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2.22 山巔悔悟
親衛領命方去，宗望驟聞庵外一陣喧鬧，正狐疑間，近衛來報：“十數個赤手空拳的布衣，自稱墨家子弟，欲謁見元帥。”
只因前者宗望有令，凡自稱墨客、小生、不才或老朽，舉止文雅者皆可通報引見。親衛聽帶頭的自稱墨家，帶了個“墨”字，加之對方手無寸鐵，又自願束手就擒，便壓解前來。
宗望訝然詢魏守節道：“墨家非上古之教乎？”
魏守節回道：“墨家誕於東周亂世，確為上古之教。孟子曰‘天下之言，不歸道則歸墨’，也曾興盛一時，然今已勢衰矣！”
宗望問道：“何故勢衰？”
魏守節乃出身孔門，故略帶不屑道：“自漢武帝採納董仲舒諫言，推行‘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來，儒家便成了朝廷正統，‘以禮明尊卑’，行的乃是王權之道；墨家始創者墨翟乃一介庶民，宣揚‘兼愛任俠，防禦非攻，實踐利民，敬天節用’，輕禮蔑尊，擾亂秩序，企圖與貴族平起平坐。大帥明鑒，一個教派倘若處處與王權過不去，那還能有個好兒嗎！”
宗望奇道：“竟敢與王權作對，墨家弟子俱何等人也？”
魏守節笑道：“只為墨翟追求什麼‘天下一家，天下和平’，故其門人弟子皆須有‘俠義’之心，所謂‘俠之大者，為天下蒼生謀和平；俠之小者，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實則一群迂腐的亡命徒罷了！”
宗望擺手道：“女真有先祖‘卡其布’者，漢意曰‘執着的人’，憂松花江之水枯竭，而欲引流蓄之長白山，人皆笑其‘痴’。掘三十年，未成。人乃敬其“執”，何也？為族人而非為己也！你們漢人不亦津津樂道於‘愚公移山，鍥而不捨’的典故么！”又正色道：“墨家弟子雖則迂腐，然千百年來，大則非攻，小則任俠，省吃儉用，拒空談而重實踐，不為個人，只為天下蒼生謀福利，‘執着’如斯，倒也令人欽佩！或千百年後，墨家將實現其‘天下一家，天下和平’的宏願也說不得。只是不知墨家弟子不憚千里險苦，冒死跋涉前來，所為何事？”竟親出柳庵來見。
只見柳塘對岸，親衛正簇擁着十數個中原布衣，俱破衣爛衫，背手而縛，坦然立視，毫無懼意。
宗望端詳良久，始命人除去繩索，和緩道：“諸位墨家弟子乃為‘天下和平’而來乎？”
當中一人雙掌相扣，平置胸前，大義凜然道：“然！”
宗望知其乃墨巨子，遂微笑道：“可乎？”
墨巨子鏗鏘曰：“可！”
宗望揚天大笑道：“北方有悍鷹，餓將斃；南方有群羊，弱而肥，二者旦夕守望，可相安無事乎？金有敝輿，宋有文軒；金有短褐，宋有錦繡；金有糠糟，宋有粱肉，宋金比鄰而居，可和平共處乎？豈不聞‘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大金南下中原，以獲生存所需，何罪之有？！”
墨巨子聽宗望娓娓道來，似對中原典故如數家珍，且理直氣壯，毫無愧容，既惱他強詞奪理，又敬他凡事有備；既為大宋有此強敵擔憂，又度其當是明理之人，遂和氣道：“將軍此言差矣！中原教化，有好善憐貧之德，金國倘若謙恭議和，我朝必能慷慨助以歲幣，又何須兵戈相向？再者，烽火旦起，豈無死傷？漢人是人，金人亦何嘗不是爹娘所生，生靈塗炭，於民何益？金國有沃野萬里，何不偃武息兵，歸耕田畝？倘能敬天節用，則必能風調雨順，五穀豐登，以恤萬民。大宋再派遣能工巧匠，與金國貿易往來，互幫互助，天下一家，天下和平，豈不美哉？！
宗望大笑：“‘既平隴，復望蜀’，人心豈有滿足時？！‘議和’、‘歲幣’非我大金所願也！”
墨巨子嘆道：“原來女真之國，其意不在乎‘擄掠錢物’，而在乎‘久霸天下’也。既如此，惟有一戰！”
宗望冷笑道：“君不見大宋業已‘一戰而亡’乎？”
墨巨子道：“前者，大宋空城池、撤防禦，任由金軍南侵，焉能稱之為‘戰’？吾有禦敵之策，可先固淮南，再收淮北！”
宗望正色道：“本帥聞中原戰策，一向是‘孫子善攻，墨子尚御’。然今日之敵，非往日之敵；今日之戰法，非往日之戰法。本帥倒願請教先生，如何應對我大金鐵騎？”
墨巨子從容道：“汴京以北多平原，故而金國鐵騎可長驅直入，然淮河以南皆山川湖泊與茂林，豈易來去自如乎？”說著，乃俯身聚石以為山谷，摟沙土以為工事，指畫地理，開示眾軍所從道逕往來，分析曲折，昭然可曉，邊畫邊道：“淮河以南，自西北而東南，先是淮河流域襄陽府一條防禦工事，再是長江流域建康府一條防禦工事，最後是臨安府又一道防禦工事，各以襄陽、建康、臨安為中心，形成邊城、縣邑、國都的多層次縱深防禦，誘敵深入，層層阻擊，消耗金兵，待金人力竭勢衰，則舉淮南百萬之兵，與淮北千里之地的漢人遙相呼應，誓師北伐，必能‘刻頌長白山，飲馬黑龍江’！”
宗望倒吸了一口冷氣，心道：“倘若宋庭果真如此禦敵，我大金豈能摧枯拉朽一般蕩平中原！”須臾，又釋然道：“墨家防禦之策可謂精妙矣，今日一聞，足慰平生！只可惜漢人不設防，奈何？”周遭金兵俱哄然大笑。
墨巨子揶揄道：“非漢人不設防，乃趙佶不設防爾！”
徽宗在旁，面紅耳赤，低語道：“朕不設防，還不是為了天下和平！”
墨巨子對宗望再次施禮道：“大帥倘不允諾‘天下一家，天下和平’之諫，墨家弟子願在襄陽府恭候大帥！”
宗望忖道：“此子防禦之術嫻熟，不可放其南歸！”遂下令道：“與我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