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薄命女
韓非夢見漫天鵝毛大雪,蓮台寢殿裏的紅蓮呵出一口氣,氤氳的煙霧瀰漫在掌心,透過九格紙窗,她能看到張良在外面的院子裏,等着見她。
紅蓮打開雕花紫檀木門,走了出去。她站在台階上,居高臨下地看着張良。
一如初見時那般,身為公主的她高高在上,站在台階上,低頭看着身為臣子的他。可悲,而又可笑。
“小良子,你來啦?”紅蓮深吸一口氣,牽強地扯出一抹笑意,琥珀色的鳳眼卻沒有彎起來。
張良卻抬眸認真地看着她,問道:“我馬上要啟程去桑海了,所以想要來問一問,為什麼?”
紅蓮的笑容凝固在臉上,斂了笑,“我早早地就說過,我傾心於他。”
“可你說過,不希望我娶妻。”向來被稱讚為多智如妖的張良疑惑、不解而又委屈,像個做錯事情的好孩子。
紅蓮搖了搖頭,道:“這是不一樣的,我的確由衷的喜歡,但是青梅竹馬與一見鍾情不一樣。而我,總是要走出去的。”
她眸中沾染了點滴笑意與哀傷,“我不能永遠活在你們守護的陰影底下,一味地接受你們的付出。那不是理所當然的,我要做些什麼。”
張良似乎有些動容,正欲開口,卻見紅蓮笑了。
她笑起來眼睛像是兩輪乾淨皎潔的彎月,帶着點天真爛漫的味道,“我想從這荒僻的孤城裏出去,能帶我出去的只有衛庄。而小良子你,只能帶我回家。”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但是很快就低垂眼瞼,蓋住了情愫。她驀然收斂了笑,眼神沾染了雪花般的薄涼與溫柔,笑容與似雪花的輕盈甜蜜,細膩柔軟。
紅蓮一字一頓的,語氣平緩柔和:“更何況,你不覺得我們早已經……逾越了嗎?”語氣明明是那樣溫和,卻更像是撕心裂肺、歇斯里底的詰責。
麻木而又疼痛的感覺,密密麻麻地攀爬上張良的心臟。
他時常以逾越來拒絕紅蓮的靠近,滿嘴君臣之別,因此時常惹惱了她。現在風水輪流轉,她也以此拒絕他的靠近。
紅蓮不說話了,凝視張良片刻后,便要轉身回屋。卻就在一瞬間,身後突然傳來一股力道,將她向後一拽,拽進了他冰冷的懷抱中。
“你說的對。”他忽地笑了,與之相反的是將她抱緊的動作,“你說的都對,我們逾越了。”
張良的話語無比冷靜,環抱住她腰肢的雙手卻不斷收攏。他理智自持的語言,和衝動任性的動作形成鮮明對比,而他自己貌似渾然不覺。
他說的很平靜:“你是公主,我是氏族子弟,你是君,我是臣。君臣有別,我對你合該發乎情,止乎禮。”
紅蓮輕抓着他在她腰間收攏的手臂,道:“你心懷大業,雄偉霸圖,你天生就是要改變這天下的人,不能因為我而遭天下人唾棄。這樣,怎麼收人心?小良子,你的路還很長,而我只能這樣了。”
她說著,倏地,發覺脖頸邊有水一樣的東西滑落。
在這片冰天雪地里,格外灼熱,一瞬間灼傷了她的心。下一刻,卻瞬間冰凍,凝結為冰晶,刺骨冰冷。
“小良子?”她驚怔住,“你哭……”
“是落雪化開了。”他急促地打斷了她,“一開始我就知道你是韓國唯一的嫡長公主,是天地間的日月,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
張良的語氣有些夢幻:“我一步步彌足深陷,無法自拔。我很清楚,我愛你。可是,也很明白,這層關係很曖昧很尷尬,我們不可能在一起。”
他低聲道:“我發現自己早已不受控制,愛你入骨。我在腦海里描繪了無數遍,想要放下雙手去陪你。但是我還是醒悟,我不可以。因為你不是我的,因為放手,我沒有把握保全你。”
少年的聲音有些嘶啞:“從一開始你就是我覬覦的珍寶,你不屬於我。我愛你,但是不能愛你。”
她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
欲語淚先流。
這份感情,不是不能說,而是不可說。不是不愛,而是不能愛,不肯愛。因為太重要,所以不能。
