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前塵
吃過東西后,我們三人在破房休息了一會,便出門四處走走。
破房周圍雜草叢生,只餘一條小路,大概是油虱子他們留出來的,出小路往東,約五百米處便是城門,但不是我昨天見的那個城門。聽陽兒說,錦州只有兩個城門,便是東門和西門,這個是西門,我昨天入的便是東門了,想不到我糊糊塗塗的竟也走過了一個城市!
破房的西、南面均是郊林,北面是片田野。正值夏日,禾苗都綠油油的,煞是好看。我們三人繞了一大圈后,腳步都停在了田埂上。
“看來今年會有好收成呢!”我感慨道。
“那可不一定。去年冬天沒下雪,說不定今年就會有蟲災,你看···”
我順着沈毓的手指看去,只見一禾桿上,爬了些嫩綠晶瑩的小蟲子,不仔細看的確是看不出來的。
“這是‘綠牙子’,專門吃禾芯,一旦禾芯被食,禾苗就會死去,還好這是早期,還可以防治,估計農人們很快就會採取措施。”
“噯?採取什麼措施呀?”我好奇地問。
“這蟲子呀,最怕硫磺和雄黃,所以,農人將硫磺和雄黃灑在乾草上,點燃後用煙熏。”
“哦,這樣啊···”我不禁佩服起古代人們的智慧起來,想了想,又說到:“看來你挺關心民生嘛!”他賊笑,說:“也關心你哦!”
我當沒聽到,我聽到了嗎?哎呀,天好藍啊···
“大哥,你懂得真多!”陽兒仰頭說道。
“哎···懂得多又怎樣?還不是被人家拋棄了···哎···”沈毓故意看了我兩眼,分明是意有所指!陽兒一聽這話,捂着嘴偷偷地笑。
“黃鼠狼,你敢再說一句?!”我大怒,他還敢把話挑明了說?!“我嚴重警告你,再這樣說,殺無赦!”
“哇,這麼狠!看來我這小命遲早不保!”他做出受驚的模樣,好像我真是惡魔似的。我氣得磨磨牙,又想一腳踩下,哪知他早有預料,我踩了個空。
倏地他靠近我耳邊,呼出的氣噴在耳朵上,溫溫熱熱,酥酥痒痒的。不過隨之的,也有一股——酸臭撲來···我抖抖眉毛。
喃喃的聲音響起:“不過,這話可是不能亂說的,被人聽到,會坐牢的···你說呢,花姑娘?”
花···花···我嘴角抽搐,拳頭緊緊拽住,咬着牙笑得一臉燦爛。然後我抬起手,作勢要撫上他的頭,腳下卻——
“啊——你···你這個女人,怎麼就知道踩腳啊!”
“哼,你才是花姑娘!死黃鼠狼,我們的梁子是結大了!”我退後幾米,鄙視地看着他,然後對陽兒說勾勾手指,說:“過來!”
“我不!”小屁孩抱胸而立,尾巴拽上了天。
我對他豎了跟中指,然後轉身頭也不回的走開了。這倆傢伙,就知道欺負我!
可憐的沈毓,還不知道他那句“花姑娘”有何不對,竟惹來“殺身之禍”。可不是嘛,“花姑娘”一詞,本是日本的猥瑣男常掛在口中着的,還沒流傳過來呢!
我回到破房,見油虱子正坐在門檻上發獃。
“想啥呢,這麼入迷?”
“想以前的事···再不想想,恐怕就會再也想不起來了···”
“能否說與我聽聽?你忘記的時候呢,我就說給你聽。”我玩笑地說說,並沒有想過他會真的告訴我。
“呵呵,小時候···”
“喂喂,你真的要說呀?”我詫異地問。
“不是你要聽嗎?”他反問。
“我要聽你就說?”我驚訝極了。
“你要聽,我就說啊,反正又沒啥特別的事。從來沒有人想聽我的故事,你可是第一個。況且,說與你聽,你記住了,或許有一天我真的忘了,你就可以告訴我了···”他抬目遠眺,目光有些飄渺。
我靜靜的看了他一眼,心中疑惑着,究竟是什麼樣的事,讓他變成了現在這樣?
