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故地重遊
廢棄的空曠房間內,袁夕現在就是一道無形無相的幽靈,她赤足漫步,卻感覺不到一絲一毫的寒意,她覺得自己置身的世界就像是老舊的黑白電影,萬事萬物的界限都變得模糊不清。
她的身體,穿過這扇卧室的房門,沒有引發任何變動,她便已經站在客廳般的房間內。
流動的光和影,傾瀉在她的身後,勉強為室內提供了光源,袁夕幽藍色的瑰麗雙瞳也在黑暗中閃爍着不祥的光,純潔的少女漫步於黑暗的世界,分外的突兀和不真實。
袁夕剛剛走入客廳,咔嚓咔嚓,頭頂的老舊吊燈,忽明忽暗,電線里傳來電流的滋滋聲。
袁夕經過那台方形的老電視時,電視自行打開,卻一直在雪花點和彩色電視測試圖之間變化,嘟,嘟,嘟的單調電子音,嚇了袁夕一跳,袁夕在電視的屏幕倒影里也看到了自己蒼白的臉。
圍繞着正對電視的沙發,客廳里倒處都是凌亂的啤酒瓶,啤酒的包裝都是一個露出雪白牙齒的微笑男人。
朝着沙發走去,嘩啦嘩啦,頭頂的三葉電風扇,突兀地開始旋轉,像是在歡迎袁夕的到來,袁夕總覺得這樣年久失修的電風扇隨時都會掉下來,將她的頭攪碎,雖然現在她的身體完全無法影響物質世界來着。
沙發後面的上方,掛着一排風景照片和人像照片,有曾經袁曦一家幸福的合照:袁曦被袁銘舉在頭頂胸前掛着攝像機、馮星語在畫室里畫畫袁曦坐在她身後的小椅子上撐着小腦袋兩眼放光看着母親、袁曦小臉通紅在運動會時落在同學們後面還在焦急地追趕、袁曦穿着小禮服閉眼專心在小提琴比賽上表演……都是曾經那個女孩再普通不過的生活日常。
而客廳的另一頭則是餐廳,一張長長的餐桌,最中央是一束枯萎的花插在陶瓷瓶里,以及一座芭蕾舞女小石像。
餐桌上還擺放着三副碗筷,餐盤內放着腐爛的食物和米飯,根本看不清原來是什麼食物了,值得注意的是,三副碗筷的餐桌卻有四張椅子。
走到這座凌亂不堪的客廳的正門門口,袁夕看到客廳的鞋櫃半開,裏面有翻卷的皮鞋,女式涼鞋,雨靴和帆布鞋,雨靴倒在最外面,靴底都是泥土和污垢。
正對着鞋櫃的另一頭,則是供奉神靈的神台。
供奉的卻是袁夕從未聽說的神靈漆像,相當栩栩如生的姿態,“玄皋通幽御心上德白仙大天尊”,相當陌生的神靈名號,形象則是一身素衣白胯的貴公子,腰佩玉環寶劍,頭頂冠冕,手持朝笏,腳踏青履,祂的腦袋卻是一隻眯眼微笑的白色狐狸,眼睛裏閃着邪惡的光,怎麼看都不像是善神。
袁夕甚至覺得這白仙像似乎是活的,那對狹促的小眼睛正譏諷地看着她。
袁夕試着用身體直接撞向緊閉的防盜門,她覺得這扇門或許也困不住她。
但是一陣劇痛突然傳來,她覺得像是一頭撞進了火焰一般,她發出一聲痛苦的尖叫,全身上下都是焦灼的刺痛,她看到防盜門上突然浮現一道金色的符籙閃爍起刺眼的電芒,符籙的文字繁複扭曲,中心卻是一隻瞳孔里鑽出小蛇的眼睛符號。
袁夕搖搖晃晃地朝後退去,她搖動而模糊的視野里,她看到自己推門的左手手心,燃起一團白色的火星,白色的火焰正要依託着她的身體飛快的蔓延,眨眼間就要走遍她的全身。
但是她感覺到體內,湧現一股淡淡的涼意,從腳底一直衝到頭頂,最後朝着手的方向延伸而去,沒幾個呼吸,白色的火焰就主動消散了。
但是袁夕的左臂,已經被完全燒掉了,袁夕能感覺到發自內心的虛弱,左手處又傳來一陣細微的痛感,然後暗藍色的光芒從斷裂的手臂中部產生,只是幾十秒的功夫,又一隻完整的新手長了出來。
袁夕心有餘悸地看着防盜門上的符咒,符咒上閃光的眼睛逐漸熄滅,符咒又沒入門內消失不見。
袁夕意識到,如果強行穿過這扇門,恐怕不等她的身體完全自行癒合,她就會被白色的火焰先行燒成烏有,顯然不能強來。
袁夕又嘗試用身體穿牆,畢竟之前既然能直接穿過門,那麼穿牆應該也不在話下吧?
