將軍!”
殿外傳來腳步聲,老內臣踉蹌走入,泣道:“君上,長公子他”
無須再問,燕文公已知發生何事,緩緩閉上眼睛。
老內臣泣不成聲:“走了!”
殿中死一般沉寂,只有老內臣的抽泣聲。
許久,燕文公緩緩睜眼:“這個逆子,走了也好!”又頓一時,“他沒說什麼吧?”
“長公子說,公父母親兒臣來了!兒臣這就來了”
兩行老淚滾出燕文公的眼瞼,許久,擺手,啞着嗓子道:“葬了他吧。葬在趙妃身邊,讓他們娘兒倆好好嘮嘮。還有,在趙妃舊宮的靈堂里,為他設個牌位。”
“老奴遵旨!”
望着老內臣漸退漸遠,燕文公抬起頭來,以袖拭淚:“蘇子,子之,這樁事情算是結了,我們君臣,說說後面的事吧。”
子之、蘇秦互望一眼,一齊拱手:“謹聽君上吩咐。”
燕文公轉向蘇子:“聽夫人說,蘇子曾言‘寡人無疾,有疾者燕也’。寡人之疾只在武陽,蘇子卻說寡人無疾,想必燕國之疾指的不是武陽之禍。子之是燕國棟樑,也是寡人賢侄,此處再無他人,燕國之疾何在,蘇子可否明言?”
“君上聖明!”蘇秦拱手,“在蘇秦看來,燕國之疾,不在武陽之亂,在於國無長策。”
燕文公身子前傾:“寡人願聞其詳。”
“人之疾,無非寒熱失調;國之疾,無非內憂外患。燕國內有大憂,外有大患,卻無長策應對,蘇秦是以判言燕有大疾。”
“請問蘇子,內憂何在?”
“中原列國皆在任賢用能,變法改制,唯有燕國因循守舊,任人唯親,致使朝綱不治,廷無能臣。蘇秦以為,燕之大疾在此。”
蘇秦所言,子之深有感觸,抱拳附和:“君上,蘇子所言甚是。末將以為,祖宗成法皆是舊制,早已不合燕國實情,該變一變了。”
蘇秦出口即要變法改制,大出燕文公意料。燕國偏居東北,自入列國以來,一直未受三晉、齊、楚、秦變法影響,例行祖宗成法,以貴族治國,以宗法斷事,致使燕國平庸當朝,賢能在野,遠遠落後於他國。關於如何變法,燕文公前些年曾經想過,一來因為涉及面過廣,一旦改制,恐生內亂,二來因為身邊缺少如公孫鞅、申不害之類能臣,是以遲遲未能行施。今有蘇秦、子之,人力雖是備了,可自己
“唉,”燕文公掃視二人,長嘆一聲,“老矣,老矣,寡人老矣!”閉目良久,睜眼看向蘇秦,“燕國是要改制,可這件大事,還是留給後人吧。”又轉向蘇秦,“內憂暫不說了。蘇子,你再說說外患。”
蘇秦望向子之,拱手:“若論外患,君上可問子之將軍。”
見文公亦望過來,子之拱手應道:“回稟君上,我東、北有胡人,西、南有趙與中山,正南有齊。除此之外,並無他患!”
燕文公轉對蘇秦:“燕國外患,可如子之將軍所言?”
“正是。”蘇秦轉向子之,“方才所言諸患中,將軍可懼胡人?”
子之搖頭:“胡人不過是野毛子,雖有騷擾,不足為懼。”
“將軍可懼中山?”
“中山一向懼趙親燕,並無大患。”
“將軍可懼趙人?”
“也不懼他。”
“將軍可懼齊人?”
子之沉思有頃,沒再說話。
“如此看來,”蘇秦淡淡一笑,“外來諸患中,將軍是一無所懼了。”
“在下不是此意,”子之應道,“就眼前而言,齊人尚不足懼,但就長遠來說,齊人為我勁敵。”
“子之所言甚是!”燕文公讚賞。
“請問將軍,”蘇秦話鋒微轉,“暫不說齊國,單說趙人來攻,將軍該當如何?”
“引軍拒之。”子之不假思索。
“在大軍拒趙時,如果胡人趁機襲后,將軍又該如何?”
“分兵拒之。”
“中山再來呢?”
