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蘇醒,置身異鄉異境
窗外明月入戶,近乎圓滿,卻是暗紅的妖異顏色。
風凄厲地穿梭在幽暗的國度,一切都蒙昧不明,一切都含糊不清,嗚嗚嗚嗚,像是存在着無數幽靈在發出莫名的哀嚎和哭泣。
荒廢的房間內,面無表情的纖瘦少女面對着碎裂的鏡子,她側過精巧的頭,將衣領拉下一節,觀察着鏡中自己雪白的脖頸,脖頸上一道深深的傷口,血已經流干,她可以想像過去發生在這具身體上的事,有人抓着女孩的頭髮,倒握着一把短劍,從少女的頭頂,將劍尖對準少女的後頸,然後從後頸輕描淡寫地刺入身體的柔軟部位,一直朝下深深刺入體內。
“我已經死了嗎?”絕美的少女眉眼稚嫩,最多十五六歲,她幽藍的空靈眼眸泛起一陣迷惘和恐懼,她捂着腦後的傷口,卻感覺不到任何痛楚,黑亮如泉的長發從她蒼白到沒有任何顏色的臉頰兩側垂落,似乎上主覺得這樣的女孩太過於完美無瑕,又在她的左眼眼角點了一滴淚痣,為她平添一抹憂傷的氣質。
袁夕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還有意識,她也弄不清楚自己現在在哪裏,她更無法理解現在她在鏡中映照出的屬於女性的柔美形象,到底意味着什麼。
袁夕曾經是一個未名市某重點高中的高中生,孤兒,在一個暑假,他突兀地收到了一封自稱是來自他父親“袁銘”的來信。
在信中他的“父親”解釋了他的家族為什麼將他拋棄的原因:為了保護他,免遭一個強大的秘密組織的傷害,袁家的血脈據說一直擁有着一股強大而奇妙的力量,某個名為“四元體”的組織,一直嘗試着要掌握這股力量。
父親聲稱,如果袁夕收到了這封信,那就代表一直在暗中保護他的袁銘也已經死了,袁夕作為袁家的最後一人,必須立即前往本省的一座沿海三線城市臨楊市,找到袁家的老宅,在袁家的老宅內,繼承屬於袁家的遺產,這是他的使命,也是他的宿命。
隨信的還有一張五萬元的存摺,一張從未名市前往臨楊市的飛機票,一張在臨楊市地圖邊緣某處山區用紅筆花圈指明地址的指引圖,一張袁夕還是嬰兒時他和父母的合照。
這是袁夕第一次在照片里看到在年幼時就“拋棄”他的父母的形象:他的父親,一個文質彬彬臉上總是帶着溫和笑意的消瘦男人,袁銘,他的母親,馮星語,一個眼底彷彿總是藏着濃郁到化不開的悲傷的嬌小女性,略顯凌亂的頭髮下是一張美麗卻顯得有些神經質的偏執臉龐。
雖然對於這封信的真假仍然抱着懷疑態度,但是袁夕還是登上了前往臨楊市的飛機,打算拜訪這座名義上是他的家鄉,他卻從未待過一天的陌生城市。
袁夕最後的記憶,是飛機嗡嗡嗡的轟鳴聲,以及他坐在機艙之內,看着窗外,飛機的左翼方向,有一個巨大的白色光球,滋滋閃爍着電芒,從雲端突兀地垂落,然後直接朝着飛機撞去,他不知道那是不是錯覺,他在光球內甚至看到一個人影。
飛機墜毀了。
等到袁夕再次回過神,他已經變成了她,她站在碎裂的鏡子之前,看到自己一身睡裙一般的白花邊裙子,洋娃娃一般的稚嫩女孩赤足站在滿地碎裂的鏡片之間,鏡中倒映出陌生的陳腐房間,透過薄紗般的窗帘照進來的,是暗紅色的月光,恆久不變。
袁夕觸摸着腦後明顯已經能將她致死的傷口,感到淡淡的瘙癢,她想起某種古羅馬人的處刑方式,讓被處刑者跪着背對處刑者,處刑者高高舉起短劍,然後毫無窒礙地從腦後與肩胛之間的軟肉處刺入,在古羅馬人的觀念中,這樣的處刑是最快捷而沒有痛苦的死法,還能讓人保存一定的尊嚴。
如果袁夕沒有猜錯的話,過去的他死後,卻來到了另一個死於某種短劍之下的女孩的身體裏?
