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南征
公元前1021年,在位二十一的周成王駕崩,其子姬釗繼承周君之位,史稱周康王。
周成王臨終前,擔心康王不能勝任君位,特意給他安排了召公奭和畢公高這兩位輔政大臣。
召公和畢公也很勝任,反覆提醒康王,之所以周文王、周武王能夠成就王業,重要的是在於節儉,沒有貪慾,以專志誠信來統治天下,並寫作《顧命》讓他學習。
與喜文弄墨、喋喋不休的召公和畢公相比,康王心中的偶像還是東征的周公,於是康王不斷攻伐鬼方(今陝西省西北部)和東南各地,掠奪奴隸和土地,分賞給諸侯、大夫,以致天下安寧,國力強盛,經濟、文化繁榮,“刑錯四十餘年不用”,史稱“成康之治”。
中國歷史上第一個“之治”。
公元前1006年,在位三十七年的熊繹去世,其子熊艾繼承楚君之位。
周國都已經“成康之治”了,我們這位仁兄還在繼續父輩的艱苦作風,篳路藍縷的發展自己的事業。沒辦法,底子薄,擼起袖子加油幹才是硬道理。
公元前996年,在位二十六的周康王駕崩,其子姬瑕繼承周君之位,史稱周昭王。
周昭王很幸運,繼承了一個國富民強的大周,可以好好過下安逸日子,但好大喜功的周昭王不安於現狀,他更想繼承往日先祖開疆拓土的精神,留下傳世美名。
所以周昭王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磨拳霍霍,準備帶領殷八師討伐東夷,證明下自己的實力。
但是事情出乎周昭王的意外——殷八師不願意。打了幾年仗了,好不容易消停了一會,就讓我們歇歇吧。說的在情在理,成、康在位時,就拖着殷八師東征西討,周昭王也是個通情達理之人,給了個內部通報批評,罰了點款了事。
別灰心,機會馬上就來。
同年,巢國叛亂,周昭王馬上帶領嫡系部隊宗周六師平之,由於“平之”的過程太簡單,周昭王感覺很不過癮。
然後周昭王過了十三年安穩的生活。以他的急躁性子,這樣的生活對他來說如坐針氈,非常希望某個諸侯出點事、某個夷反叛下,然後率軍平之。
周昭王十四年,事情終於來了。
四月初八,鎬京突然出現反常的自然現象,河、井、泉、池裏的水同時泛漲,緊接着宮殿和民宅山川大地都搖晃起來,房屋倒塌,人畜死傷無數。
千盼萬盼終於盼來了大亂——地震。
顯然周昭王不希望大亂髮生在自己領地,於是他怒氣沖沖的奔往祠堂向列祖列宗發牢騷。祖宗表示這次是個意外,馬上會給周昭王帶來了另一個大亂。
同年七月,魯國發生政變,魯侯之弟姬沸殺死兄長魯幽公姬宰奪取侯位,自稱魏公。
魯國是姬姓“宗邦”,諸侯“望國”,因為魯國開國之君就是大名鼎鼎的周公旦。
周公旦是宗法制的制定者之一。
宗法制是維護貴族基本繼承法的堅實屏障,姬沸公然奪取侯位,是冒天下之大不韙。
各諸侯國對姬沸弒兄奪侯的野蠻行徑表示強烈譴責,紛紛要求大周強勢介入,立即進行調查,並儘快作出說明。
一時之間,天下大動。
但周昭王一反常態的很鎮定。
“周之最親莫如魯,而魯所宜翼戴者莫如周”。
魏公姬沸和幽公姬宰按輩分來說,是周昭王表兄弟,手心手背都是肉。
你讓我怎麼下得去手?
於是周昭王竟聽之任之,既不發兵征討,也不興師問罪,那是他們自己的家事,讓他們內部處理。
一時之間,天下復大動。
相比其他開國之君“因其俗,簡其禮”的治國方針,魯國開國的時候,周公的長子伯禽把宗法制度和禮儀制度完整的帶到了魯國,並強硬推行。
世人稱“周禮盡在魯矣”。
就是這樣一個遵從周禮的國家,發生了弒兄奪侯這樣有違天道的事情,周昭王不管不問,造成的結果是天下恃強凌弱的現象屢次發生,朝綱由此傾斜,王道由此衰落。
自己不管不顧,但止不住群臣諸侯議論紛紛,譴責之聲不絕於耳,周昭王頂不住輿論的壓力,決定起兵魯國,矯枉過正下魏公。
周昭王十五年,昭王盡起宗周六師,東征繁、蜀、巢等夷(今山東、江蘇、安徽一帶)。按照昭王的意思,魯國魏公乃周公之後,軍事實力也不容小覷,要對付魯國,必先肅清魯國周邊之敵,繼而孤立魯國,再圖之。
本來周昭王就沒想攻打魯國,借東征魯國周邊諸夷的借口,轉移視線,如果碰到一個厲害的夷,還可以拖延時間,讓群臣諸侯淡忘魯國之事。
但是周昭王運氣(實力)太好,各夷國見眾寡懸殊,紛紛歸順,算了下,竟有二十六邦國前來臣服朝見。
這下周昭王傻眼了,圍着魯國轉了一圈,周邊的夷都清理完了,沒的打了,下一步該怎麼辦?