“這不可能!”子之顯然急了。
“子之將軍,”蘇秦又是一笑,“常言道,禍不單行,天底下沒有不可能之事。治國也好,將兵也罷,上上之策是防患於未然,不可排除任何可能。”
蘇秦所言是常理,子之無言以對。
“請問蘇子,”燕文公若有所悟,“方才所說的國無長策,可在此處?”
“正是。”蘇秦轉對文公,“方今天下,唯勢唯力。自古迄今,小不欺大,弱不凌強。燕國不懼北胡、中山諸國,皆因諸國勢小力弱。燕國不懼趙人,因趙、燕勢均力敵,抗兵相若。燕國暫時也不懼齊人,因齊西有三晉,北有強楚,眼下並無餘力北圖。然而,這些皆是眼前之象,非未來遠景。聖君治國不求近安,但求長策遠略。”
“蘇子所言甚是,”燕文公聽得興起,連連拱手,“蘇子有何長策,敬請賜教。”
“賜教不敢。”蘇秦亦還一禮,動情說道,“草民以為,自春秋以降,天下列國,唯以勢論。勢弱者圖存,勢強者爭雄。天下有大國者七,燕勢最弱。與燕勢相若者,還有趙、韓二國。除此二國,燕或與齊戰,或與魏戰,或與秦戰,或與楚戰,皆無勝率。燕國獨懼齊人,不懼秦、魏、楚三國者,是有趙國擋在前面,得方位之利。”
燕文公頓有所悟,點頭:“聽蘇子之言,燕之長策當是結趙抗齊?”
蘇秦輕輕搖頭:“結趙抗齊可為近策,並非遠略。”
燕文公略現驚異:“請蘇子教我。”
“結趙抗齊或能解除近患,也即齊患,卻不能解除遠患,也就是秦、魏、楚之患。蘇秦是以認為,燕之長策遠略,在於兩個字—合縱。”
“合縱?”燕文公捋須沉思,“如何合之?”
“結盟趙國、韓國。”蘇秦沉聲應道,“燕、趙、韓三國勢力相當,若是單獨對外,必遭欺凌;若是三國合縱,擰成一股繩,結成鐵板一塊,試問君上,哪個大國膽敢妄動?”
蘇秦意在合縱三晉,此時卻故意不提魏國,是因為在燕文公眼裏,魏國仍是強勢大國,是不可能與他燕國站在一塊兒的。
燕文公、子之顯然聽進去了,互看一眼,點頭認同。
“然而,”蘇秦話鋒又轉,“燕國偏安無虞雖是長策,卻又非蘇秦遠圖。”
燕文公一怔,趨身問道:“敢問蘇子遠圖?”
“蘇秦遠圖,是尋覓一條強弱並存、天下長治久安之道。”
“這倒新鮮,”燕文公大感興趣,“蘇子細細講來。”
“君上請看,”蘇秦侃侃而談,“燕人不懼北胡,不懼中山,因為比起燕來,這些邦國處於弱勢。然而,如果胡人、中山結成聯盟,形成一塊鐵板,燕敢不懼嗎?換言之,燕、趙、韓三國若是結成縱親,齊、楚、秦、魏諸強焉能不懼?四強皆懼,還敢輕啟戰端嗎?自古迄今,弱不惹強。強國不啟戰端,天下何來戰事?天下皆無戰事,燕國何來外患?是以蘇秦認為,合縱既是燕國長策,也是天下長治久安之道。”
燕文公沉思良久,朝蘇秦拱手:“蘇子大志,寡人敬服。天下長治久安,原是寡人夢中所想。今聽蘇子之言,或不是夢了。寡人有一懇請,不知蘇子意下如何?”
“蘇秦恭聽。”
“千里之行,始於足下。燕國邦小勢微,蘇子若不嫌棄,就從這裏走起吧!”
老燕公真正實在。
蘇秦感動,起身叩首:“蘇秦叩謝君上器重!”