這還是身體嗎?袁夕有些懷疑,她覺得現在的“身體”冷靜到近乎冷酷的地步了,她覺得自己沒有任何的感情,正在完全以一種旁觀者般的淡漠姿態觀察着這一切,就算她想讓自己激動、發怒、尖叫,都做不到,她只能抱着腦袋,發出“嗚嗚”如小動物的嗚咽聲,她明明赤足踩着滿地的碎玻璃,卻感覺不到任何的痛苦,甚至藝術品般的腳丫上一點傷痕都不會留下。
袁夕試探着,將手伸向這面長方形的穿衣鏡,到處是蛛網一般的裂痕,她能想像,過去的某個人徹底失去控制,歇斯底里地將某物砸向鏡子,砸出了這樣觸目驚心的傷疤。
袁夕的手,穿過了鏡子,她有些驚愕地觀察着自己半透明如玉石的手,在黑暗中依然閃爍着淡淡的熒光,穿過了鏡子,直接探入了牆壁之內。
我現在是什麼狀態?袁夕有些不知所措了,靈體,冤魂,亡靈,鬼,還是投影?
我為什麼還保留着意識?我現在到底在哪裏?在飛機上襲擊我的光球到底是什麼東西?“父親”的邀約到底是真是假?曾經又有什麼樣的慘劇發生在了這個女孩的身上?袁夕跌跌撞撞地退後幾步,就算是這樣的狀態她的情緒也不由地產生了一陣又一陣的波動,她沒有表情的臉上浮現有些痛苦的神色,她抱着腦袋蹲在鏡子前,她的身體一陣扭曲和模糊,差點崩潰。
但是由於這具“靈體”的本性,她心中那些劇烈的波動很快又紛紛自行平息了下來,寒冰一般的冷靜又一次湧上她的心頭,她顫巍巍地站起身來,又一次在鏡中看到了那張陌生的絕美臉龐,美麗到近乎妖異的地步,卻又稚嫩地定格在了一個從少女到女人轉化的交匯點。
“至少……先搞清楚我現在在哪。”她自言自語。
她此時置身的,似乎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少女的卧室:窗前擺放着枯萎的盆栽,矇著灰塵的書桌,碎裂的穿衣鏡,以及就在穿衣鏡不遠處的一個已經停止運轉但仍然會發出單調吱嘎聲的老舊鬧鐘,一排書櫃都被鎖住,罩着霧蒙蒙的毛玻璃,一張被蜘蛛網和塵埃籠罩的藍色單人床。
單人床的床頭,發黃的舊照片被精心裝裱在相框裏,上面卻有兩個袁夕尤其在意的“熟人”。
袁夕在另一張相片上曾經看過一眼的,名義上宣稱是他父母的袁銘和馮星語,面容和懷抱嬰兒時的他的那張照片一般無二。
只是這裏父母卻滿臉微笑置身於一處類似遊樂園的地方,中間站着一位粉雕玉徹的小女孩,女孩拿着雪糕和紅色的氣球,臉上的笑容無比幸福燦爛,看上去是再美好不過的普通一家。
袁夕想要伸手抓起相框,她的手卻再一次穿過了相框,她只能自己將頭湊過去,終於看到相框之後,刻着的文字:
“1997,9,17,12歲紀念,願我們最愛的袁曦永遠幸福。”
很顯然,相片里的女孩就是鏡中女孩稍微年幼一些的姿態,幽藍色的澄澈眼瞳,那柔弱而纖細的身體,那披散在腦後的羽翼般的長發,那眼角一滴刺眼的淚痣,都完全一致。
1997年,那已經是二十幾年之前發生的事,為什麼她叫袁曦,我叫袁夕,似乎我們擁有相同的父母,這個袁曦難道是我名義上的姐姐?袁夕只能做這樣的猜測了,袁夕記得他1歲在孤兒院前被人發現時是2004年,這是在他出生之前六年的事,這六年裏,發生了什麼?