“我父親,是個窮酸秀才,”他笑笑,娓娓道來,“考了幾次功名,沒中,後來就放棄了科考,在鄉里開了學堂,娶了當時鄉里的孤女——我娘,生下了我。我自小跟父親讀書,也算是聰明,學得快。那時日子雖過得清貧,但也安靜平和。後來,我十二歲的時候,有個大戶人家請我爹去做他賬房,我和娘也跟了他去,在那家生活了四年。那老爺有一個小女兒,生得可愛又聰明,我漸漸的喜歡上了她,可因為門不當戶不對,終究沒敢說出來。後來,縣官的兒子看上了小姐,逼迫小姐嫁給他,我以為,那是小姐最好的歸宿。可是,出嫁前一晚,小姐跑來對我說,其實她一直喜歡我···”
說到這時,他略一停頓,竟有些發了痴,我也彷彿隨他回到了那年那月那日那晚,紅紅的燈籠光下,看見有個穿紅衣的小姑娘悲傷地對他說:“其實我一直喜歡你。”
“不久,我就聽說,縣官的兒子娶了三房小妾。我後悔了,決定帶小姐走,可是,小姐卻說,晚了···呵呵,確實是晚了···我不服氣,就去找縣官的兒子,哪知卻被打得半死不活,也害了爹娘的性命,讓小姐在縣官家的日子更不好過···再後來···”
再後來,他決定進京參加科考,以為終有一日能報仇雪恨,救出小姐。進京途中救了別人,哪知卻是輕信了他人,不但被騙光了盤纏,還被賣到了北方做奴隸。兩年後,北方發大水,他就趁機逃了出來,回到家鄉時,才聽說小姐已經病死了,那家富人也敗落了。他心裏難過極了,也恨極了,於是再次踏上了進京的道路,不是為科考,而是為告狀。哪知官官相護,他又被打的半死,還被攆出了京城,來到了錦州。他依然不放棄希望,決定先討個活計,湊些盤纏,哪知這錦州也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被騙幾次,終於絕望了,做了乞丐,也深知了這個世上的弱肉強食的道理,開始了現在這種生活···
他平靜地說完了整個故事,好像在講一本陳舊的故事書,我卻聽得鼻頭髮酸,深深地痛恨着世道。
為什麼有些壞人逍遙自在,而有些好人卻痛苦絕望呢?
“你叫什麼名字?”我盡量平靜地問。
“油虱子···”
“你叫什麼名字?”我繼續問。
“油虱子···”
“你叫什麼名字?”我堅持。
“···”他目光閃了閃,看向我,笑着說:“油虱子···”然後便起身走了。
留我一個人坐在門檻上,眼裏盛滿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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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我也有一個溫暖的家。老媽給我取了個讓我糾結的名字,花枝俏,因為這名字實在難取昵稱,而我又深惡痛覺着“花花”這種叫法,老媽無奈之下給我取了個小名,小福。其實老媽是個很會生活的女人,她時常會對我說:“女兒啊,人生在世,就要學會快樂,要拿得起,放得下。”我一直以為那是老媽的人生準則,可後來才知道,她騙了我,也騙了自己。
我其實只有媽媽。老媽從不提及爸爸,也從不提及家裏的親戚。老媽嚇唬我說,女兒呀,你是老娘我從街上撿回來的。我當然不信,因為我和老媽長得有五分相像。