燕文公正欲回話,見老內臣門外守候,便示意他進來。
老內臣趨進,稟道:“殿下求見。”
“哦,蘇兒來了,”燕文公略略點頭,“今日是他母后忌日,你可引他先去趙妃宮。”見老內臣領旨而去,又轉對蘇秦、子之,“今日是先夫人趙妃忌日,寡人與她夫妻一場,得去望一望她,我們君臣之間,只好另改吉時再敘了。”望向子之,“子之,蘇子所議長策甚合寡人之意,如何去做,你與蘇子可先議議。”
子之叩道:“末將領旨。”
趙妃生前住在錦華宮,離明光宮尚有一些距離。
太子蘇興沖沖地跟着老內臣走至宮前,見是母親生前居處,心頭一震,正欲發問,老內臣先一步拱手道:“殿下,請!”
太子蘇不無猶疑地跨進宮門。
步入正殿,太子蘇的心頭又是一震。映入眼帘的不是別物,正是生母趙妃的牌位。
更讓他吃驚的是,趙妃的牌位旁邊豎著另外一個牌位,赫然寫着武成君姬魚的名字。
太子蘇臉色一沉,轉向老內臣道:“這是怎麼回事?”
老內臣應道:“回稟殿下,今日是先夫人十周年忌日。”
太子蘇手指另一牌位,震怒:“本宮是問,何人將逆賊的牌位擺在這兒?”
“是寡人。”身後傳來燕文公的聲音。
太子蘇回頭,神色驚亂,叩首:“公父”
“姬蘇,”燕文公緩緩走進,沒有睬他,只是緊緊盯住武成君的牌位,淚水流出,幾乎是一字一頓,“你不可叫他逆賊!寡人希望你明白一個事實:姬魚是你的兄長,按照規制,太子之位是屬於他的!”
太子蘇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緩緩彎下身子,朝牌位跪下。
按照宮中煩冗的儀式行完祭禮,天色已近黃昏。
太子蘇別過燕文公,跳上車馬匆匆回到東宮。
這一日,太子蘇先受姬雪奚落,后遭文公斥責,心情糟透了,一進宮門,一肚子怨氣總算尋到泄處,將宮中凡是近身的物件皆拿起來,或扔或摔,乒乒乓乓的響聲不絕於耳。宮中嬪妃、宮娥等不知他為何震怒,個個花容失色,不敢近前。
恰在此時,軍尉袁豹走進,看到一地狼藉,震驚:“殿下?”
太子蘇兩手舉簋,正要摔下,扭頭見是袁豹,停下來,兩眼瞪住他:“什麼事兒?”
袁豹略一遲疑,小聲稟道:“昨日是家父六十整壽,末將”
“滾滾滾!”太子蘇沖他叫道,“你這逆賊,早就該滾了,待在這裏扎眼!”
袁豹橫遭一頓毫無來由的羞辱,臉色紫紅,怔有半晌,反應過來,急急退出。
他的兩腳還未邁出宮門,太子蘇就又惡狠狠地送出一句:“收拾起你的破東西,永遠滾出去,滾得越遠越好!”
見太子毫不顧念這些年來自己鞍前馬後的忠誠服役,袁豹眼中盈淚,抬腳朝地上猛力一跺,頭也不回地走出宮門。
蘇秦與子之步出宮門,一乘駟馬戰車早在恭候。
馭手放好踏凳,候立於側。
子之朝蘇子拱手道:“在下奉旨與蘇子共商大事,此處嘈雜,在下誠意邀請蘇子前往一處僻靜地方暢敘,望蘇子賞光。”
“恭敬不如從命。”蘇秦拱手回禮。
“蘇子請!”子之退至一側,指向軺車,禮讓。
“將軍先請!”蘇秦回讓。
子之微微一笑,攜蘇秦之手同登車乘,馭手揚鞭催馬,馳過宮前大街,閃過一個又一個高門大宅,在一處極為偏僻的私宅前面停下。
子之先一步跳下,擺好乘石,親手扶蘇秦下車,轉對馭手:“有請公子,有貴客!”
馭手也不答話,轉過車身,揚鞭一揮,一溜煙馳走。
蘇秦打眼看去,是一處極普通的農家宅院,草舍土牆,既無門樓,也無門房,更無門人。院門處的一扇柴扉倒是精緻,一隻淺黃色的獅子狗隔着柴扉搖尾吠叫,瞧那股興奮勁兒,顯然不是如臨大敵。聽到吠聲,草舍房門吱呀一聲打開,一個四五歲大的女孩子小跑出來,看到蘇秦,忙又縮回,躲在門后,露出一隻圓圓的小腦袋張望過來。不一時,一個胡服女子走出,張口欲叫,見有外人,面色緋紅,用手捂住嘴唇,款款幾步,近前挪開柴扉,退至一側,躬身候立。女孩子跟出來,怯怯地站在女子身後。
柴扉一開,急不可待的小狗就躍撲上來,沖子之好一番親熱。
子之彎腰安撫它幾下,就立起身對蘇秦拱手:“蘇子,請!”