袁夕神情恍惚地踱步走到書桌之前,思考着一個又一個沒有答案的謎題,她覺得自己此時以這樣的姿態在這間陌生的卧室里醒來,不會是巧合。
袁夕細細打量着這張書桌。
枱燈明顯已經壞掉了,燈泡內的燈絲里只殘存着微弱的電光時隱時現。
一個精美的黑色音樂盒,袁夕很想打開音樂盒聽聽裏面是什麼曲子,但是她現在沒有實體的身體,根本扭不動開關。
堆成幾疊的學校練習題和練習簿,以及幾本舊版的小說、散文:《傅科擺》、《呼嘯山莊》、《奧德賽》、《道林·葛雷的肖像》,《自己的園地》,《猛虎集》……
一袋被開封的巧克力豆,巧克力豆包裝上是一個可愛的張貼畫小女孩,兩頰通紅,擠出變形了的笑臉,裏面的巧克力豆,還有殘餘,但是顯然早已過期,是相當恐怖的顏色:“欣欣巧克力糖心豆,七顆星公司榮譽出品”。
以及一本攤開的黑色封皮日記,由於袁夕無法翻頁,她只能看到日記被攤開的那一頁所寫的內容。
日記的一側,鋼筆被放在一邊,從鋼筆鼻尖流出的墨水猶如血一般流了滿桌,到處都是,還從桌上不斷延伸,一直流到地面,本來一頁不多的內容,也被墨水污染了大半,日記上的字跡,模糊而零亂,讓人覺得書寫者是在十分倉促的狀態下留下的。
“2001年1月16日。
雪,好大的雪,彷彿會把整個世界都淹沒一般,哪怕打開了火爐,仍然有發自內心的嚴寒,冷得徹骨,我把自己用厚厚的棉被纏裹,但是仍然感覺不到任何溫暖。
爸爸不會回來了,我知道這樣的事實,我覺得人間似乎只剩下了我一個人,窗外安靜到不可思議,萬事萬物都沉睡了,只有我,只剩下我,瑟縮在長夜裏苟延殘喘,等待着只屬於我的結局。
伊森沒有騙我,他和我之間早就有過了約定,今夜就是約定兌現的時候,我早有覺悟,我不會害怕,為了我愛的人和愛着我的人,我必須承擔這一切,我明白這一點。只是時至今日,仍然會感到有些後悔,如果那時,我做出了另外的選擇,這人世,又會是何等的光景呢?我會有機會走入陽光之下,真正擁抱屬於我自己的人生嗎?
但是那些終究只是妄想,人世和彼世都不會有後悔葯可吃,一旦選定,就是決定,不可逆轉,無從悔改。
零世界,所有人類真正的家鄉,很早很早一切,大家都從這裏誕生,今日之後,我將跟着伊森一起,回歸那個領域,再也不會回來,我常常幻想,那個世界會是什麼樣的呢?那裏也有陽光,明月,高山,流水和城市嗎?那裏也會有人相愛、相互仇恨、相互扶持嗎?那裏真的會有媽媽嗎?
我並不知道,也永遠無法知道。
伊森已經來了,我聽到他的刀刃,拖在地上的聲音……”
然後日記上就只剩下了大團大團深黑的墨跡了,袁夕並不知道這些墨跡里,有多少會是墨水,又有多少會是血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