老媽是個十分愛美的女人,由我的名字可以看出。老媽常說,一個漂亮的女人,首先得有一個漂亮的名字。聽了她說這話,我通常笑得合不攏嘴。老媽長得是漂亮,可她的名字同我一樣雷人——花開好。老媽其實不叫這個名字,這是她自己改的,說是原來的名字不好聽,我想她原來的名字怎麼也比現在這個好聽,問她以前叫什麼,她又總是笑得陰森地說,你再問,我叫你後悔來到這個世上。
她的確有那個本事。十歲時的一次,我惹了她生氣,她竟把我扔在街上不管不問一晚上,即使我嚇得直哭她也沒管我。第二天她才眼睛紅腫、神情疲倦地把我接回家。後來我知道,那晚上她一直躲在我身後的樹叢里壓抑地哭。從此以後我再也不敢惹她生氣,因為挨罰的是我,心碎的是她。
我一直以為我會和老媽親密而陌生,快樂而複雜地生活一輩子,也許有一天她會告訴我所有的秘密,我等着。沒想到那一天來的那麼快···
我十六歲的時候,有一天,正在複習中考資料,家裏突然來了一個陌生女人,長得和老媽頗像,只是老媽豪情萬丈,而她,精明狡猾。她找了老媽聊了一個晚上就走了,老媽之後也沒提過她,我也沒問。
我心事重重地考完中考,險險的被一所重點中學所錄。在我拿到通知書的那天下午,我正和剛洗完澡的老媽聊天,老媽突然接到一個電話,然後她臉色慘白地奔了出去,一向愛美的她,就像瘋子般跑了出去。
我嚇了一跳,門也沒關便去追她,卻始終沒追上穿着拖鞋的她。
我知道,要變天了。
我跟着她來到一所醫院,她哭倒在搶救室的玻璃門前,那次那個女人在冷冷的看着她。
所有事就好像是一齣劇本,我們每個人,都演着或喜或悲的角色,而老媽,恰巧扮演的是個悲角——情痴。
女人一遇上情,就什麼都變了···
那女人告訴了我所有事。原來她和老媽是姐妹,老媽是姐姐,她是妹妹,而搶救室里躺着的,是我從未謀面的父親。老媽年輕的時候,愛上了自己妹夫,也就是我的父親。她深深地知道自己的錯誤——其實在我看來,那不是錯,愛一個人,有什麼錯?但她實在很愛他,於是趁着妹妹不在的時候,灌醉了他,和他有了一宿的姻緣。
她瞞過了所有人,包括我的父親,我的父親當時以為是那個女人,後來問起那個女人時,才明白了事情的真相。這時老媽發現她懷了我,於是在家人的斥責和妹妹的怨恨,我爸爸的厭惡中,消失了,直到前不久,來此地旅遊的妹妹瞥見了賣水果的老媽。
爸爸被推了出來,臉上覆著白布,老媽一下子就昏了過去,我趕緊將她扶了起來,用盡全身力氣背了她躺在病床上。
從始至終我都不知道爸爸長什麼模樣,因為連葬禮我都不被允許參加。
老媽醒來后就喜歡上了喝酒,一喝就是沒完沒了。水果店裏的生意冷清了不少,我便把店轉了出去,從此,我和老媽面臨著坐吃山空的日子。高中三年的生活,就是在我的半工半讀的日子中度過,然後我進了所三流大學,有了更多的時間打工。那時的我,已經有了兩萬塊的貸款。
老媽死了,被酒給毒死了。
死之前,她眼睛清明的看着我說:“女兒啊,人生在世,就要學會快樂,要拿得起,放得下。”我微笑着點了點頭,然後輕輕的閉上了她的眼睛。
我花了大價錢給老媽選了塊離爸爸墓遠遠的風水寶地葬了。她妹妹來了,冷冰冰的看着墓碑上笑得燦爛的黑白色的她,動了動唇,卻什麼也沒說。陽光照在那女人的臉上,有什麼閃動着,一片晶瑩。
我笑笑,說,姨娘好。
女人一把把我抱住,哭得淅瀝嘩啦。
那女人講了很多老媽小時候的故事,於是我知道了,原來老媽有個很好聽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