這兒既不像農家,又不像客棧,更不是館驛。
蘇秦看不出個所以然來,指柴扉道:“將軍,這是”
子之加解釋,再度伸手禮讓:“此處僻靜,可以敘話。蘇子,請!”
蘇秦不無狐疑地走進屋子,環顧四周,見裏面是一處三進宅院,雖不奢華,收拾得卻是整潔,一應起居、生活物品應有盡有。
二人走至上房,在客廳中坐下,卻將主位空置。
二人剛剛坐定,胡服女子端上茶水,出門招呼小女孩到灶房裏燒灶。
蘇秦心中正自嘀咕,外面車馬再響。
子之對蘇秦道:“快,公子來了。”
蘇秦不知公子是誰,與子之出迎,未至院門,姬噲已從車上躍下,大步走進。
“呵呵呵,”子之笑臉迎上,“公子動作好快喲!”
姬噲亦笑一聲:“將軍從不待客,今日卻待,姬噲好奇着呢!”看向蘇秦,“敢問將軍,這位可是貴客?”
“正是。”子之指着蘇秦,“末將為公子引見聞名列國的洛陽士子蘇秦。”又指姬噲,轉對蘇秦,“這位是在下賢侄,殿下嫡長子,噲公子。”
見是殿下嫡長子,蘇秦作勢欲拜,被公子噲一把扯起:“蘇子免禮!”
蘇秦長揖:“洛陽蘇秦見過公子!”
姬噲回揖:“姬噲見過蘇子!”
三人走至客廳,姬噲也不推讓,於主席坐下。蘇秦居客席,子之陪侍。
姬噲笑對蘇秦道:“蘇子好大的面子呢,將軍此處,非一般人所能登門!”
“哦?”蘇秦將簡陋陳設掃瞄一眼,佯作一笑,“敢問公子,都是何人能登此門?”
“就噲所知,在此燕地,能登此門的迄今為止共是二人,一是在下,再一個就是你蘇子。”
蘇秦震驚:“此又為何?”
“因為這是將軍的私宅。”姬噲看向子之,“將軍有個怪癖,從不將人帶到家中,除非是知己。”
蘇秦吸一口長氣,轉頭看向子之,不可置信:“將軍的私宅?”
“在下寒舍。”子之淡淡一笑,“讓蘇子見笑了!”
“方才那女子”蘇秦看向灶房方向。
“是賤內。那孩子是膝下小女。”
“蘇子有所不知,”見蘇秦一臉驚愕,姬噲笑着插話,“將軍夫人出嫁之前,是東胡高夷王的掌上明珠呢。”
“是高夷王的公主?”蘇秦又是一怔,“公主情願住在這個草舍里?”
“沒辦法喲!”子之攤開兩手,半開玩笑道,“誰讓她嫁給子之這個窮光蛋呢!”
蘇秦肅然起敬,喟然感慨:“身為燕室貴胄,在朝位極人臣,將軍的生活起居竟還如此儉樸,若非在下親眼所見,萬難相信!”
“是在下露醜了,”子之拱手致歉,“家室寒磣,是以少有外人光顧。今在宮中聞聽蘇子高論,在下斷知蘇子不是外人,這才冒昧恭請蘇子寒舍敘話。”
“非將軍露醜,是蘇秦見少了。”蘇秦抱拳,“不瞞將軍,蘇秦遊走列國,見過不少達官顯貴,無一不是錦衣玉食,高門重院,以大將軍之貴之尊,竟然保持如此品性,實出在下意料!”
“唉,”子之這也斂起笑容,長出一嘆,“在下也是血肉之軀,何嘗不樂於錦衣玉食?可”眼望遠處,黯然神傷,“蘇子有所不知,燕國地處貧寒,災害頻仍,民生疾苦,度日艱難,許多人家隔夜無糧,寒日無暖,子之每每見之,心痛如割。不瞞蘇子,比起燕人來,在下有此生活,已是奢華了。”
姬噲大概也是第一次聽聞子之吐露心跡,極是震撼,斂起笑容,垂頭自思。
蘇秦肅然起敬,起身,再揖:“將軍以百姓疾苦為念,實為燕人之福啊!”
