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一舞天人
從曇星閣出來以後,趙禎並未去御書房,他隨意地閑逛着,不知不覺間就走到了紫薇台。紫薇的花期雖是在六月,但時值五月,枝頭已零零星星地可見那紅紫的花朵了,還有數支白色的銀薇間雜其中,風來水面,盪起一陣陣清波,亭台樓閣,琉璃朱碧,遠遠望着,正是一幅留白有致的重彩工筆。
趙禎望得痴了,他叫陳公公候着,一個人走了過去。他越走越近,隱隱地聽到有簫聲從水面傳來,那聲音極清極淡,如月里姮娥飄忽的羽衣輕帛,一時間只覺花露沾衣,水風澹澹。趙禎凝神去聽,不覺間手扶上了樹枝,那紫薇又名“怕癢樹”,經手一扶,無風自動。趙禎正自入神,這一下心頭一驚,這才發現那簫聲已近在咫尺,吹簫的人也已停舟上岸,他仔細一看,竟是綰綰。只見她穿着牙白色的廣袖羽紗對襟紗,青瓷色雲霧綃長裙,頭上斜垂着一對鬆散的連環,發間簪着一對羊脂玉竹節簪,她懷中還抱着一支翠玉洞簫,一時間,風吹仙袂,柔情綽態,見到趙禎正在岸上看她,她動情一笑,露出一排編貝般的牙齒。
“綰綰!”趙禎驚道,他忙向前跨了一步,將綰綰扶穩了。原來綰綰自幼生長於江寧,水性極佳,還未出閣前就時常蕩舟出遊,進宮以後,也不是第一次在這晴雨湖上泛舟。
“你怎麼來了,你,不是去曇星閣了么?”綰綰問着,那語氣喜憂莫辨。她將洞簫放到鄰近的一處光滑的石台上,又向晴柔點了點頭,晴柔會意,便走開了。
趙禎忙解釋道:“朕不過擔心她又生出什麼事端來,才去看看的,好了,咱們不說她了。”趙禎將話鋒一轉,又問道:“綰綰,你剛剛吹的曲子真好聽,朕從前沒有聽過,這曲子叫什麼名字啊?”
“這曲子,沒有,沒有名字,不過是我見這湖光園林,有感而發,胡亂吹的罷了。”綰綰歪着頭,若有所思地說道。
“有感而發?朕雖不如你精於音律,但朕也不是樂盲,朕方才從這曲調中聽出了隱隱的清寒之意,怎麼,你有心事么?”趙禎關切道。他轉念一想,她一定是聽說自己又去了曇星閣,心裏徒增了許多傷感。
綰綰見趙禎的神情如此關切深情,她抬眼望住了他,一剎欣然道:“心事,方才有,現在沒有了。”
趙禎知道自己已是猜對了她的心思,他亦憎恨追悔自己從前的糊塗,望着她如此出塵絕美又痴情凝定的樣子,他忽想起了十年前初次見到她時的情形,就是這樣的一雙眼,這樣一雙水光瀲灧,不因他的身份而有所顧忌膽怯,一心一意只望着他的眼。他無力為自己辯駁什麼,只得坦誠急迫到有些蠻橫地說道:“綰綰,從前朕有許多糊塗的時候,以後,以後不會再有了。朕以後,再不會負你了。”他一面說著,一面將她攬入了懷中。
她將側臉貼住了他的胸膛,繼而也抱住了他。那湖面空蕩蕩的,風自往來舟自橫,她將抱着他的手又緊了緊,徹骨的依戀已將她周身都包裹住了。“呵,呵。”她眼波纏連地苦笑着:“真的么?真的可以么?這裏有這麼多的人,這麼多的事,你,你。”她說著,已有兩行清淚簌簌地落了下來。有風吹過她的眼睛,將她的眼淚也吹到了他的眼中,他心中碎血成珠般地一痛,只欲牽住了她的羽袂,再也不相離相遠。
“綰綰。”這一聲,咸中望着甜,飲罷才知已愛到入骨。
“綰綰,給朕跳支舞,好不好?”他忽低下頭在她的耳畔低語道。
“好像,已經很久了,我再沒有為你跳過舞。”她望着一平如鏡的湖面,惆悵道。
“那現在,就給朕跳,好不好?”
“好啊。”她抬眼望着他,忽生歡悅道。有何不好呢?女子的舞姿,本就是為心愛的男子精心編織的一場醉夢,於仙紗曼羽輕飛款動之時,傾世一瞬,傾己一生。
原來綰綰自幼性靈穎悟,於萬事萬物俱有一份善感多情的關懷。孩提之時,便能對各類樂舞的風華加以賞嘆。寧海侯夫婦對子女們的興趣喜好最是留心,便延請了名師教習年幼的愛女舞蹈。綰綰天資聰慧,身形輕盈,於舞中情境又能深加體會,修習多年,自是窈窕善舞,神形俱善。大婚後的數年,二人調笑親昵間,亦曾時常佐以樂舞之樂。
“此地無樂,朕就為你吹奏一曲以助興吧。”說著,趙禎就走到石台邊,將那支洞簫拿到手中,隨意地吹了幾個音符。
綰綰望着趙禎,只見他執簫立於水邊,清癯俊秀,衣帶當風,青玉龍冠上垂下的綢帶亦隨風飄動着,瀟洒逸外,直如天上之人。不覺之間,她已舉起了雙袂,腰肢軟款,偏折直向林中去。她所着衫子的衣袖極寬,輕搖晃動着拂過千樹萬枝,那樹枝也隨着她的身形移動而高低搖曳着。清音漸起,綰綰留心去聽,才發覺,趙禎所奏的正是她剛剛在湖中吹的那段旋律,她暗暗感念着他的有心。倏爾廣袖長舒,凌空而起,一雙玉足似蜻蜓點水般從枝頭點過,那春蔥十指,時而做鳳首飲啄狀,時而做蝴蝶翻飛狀,時而又輕拈花枝,斜映着粉面,春風一笑。她腰如細柳,約素不禁,禁步上的水晶珍珠,碰撞在一處,泠泠地響着,身軀也隨腰肢的擺動上下俯仰着。她越舞越醉,朱顏酡紅,他亦越看越痴,那簫聲也越發纏綿旖旎。他的目光緊緊地追着她,生怕一不留神,她就羽化而去了。舞着舞着,她的髮髻漸漸鬆散,散做一捧飛瀑般的烏雲,她回眸向他一望,萬種情思都從那眼底流出,他又憐又痛,簫聲也漸緊。只聽得“叮鈴”一聲,是她方才簪着的玉簪碰在石台上碎作了兩半。她盈盈一倒,就向地上落了去,他忙去接他。二人對望着在這天地間迴旋了一番,搖落了枝頭春英無數,她方落在他的懷中。秀髮從她的眼梢流過,她漆深的眸子望着他,將他望得很深,很深,直深到她的骨髓魂魄里。而他也望着她,皎皎的目光,如明日,如神祗。
天地一刻,一眼萬年,終究,也只剩下了她一人。
“綰綰,朕好想你,好想。”
“我也是,禎郎,我想你,好想好想。”
風起,樹搖,芳菲綣綣,翠色依依,此情可待成追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