這個時候,給周昭王解圍的重要人物出場了。
公元前981年,篳路藍縷二十五年的熊艾去世,其子熊黵繼承楚君之位。
熊黵繼位以後,發現楚國不僅窮的叮噹響,而且周邊大的部落還時不時的來敲詐勒索一番,照這個情況發展下去,楚國遲早要亡國——窮死的。
熊黵是個思想激進的人,他覺得楚國要發展,踏實工作還不夠,必須要營造一個安全穩定的周邊環境,介於此,熊黵給正在東征的周昭王寫了一封信,信中從對周昭王開疆拓境、平定東夷的豐功偉績充滿了敬仰之情,寫到楚國的現狀,詳細論述了周國再不來幫助楚國,楚國就要成為大周歷史上第一個被滅的國家。
楚國沒了,你的面子也掛不住。
周昭王收到信后很焦急,認為這是一件當務之急的事情,其他的事情都可以緩一緩。抱着攘內必須安外的戰略方針,周昭王決定伸出援手,幫助楚國解決實際問題,同時也是一件繼續擴大大周疆域的利好之事。
周昭王十六年,南征行動開始。
由於回鎬京路途遙遠,周軍便選擇在成周集結部隊,與楚軍在鄧國(今湖北襄陽)匯合,然後一路南下,到達唐國、厲國、曾國(今湖北隨州及周邊)。
一路上得到了其他諸侯國的支持,軍隊人馬更加壯大,很快深入江漢腹地,原來一些見風倒的部落紛紛歸順,漢江以東區域盡皆歸楚。
那個時候荊楚大地還沒現在這麼繁華,A級景區也沒有,只有崇山峻岭、狹窄山路,經常毒蟲野獸出沒,危機四伏,是個人都不願意來的地方。
這一切困難都抵擋不住周六師的南征熱情,在他們眼裏,南方就是一處未開發的寶藏,還有中原見不到的湖光山色,並且一路上燒殺搶掠,很熱鬧。
然而獲寶無數的周昭王還沒有收手的意思,因為他最終的目標是鄂國(東鄂國,今鄂州市)的銅綠山。
銅綠山,山如其名,盛產一種戰略物資——銅。
在人類沒有掌握冶鐵技術前,銅是人類掌握的第一種金屬。
銅對於一個國家的意義,是難以估量的,打仗需要銅來製造兵器,祭祀需要銅來製造祭器,生產需要銅來製造工具,日常生活需要銅來製作用品,聽音樂需要銅來製造樂器等等,可以毫不誇張的說,先秦時期青銅器的大量使用,點燃了華夏民族的文明之光。
銅綠山位於大冶市城西南3公里處,面積2平方千米,後世在這裏發現了40萬噸左右的銅爐渣,根據銅爐渣推算,古人在這裏開採了12萬噸的銅。
如果這些銅用來製作戈,能夠製作2.4億件戈頭。
如果這些銅用來製作劍,能夠製作0.6億把劍頭。
如果這些銅用來製作箭,能夠製作40億枚箭頭。
銅綠山銅礦資源,完全可以決定一個國家的命運。
大軍繼續渡江南下,佔據漢陽地區及銅綠山以後,昭王將淮水上游、漢水中游地帶進行劃分,又把一些混的不太好的姬姓兄弟叔侄從山西、陝西移封到這裏,建立了隨、申、蔡、應、息、弦等數十國,組成一個龐大的姬姓封國集團,史稱“漢陽諸姬”。
這些漢陽諸侯的主要使命有兩個,一是牢牢控制這些地區,保護銅礦運輸的通道。二是全力遏制南方勢力擴展中原的意圖。
安排好了一切,心滿意足的昭王這才渡江北上,回到唐國(今湖北隨州西北),大會漢陽諸侯,論功行賞。大會對隨征諸侯做出了高度讚揚,並賞賜了很多的銅,後來這些銅材多被用來鑄造青銅器。
北宋時期,在湖北安陸一帶出土了六件西周時期的青銅器,稱為“安州六器”。“安州六器”上的銘文,記載了周昭王這次南巡的重要信息。而“安州六器”便是由本次南征封賞的銅所製成。
令昭王想不到的是,銅綠山最終歸楚國所有。
楚國也不負眾望,將青銅器的冶鍊技術升華到登峰造極的境地。
2018年,央視《國寶檔案》指派了一位演藝界名人,來守護一件楚莊王時期製作的,工藝精湛複雜的,同時也被國家文物局列為首批64件禁止出國(境)展覽文物之一的青銅器,它的名字叫做——雲紋銅禁。
周昭王十七年九月,昭王班師返周,第一次南征圓滿落下帷幕。
南征荊楚,達到了周昭王對南方的拓展和穩定南部局勢的目的,史載:“弘魯昭王,廣笞荊楚,唯狩南行。”