“比起蘇子來,”子之亦起身,還禮,“在下實在慚愧。在下所念不過是燕人疾苦,蘇子所念卻是天下福祉。一個是燕人,一個是天下,兩相比較,在下心胸已小蘇子多了。”
“是將軍高看蘇秦矣。蘇秦不過是空口誇談,將軍卻是從實做起。有將軍在,合縱有望,百姓有望,天下有望啊!”
“謝蘇子誇獎!”子之禮讓蘇秦坐下,轉對姬噲,“賢侄,我們談正事吧。”
姬噲正在冥想,聞聲打個驚怔,看向子之,似是不知所云。
“是這樣,”子之笑道,“末將這請賢侄來,非為陪客,是與蘇子共議燕國長策。”
“這個不難。”姬噲慨然應道,“不過,將軍需先應下姬噲一事。”
“公子請講。”
“姬噲有意與將軍為鄰,在此搭建一處草舍,大小、陳設就與將軍的一般無二,不知將軍意下如何?”
“這”倒是子之驚詫了。
姬噲急了:“將軍不願與姬噲為鄰?”
“是末將受寵若驚。”
“這麼說,將軍肯了?”姬噲喜道。
“當然肯了。”子之笑應,“待末將忙過眼前的事兒,就動工為公子搭建。”
“太好了。”姬噲轉對蘇秦,“蘇子,可以議事了。”
蘇秦正欲回話,外面傳來腳步聲,是子之的女人備好菜肴,溫好酒,與女兒一起端上來了。三人一邊飲酒,一邊敘談,不知不覺中,天已大黑。子之吩咐掌燈,三人聊至天明,聽到上朝的鐘聲,方才打住話頭。
早有車輛候在門外。三人洗漱已畢,馳至燕宮。
是日大朝,燕文公頒旨晉封蘇秦為客卿,賜官服兩套,府宅一處,駟馬軺車一乘,足金五十鎰,奴僕十五人。想到子之尚住土屋草舍,東胡公主無一侍女,蘇秦大是汗顏,再三叩辭,文公不許,傳旨散朝。
眾臣散去,燕文公獨留蘇秦,複議天下大勢及合縱方略。君臣談至午後申時,蘇秦見文公現出倦容,作禮告退。剛出殿門,老內臣已在守候,引他前往驗看新賜的宅院。
這是前司徒季府家的高門大院,位於燕室貴胄集中居住的宮前街,在燕國豪門裏也算顯赫。季韋仙逝之後,季青將家人盡數遣散,將名下物業轉讓於先父下屬兼好友雷澤。前幾日武成君攻城,雷澤內應事泄,男丁死於東城門下,女人充為官奴,家產被抄沒,府宅這也賜給蘇秦了。
二人步入院中,一個家宰模樣的聽到聲響,打聲口哨,院中轉出六男八女共一十四個臣僕,加上家宰,剛好一十五人,跪地見禮。
老內臣使人抬上兩隻箱子,一箱是官服,另一箱是五十鎰足金,全部打開來,讓蘇秦驗看。
是的,橫在面前的就是富貴,是他曾經追求過那麼多年的富貴。
富貴說來就來,來得又是如此簡單快捷。
蘇秦望着兩隻箱子,望着跪倒在地的一十五名臣僕,望着這一片極盡奢華的房舍和花園,簡直就像在做夢一樣,甚至沒有聽到老內臣在對眾臣僕吩咐什麼,只感到他在大聲訓話,眾臣僕不斷叩頭,然後就是老內臣朝他拱手作別,轉身離去。
蘇秦本能地送出府門,在門口又站一時,返回院中,見家宰與眾臣僕仍舊跪在地上,大是惶急,擺手道:“起來呀,你們老是跪着幹什麼?”
家宰謝過恩,對眾臣僕道:“主公發話了,大家起來吧。從今日起,大家各司職分,侍奉好主公。有誰膽敢偷懶耍滑,家法伺候!”
眾臣僕謝過恩,家宰指揮幾個力大的將兩隻箱子抬回屋中,趕來候命。
蘇秦靜坐有頃,猛地想到什麼,轉對家宰:“快,帶上金子,備車!”