她是韓國公主,身份高貴卻天真執着,一旦愛上便如飛蛾撲火。他是鬼谷傳人,高傲淡漠,武藝高強,可為一段感情刻苦銘心。
奮不顧生的追逐,剖心噬骨的傷痛,凄美動人的禁忌之戀。
張良苦笑一聲,紅蓮和衛庄,多麼動人的故事,但是卻有他的介入。
在那個枯燥乏味的地方,她是唯一一束投射進來,並且願意照射在他身上的光芒。她的一笑傾城,他便執着終生,哪怕這樣的愛是一場浩劫,一步一劫難。
他不能帶她出去,只能帶她回家。
他還不願意放棄,哪怕愛比死更冷。
畫面一轉,又是截然不同的夢境。
這回是漫天飛舞的落花墜入烈焰與濃煙滾滾,萬劫不復。火光染紅了深沉夜色,慘叫聲、殺戮聲、腳步聲混亂不堪,劃破了靜寂夜空。
焦慮不安的呼喚聲一聲疊過一聲,起伏跌宕:“九兒、九兒!九兒——殿下!殿下——”
青竹般清雅溫潤的青衣少年穿梭過火影和人影,急切擔憂地尋覓着什麼人。他是這片紛亂之中,唯一的逆行者。
他驀然止住了動作,盯着某一處地方,恍惚間好像想起了什麼。
張小公子拋棄了他十幾年來的教養禮數,發了瘋似的撥開兵荒馬亂奔走的人群,逆流而上,衝進了蓮台的太虛境。這個曾經永安公主起舞翩翩,一舞墜月而聞名遐邇的地方。
他眼睫上懸挂的汗珠被灼燙的熱浪灼成細碎的水霧,臉頰卻是蒼白,青氅白衫,本是端正有禮的氏族公子,在此時卻沾染了鮮血和煙塵。
他大聲喊,聲音在空茫的太虛境和火焰中流轉:“殿下、殿下——”
某一瞬,張良的聲音突然在嗓子眼咽了下去,忽而胸口發悶,窒息難言,眼睛一瞬間便潮濕了。
黑煙散去,穿着桃粉色錦繡華服的小公主頭戴銀色蓮冠,浸潤在火色與血色之中。身側放着逆蓮劍,脖頸間血腥一片,躺在地上。她氣息已經消無,衣袍上覆了血,面容還是一貫見的嬌媚。
所有的聲音都在剎那間消散,張良步伐艱難,雙腿發軟,一步步走過去,跪倒在紅蓮身邊。他抱起了紅蓮,顫抖的手捂住她側頸仍然涓涓淌血的細長傷口。
在她聞名天下地地方引頸自戮,以身殉國,是她作為韓國嫡長公主最後的驕傲。
張良紅着眼睛,感受到紅蓮源源不斷流逝的溫度。他死死地捂着她側頸的劍傷,自始至終不願意相信懷裏少女的逝去。
他的殿下,連死去都那般好看。
秀致的、穠麗的眉眼,那樣的神采和韻味,彷彿只是睡去了一般,人間只她一人,靜謐美好。
鮮血染紅了他的手掌,從指縫中溜走,滴落在紅蓮手上。張良順勢望過去,她手裏緊捏着一支金光熠熠生輝的鳳釵,染得掌心殷紅。
那支鳳釵是他臨行前送紅蓮的禮物,他送她的最後一支釵子,暗藏着他千言萬語道不盡說不明,更無法說出口的情愫。
他深吸一口氣,輕顫着,慢慢掰開紅蓮曲着的手指,取出那支鳳釵。紅蠟自然是在高溫下早早地就化了,暴露了其中紙條上的三個字——
跟我走。
再往下看,後面是他再三斟酌后,才小心翼翼添上的一行字——
千秋要卿一言,願愛不移若山。
他書寫的字都被紅蠟和淚漬浸泡,暈染開了些,最後又有新添上的一行字。那以指間血書就的娟秀字跡張良認得,他的殿下是臨摹的簪花小楷字帖。這兩列以血而寫的字是——
千秋還君一言,愛自不移若山。
千秋還君一言,把他的期望還願給他。愛自不移若山,這個薄情多情又長情的人啊,她死了,愛自是恆古不變了。
張良看着,呼吸一窒,眼裏湧出一滴淚,喃喃念着:“千秋還君一言,愛自不移若山……”
他摟緊了紅蓮,下巴輕輕擱在她的發頂,撫着她的髮絲,顫抖着淚眼朦朧,“殿下,對不起……是我來晚了,教你為我一句至此……殿下……”
他只是失聲慟哭,肝腸寸斷,痛不欲生。
火里,淚里,血里,也不知道究竟是誰祭奠誰的逝去。身死,亦是心死。
張良抱起紅蓮,心死如灰地抱着她一步步朝外走去。桃紅柳綠,青竹紅桃。
他貼近她,低語幾句:“殿下,我帶你回家。”
他不能帶她出去,但是可以帶她回家。
大火衝天,天降甘露之後,人世間終是尋不到公主永安和公子張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