相比成康兩王成就,昭王將以另一種形式名流千古。
如果沒有第二次南征的話。
周昭王十九年,消停一段時間的南蠻又開始蠢蠢欲動,他們認為第一次昭王南征時,南蠻部落各自為戰,一盤散沙,才讓昭王如入無人之境,各個擊破。於是,一些零散部落,在大的部落號召下,擰成一股繩,開始聚集在漢水以西,準備向東對楚國發動攻勢。
想法是對的,但真正實施起來就中了周軍下懷。周軍孤軍深入,本來就不想一個一個的擊破,他們覺得很費時間、很費精力,很希望所有的南蠻集中起來,來個一鍋端,端完了好回家。
楚國國君熊黵認清形勢,分析局勢,果斷求救昭王,於是昭王樂於助人的性格又開始發揚。
第二次南征開始了。
與第一次南征一樣,昭王親率周六師,與楚軍在鄧國匯合,繼續南下到達唐國,經過厲國、曾國向南順利推進,然後率軍深入荊楚,橫穿江漢平原,即將到達夔國(今湖北秭歸東)。
眼前被江水擋住去路。對岸就是一大片空曠地帶,再往後就是一望無際的叢林。
昭王斷定南蠻主力就在對岸。
“入夜分明見,無風波浪狂。”周昭王看見江面很寬,江水很急,對於北方人來說,乘船就是一種受罪,不僅搖搖晃晃有生命危險,還暈船,到了對岸半天才能緩過勁,也許還沒能緩過勁就被南蠻當移動的活靶子,對士氣影響很大。
這都不是困難,有困難也要藐視困難,昭王有一個想法,令人將船隻橫在江面,用木頭首尾相連,上面再鋪上一層木板,用藤蔓、膠水、銅釘固定,搭成一座堅固寬大的浮橋,以便讓大軍如履平地,迅速通過。
如果沒有推斷錯的話,兩千九百九十年後,昭王目前所在的位置出現了一座震驚世界的大壩,這座大壩從設想到建成,費時整整八十八年。這座大壩名字以它的所在地命名——三峽大壩。
昭王不想用那麼長的時間來修建一座橋,除了當時沒有鋼筋混凝土外,他也沒有時間來籌備。
這個任務就交給擅長水路的楚軍來完成。
不出幾日,江面上出現了一座寬闊牢固的浮橋,人在上面行走確實如履平地。
昭王很滿意楚軍的工程建設進度,於是將大軍分為前、中、后三軍,命令前軍快速通過,自己帶少部分精銳為中軍,楚軍為後軍殿後。
前軍到達對岸的平緩地帶安營紮寨,埋鍋造飯,發現有不少長相奇特的牛(“遇大兕”),周軍二話不說搭弓便射——晚上加餐有着落了。
這些“兕”看見大軍到來,本想跑回叢林,但它們卻向著叢林方向止步不前,彷彿叢林裏面有更加恐怖的東西在等着它們。
叢林一片寂靜。
輪到中軍的周昭王通過時,昭王覺得匆匆過橋很沒有王師氣勢,便整齊中軍,齊喊口號,讓中軍將士雄赳赳氣昂昂的踏着整齊的步伐過橋,起到震懾作用。
在這裏我先說幾個兩千多年後發生的幾個事例。
1831年,在英國曼徹期特附近,法軍齊步過橋時,橋塌。
1849年,在法國昂熱市的曼恩河上,士兵列隊過橋時,橋身斷裂。
1906年,俄軍通過彼得堡封塔河上的愛紀畢特橋時,橋身斷裂。
上面幾個案列無一不說明了他們遇到一個物理現象——共振。
造成共振的原因是——齊步走。
很不幸,講排場的昭王此時也因為齊步走而碰見了共振這個物理高頻詞,他雖然不知道“共振”是個什麼玩意,但他親眼看見了“共振”帶來的災難——藤蔓鬆散、膠水裂開、銅釘擠出。
導致的後果是浮橋裂開,木頭散落江面,又被江水沖走。
橋上將士紛紛落水,來不及呼救便戴着沉重的盔甲迅速的下沉水底。
江水猶如巨大的怪獸,張着血盆大口瞬間吞噬了所有的生靈,而後恢復平靜,彷彿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一般。
昭王也是一個普通人,也在這次事故中不幸遇難。
兩岸的將士不知所措,眼睜睜的看着高高在上的大周天子沉入水底,卻束手無策,毫無辦法營救,莫名的恐懼佔據了他們的身體,望着翻滾的江水,渾身發抖,彷彿噩夢一般讓人膽戰心驚。
等他們反應過來,又面臨一個現實的問題——過江的將士如何回去?