“請問主公,帶多少金子為宜?”家宰看出主人新貴,還不太適應,稍作遲疑,小心翼翼地補問一句。
“隨便吧。”蘇秦順口應道。
“這”家宰為難,皺眉。
蘇秦從袖中摸出一隻袋子,遞給家宰:“數一數這隻袋裏的銅板,一枚銅板,一兩金子!”
家宰應聲諾,接過錢袋去了。不一會兒,家宰返回,身後跟着兩個女僕,各捧一隻托盤,上面是一套官服。
“回稟主公,”家宰哈腰稟道,“袋中共有一百枚銅板,小人已備足金百兩,放在車中了。主公若是出行,請更衣。”
蘇秦看一眼嶄新的官服,再看自身,兩相對照,身上所穿陳舊不堪,痕迹斑斑,與這高門大宅、駟馬軺車甚不匹配。
比照一時,蘇秦苦笑一下,擺手:“穿習慣了,還是不換為好!”說罷動身走向院中。
家宰跟上,先一步趕至君上所賜的駟馬車前,放好踏乘石,扶蘇秦上車,自己縱身躍上馭位,回頭問道:“主公欲去何處?”
“老燕人客棧。”
天色昏黑,茫茫蒼蒼。
因戰亂剛過,蘇秦一路馳來,幾戶人家皆在舉喪,悲悲切切的哭喪聲不絕於耳。
前面就是老燕人客棧了。
蘇秦擺手止住,跳下車,對家宰道:“你候在此處。”
蘇秦緩步走進客棧,大吃一驚。
赫然入目的是一具黑漆棺木,堂後設着靈位。三個年輕人各着孝服跪在堂前。
沒有哭聲。
蘇秦疾走幾步,趕至靈位前面細看牌位,方知是老丈過世,頓時蒙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朝靈位跪下,連拜幾拜,淚水湧出。
跪過一時,蘇秦起身走出,手提禮箱返進,拜過幾拜,從箱中摸出一塊又一塊金子,擺出一個大大的“品”字。
跪着的三人是袁豹、飛刀鄒與客棧小二。
小二從未見過這麼多的金子,盯看一陣,拿肘輕推袁豹。
袁豹、壯士也挪過來,挨着蘇秦跪下。
蘇秦轉對小二,聲音哽咽:“拿酒來!”
小二抱來酒罈,袁豹拿出老丈的兩隻銅爵。
蘇秦斟滿,舉爵:“老丈,在下與你對飲一爵,先干為敬!”說著一口飲下,將另一爵灑在靈位前。
蘇秦自說自話,與老丈一人一爵,連干三巡。
袁豹輕聲吟唱:
燕山之木青兮
之子出征
燕山之木枯兮
胡不歸
袁豹反覆吟唱,蘇秦、飛刀鄒及小二皆是淚水模糊,和他唱道:
燕山之木青兮
之子出征
燕山之木枯兮
胡不歸
蘇秦擦把淚水,轉問袁豹:“袁將軍,老丈怎麼走的?”
袁豹泣道:“聽這位仁兄說,是在北門戰死的。”
不待蘇秦詢問,飛刀鄒就將老丈赴難的細節講述一遍,不無感嘆道:“在下見過不少豪傑志士,但讓在下嘆服的,唯有老丈!”
“是哩,”蘇秦點頭,“老丈是燕人,是老燕人!”又轉向飛刀鄒,抱拳,“前幾日過於匆忙,在下還未與鄒兄細聊。敢問鄒兄住在哪兒,以何為生呢?”
鄒生還禮:“在下少年時遇異人傳授異術,能於三十步外飛刀鎖喉,人們叫我飛刀鄒,四處流浪,以賣藝為生!”
“是何異人,鄒兄還能記起來嗎?”
“是個中年人,全身衣褐,武功高超,劍術了得。當時正值隆冬,他見在下衣着單薄,蜷縮在山神廟裏發抖,就脫下身上衣服讓在下穿,又給在下吃的,之後,他授在下飛刀之術,講解兼愛,囑咐在下行俠仗義,善待他人。”
聽到“兼愛”二字,蘇秦已知原委,祝賀道:“鄒兄所遇異人當是墨者了。他可曾道出名姓?”