但是出乎意料的事再度發生,她的手,竟然真的觸碰到了牆壁,就像是她的腳仍然踏在地面並不會突然陷入大地一般,她同樣能摸到冰冷的牆面,堅固而生硬的質地。
袁夕覺得她似乎被困在了這間古怪的房子裏。
袁夕甚至能在牆頭,看到屬於自己的影子。
袁夕覺得這是在是非常蹊蹺的一件事:她以為自己是鬼魂,因為她身上有足夠致死而且已經血液流乾的傷口,她無法觸摸屋內的事物,她能輕而易舉地用身體穿過門,她的身體會因為情緒激動而產生波動和失真。
可是似乎她又不是完全精神化的身體,因為她能在鏡子裏看到自己的臉,她擁有影子,她的腳踏在大地上,她的手能摸到牆壁,她的身體還會因為防盜門上的符咒被點燃。
或許,並非她的身體是虛幻的,而是這間舊屋內的所有東西都是幻象?
袁夕又開始在客廳里進行一些實驗:客廳內一切的東西她都無法觸碰,電視關不掉、電燈的開關按不動、茶几是虛影、沙發坐不了、柜子打不開、冰箱碰不到……袁夕以及無法辨別她自身和這座房間到底孰真孰假了。
袁夕開始嘗試探索這間老屋的其他房間。
除了袁夕一開始蘇醒時所置身的,似乎屬於女孩的卧室、相通的客廳和餐廳之外,這間老宅還有與浴室聯通的廁所,一間緊鎖的儲物間,父母的卧室。
袁夕先進了廁所,並沒有在廁所里找到什麼在恐怖電影套路里所經常出現的怪東西,一切都無比正常,洗手池裏沒有哭喊的嬰兒,浴缸里沒有自殺的女屍,蹲坑裏沒有藏着秘密鑰匙,瓷磚牆壁上沒有出現一個可供一人鑽進去的大洞,唯一引起袁夕注意的,是放在蹲坑一旁原本放衛生紙的置物架上的,一疊舊雜誌的最上方,還有一張傳單。
“勢洛菩薩心齋道場,廣邀本城僧眾以及善居士同參羅漢道心齋修法,有玉佛寺大德止觀法師蒞臨講解《維摩詰經》,如有詳情請諮詢電話號碼XXX-XXXXXXX,或於2000年5月14日至5月20日上午九點至十一點、下午三點至六點前往君心大廈六樓的鴻賓廳參加法會……”
傳單上還有菩薩形象的宣傳畫——慈眉善目的菩薩,雙頭四臂,疊伽盤膝而坐,四隻手持着瓔珞、蓮花枝、寶劍和斧鉞,左側頭顱呈現歡喜的女子相,右側頭顱確實震怒的男子相,體表垂落千條綵帶,上面鑲嵌着華美的鈴鐺和寶珠。
明明是再正常不過的佛教形象,但是袁夕卻感到有說不出的邪氣,就像這寶相莊嚴的菩薩,隨時都會變化成為擇人而噬的修羅。
而當袁夕穿過儲物間那扇半掩着的門進入之後,第一眼卻看到了遠超她預料的事物。
短髮的女人將自己用一條紅絲襪吊在了房間的正中央,身上是短袖襯衫和牛仔褲,腳上套着肉色的短絲襪,勾起的雙腳下有一隻掉落的拖鞋,另一隻拖鞋不知所蹤,以及一疊被踢翻的舊雜誌,她就是踩着舊雜誌上吊的。
女人或許曾經美麗,但是現在殘存在她屍體上的只有恐怖。
袁曦的母親,馮星語,將自己弔死在了無數畫架和廢棄油畫的中央,到處都是凌亂的油畫筆和顏料盤,碎掉的素描大理石像,被撕碎的書籍紙頁,翻倒的紙箱,一疊疊捲起的舊報紙……
同樣是這間房間,袁夕記得她不久之前在客廳里看到的那張相片上,小袁曦從身後攔腰抱着她恬靜而美麗的母親,母親正專心致志地畫布上勾勒着羅馬柱和希臘式神殿。
現在瞪着空洞雙眼的女人,舌頭外翻吐出,正用怨毒的外凸雙眼惡狠狠地盯着站在門口的袁夕,她的最後時刻,眼底卻只有徹頭徹尾的瘋狂和憤怒。
袁夕這時才意識到,這間畫室內,似乎所有廢棄的畫布上,全都畫著相同的東西。
都是一個女人模糊不清的形象,女人披掛着一身黑色的斗篷和及地長裙,抱在身前的雙手,右手指尖佩戴着一枚黑寶石戒指,但是女人的臉永遠沒有被畫出來,她的五官永遠雜糅成為一團混亂的色彩,她的腦袋一側,總是有人密密麻麻歪歪斜斜寫滿了無數次同一個名字:
“伊西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