現實告訴他們——不用回去了,你買的是單程票。
毫無徵兆的,背後傳來一陣整齊劃一的“嘣”的聲音。
那是釋放弓弦產生的音爆。
然後又聽到下雨一般“嗖”的聲音。
那是箭矢由遠及近的破空聲。
萬箭齊發!
周軍將士回過頭,昭王遇難讓他們心生恐懼,眼神獃滯的望向天空,遮天壓地的箭矢潮水般朝向他們襲來,中箭者死傷無數。
音爆聲不斷響起,箭矢連綿不絕的劃過長空,穿透厚厚的盔甲,沒入將士絕望的身體,慘烈之聲彼此起伏。
“有埋伏——舉盾!”
緩過神的周軍迅速拉開陣勢,舉起盾牌,迎接一波又一波的箭雨。
突然大地震動起來,轟轟之聲從叢林深處傳來,林間樹木顫動不已,彷彿一支巨大的怪獸潛伏在叢林,即將呼嘯而來,麻木的周軍又一次迎接未知的命運。
他們看到無數的“兕”從叢林朝向他們奔了過來,抵擋不住,一時之間隊形又被沖的七零八落,被“兕”衝撞踩踏者死傷無數。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無數的南蠻手持武器從叢林中漫山遍野的衝殺過來。
終於來了,南蠻主力,我們等你們等了很長時間。
我的兄弟,我的戰友,都已死在你們箭下,我手持長戈,身後就是滾滾江水,除了復仇,別無選擇,我背水一戰,身殉國家,熱血為華。
周軍重整剩餘的將士,做好攻擊隊形,紅着激動的雙眼,吶喊着沖向前去,與南蠻展開血肉之搏。
“相看白刃血紛紛,死節從來豈顧勛。”
在周六師強大的戰力下,南蠻慘勝,生者不足一二。
周六師,中央直屬常備軍,戍衛軍團,王牌之師,全軍覆沒。
對岸,未來得及過江的楚軍及剩下的周軍,將整個戰鬥情況看的清清楚楚,戰況慘烈,生平未見,屍首堆積如山,血水流入江中,映紅了兩岸,空曠的峽谷,永遠回蕩着英勇的吶喊。
周昭王姬瑕,二十七歲即位,卒於昭王十九年(公元前977),終年四十六歲。“儀容恭美曰昭”,故謚號昭王。
這一事件讓周王室蒙羞,以至於一直都羞於啟齒,也沒有向諸侯告喪,只說昭王南巡狩獵,楚人保護不力,遭遇風浪,溺水而死。
各諸侯也諱莫如深,沒詳細追問,心知肚明就好。
直到後期齊桓公和管仲率領八國之師討伐楚國時,還以昭王作為說辭:“昭王南征而不復,寡人是問?”當時楚國的國君楚成王也委屈不已:“周昭王的死管我們什麼事?你們問漢水去(君其問諸水濱)!”
周昭王南巡不復,是中國歷史的一個轉折點,從此,周王朝由盛而衰。
楚國則在此戰中獲利頗豐,不僅得到陣亡周軍的大量軍事物資,還夥同六師殘部,向西剿滅南蠻大部分殘餘勢力,肅清長江中上游流域,穩坐南方霸主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