“沒有。”飛刀鄒搖頭,“他只讓在下叫他先生。待在下學會飛刀,先生就走了。那時在下年紀尚幼,只知學藝,不會刨根問底。”
“鄒兄是怎麼認識賈先生的?”
“不久前,在下在邯鄲街頭與搭檔表演飛刀鎖喉,得遇賈先生,相談甚篤。後來先生叫在下為蘇子送信,說是那信關係萬千人生死,在下二話沒說,星夜趕來。”
“幸虧鄒兄來得及時。”蘇秦拱手謝道,“敢問鄒兄,今後可有打算?”
“賈兄吩咐在下與蘇子一起回邯鄲。”
“回邯鄲之後呢?”
“賣藝呀。”
“賣藝只能換口飯吃,非志士所為。鄒兄難道不作其他考慮,譬如說,干一番人生大業?”
“人生大業?”飛刀鄒睜大眼睛,“是何大業?”
“合縱。”
“何為合縱?”飛刀鄒、袁豹不約而同。
“合縱就是制止征伐,就是讓列國和解,就是善待他人,就是體行兼愛。”
“只要是兼愛,成!”飛刀鄒朗聲說道,“在下願意跟從蘇子,行合縱大業。”
“蘇先生,”袁豹目光殷切,“能收在下嗎?”
“這殿下那兒做何交代?”
袁豹眼中滾出淚花:“殿下已經革除在下軍職,在下”哽咽。
想到姬蘇這些日來的作為,蘇秦輕嘆一聲,點頭應道:“將軍願從在下,在下感激不盡。待葬過令尊,我們兄弟三人結作一心,鼎力合縱!”
袁豹拿袖抹去淚水:“謝先生收留!”
燕人剛剛走出武陽之亂的陰霾,就有好事上門。
一個風和日麗的午後,由數十輛車馬組成的趙國問聘使團從南城門絡繹馳入薊城,在燕人的夾道歡迎下入住宮前大街的列國館驛。
翌日晨起,趙肅侯特使樓緩上朝,先代趙侯向燕公問安,后就奉陽君邊境尋釁一事向燕國致歉,同時獻上厚禮,表示願意與燕締結睦鄰盟約。
趙使退朝,燕文公在明光宮召集重臣謀議。因蘇秦的合縱長策早成共識,燕室君臣迅速達成一致,回訪趙國,促進合縱。蘇秦奏請以公子噲為特使,自為副使,袁豹為右將軍。文公不聽,詔命蘇秦為特使,公子噲為副使,袁豹為右將軍,將車百乘,銳卒一千,以壯聲威。
文公先一步退朝,由殿下主議。殿下留下蘇秦、子之、公子噲等相關人員,移至偏殿商議出使細節,及至午時,方才散朝。
蘇秦意氣風發地步出宮門,正欲下殿,旁邊冒出一人,揖道:“蘇子留步。”
蘇秦扭頭一看,是甘棠宮的宮正,回揖:“蘇秦見過宮正!”
“夫人有請。”
蘇秦隨宮正來到甘棠宮,宮正安排他在偏殿稍候,自去稟報。
足足候有半個時辰,宮正方才走進偏殿,揖道:“夫人有旨,請蘇子前往後花園觀賞桃花。”
燕為北國,今年又是倒春寒,桃花遲至三月才開。蘇秦走至後花園一角的桃林里,見滿園桃花鬥豔。園中一處觀景台上,燕文公、姬雪正襟危坐,春梅侍立。
午後的桃園充滿暖意。見文公在場,蘇秦不得不佩服姬雪。蘇秦出使在即,自是希望能見姬雪一面。然而,無論是他還是姬雪,誰都沒有合適的約見理由。姬雪邀他與文公共賞桃花,不失為一個絕妙的主意。
蘇秦趨前,跪叩:“臣叩見君上,叩見夫人!”
文公微微一笑,指旁側客席:“愛卿免禮,請坐。”
蘇秦謝過,在客席坐定,看一眼文公,目光轉向文公身側的姬雪。
姬雪身披一襲白紗,紗上綉着粉紅色的碎花,恰如這滿園盛開的桃花。見他看過來,姬雪臉上掛着燦爛的笑,顏若桃花,嬌嬈嫵媚。
“呵呵呵,”燕文公望着姬雪,越看越喜,又轉對蘇秦笑道,“不瞞愛卿,這些年來,寡人第一次看到愛妃這般高興啊!”
蘇秦轉頭看向桃花:“是這桃花好。”
姬雪脫口吟道:
桃之夭夭,
灼灼其華。
之子于歸,
宜其室家。
此詩出自周風,在《詩》中是開頭幾篇,講述少女在桃花盛開時節出嫁及對夫妻恩愛、和美生活的嚮往,蘇秦、燕文公都是讀熟了的。然而,姬雪此時吟起,則別有韻味,蘇秦、文公各有解讀,也各生感動,和着姬雪吟誦:
桃之夭夭,
有蕡其實。
之子于歸,
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
其葉蓁蓁。
之子于歸,
宜其家人。
三人吟完,姬雪朝蘇秦、文公拱手:“今年春寒,園中桃花前幾日始開,今日正值賞玩,臣妾福薄,不敢獨享,特邀君上、蘇子與臣妾同樂。”轉對文公,“君上,轉眼之間,臣妾入燕已是七年。今見蘇子,臣妾如同回到洛陽,見到親人一般。臣妾久未碰過琴弦,今日面對親人,面對滿園桃花,臣妾興緻忽來,願為君上,願為蘇子,願為這些桃花,獻上一曲,以助雅興。”轉對春梅,“擺琴。”
春梅支起琴架,擺好琴弦。姬雪伸手滑過,琴弦響起,如春風拂過。姬雪微微閉眼,輕抬素手,調勻呼吸,緩緩撥弦,不見弦動,但聞琴響,一曲《流水》悠然而出,如訴如說,如切如磋,與這春日春情渾然一體。
因有鬼谷數年的修鍊之功,蘇秦聽到的就不是單純的琴聲,而是姬雪的心。姬雪借琴抒情,將她的所有愛戀、一腔激情全部傾注在幾根琴弦上,蘇秦聽得面紅耳赤,心咚咚狂跳,偷眼瞄向文公,見他完全沉浸在樂聲中,兩根手指和着韻律有節奏地擺動,似在打拍。文公通的是音律,不通的是姬雪的心,因而節拍總是打不到點上。蘇秦心中明白,卻不敢有絲毫表達,只是筆直地坐在席上,呼吸一聲緊似一聲。
姬雪彈完一曲,再次滑弦,餘音繞梁。
燕文公鼓掌:“愛妃彈得好琴,寡人如聞仙樂矣!”
“謝君上厚愛!”姬雪甜甜一笑,轉向蘇秦,見他仍舊沉在音樂里,輕道,“蘇子?”
蘇秦從恍惚中醒來,打個怔,決定移開話題,遂拱手贊道:“夫人所彈,堪比先生了!”
“先生?”姬雪略怔,“是鬼谷先生嗎?”
蘇秦搖頭:“是琴師。”
聽到琴師,姬雪心頭一顫:“先生他好嗎?”
“回稟夫人,”蘇秦聲音沉重,“先生仙去了。”
“啊?”姬雪震驚,“先生他怎麼去的?”
蘇秦將這些年來洛陽發生的故事扼要講述一遍,聽得姬雪、春梅嗚嗚咽咽,文公也是不住抹淚。
傷感有頃,姬雪抬頭,凝視蘇秦,扯回話題:“聽君上說,蘇子欲去邯鄲合縱,敢問蘇子,幾時起程?”
“回稟夫人,”蘇秦拱手應道,“後日大吉,臣辰時起程。”
姬雪凝視蘇秦,語意雙關:“蘇子若能促成燕、趙、韓三國縱親,既利三國,又利天下,更利燕國。只是,燕國經此一亂,元氣大傷,君上龍體有待恢復,還有殿下”略頓一下,“蘇子,不說這些了,燕國離不開蘇子。蘇子此行,成也好,不成也好,皆要全身歸燕,雪兒”似覺失言,改口,“本宮定與君上迎至易水岸邊,為蘇子接風洗塵。”
蘇秦聽得明白,起身,叩首:“蘇秦謝夫人厚愛!”又轉向文公,“君上,時辰不早了,臣尚需做些預備,這就請辭。”
“也好。”燕文公點頭,“愛卿此番出使,事關重大。待凱旋之日,寡人定如夫人所言,與夫人迎至易水,為愛卿洗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