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書:此間心有一結

第四書:此間心有一結

第四書:此間心有一結

我的佳偶在女子中,好像百合花在荊棘內。

文子期是雙選會上第一批被企業簽走的畢業生,得到在一家商業銀行實習的機會。留在黎州這個省會城市工作生活,是他和柳綿綿一直以來的憧憬。彼時大多數畢業生還停留在學校,白天忙着為前途奔走,而文子期已經快速的在父母資助下於單位附近租了一套五十平米一室一廳帶廚衛的公寓。

柳綿綿像一隻雀躍的小鳥,忙前忙后打掃衛生,裝窗帘,擦玻璃,坐着噠噠噠的小三輪去物流公司運回新買的床墊,忙碌兩天之後,小家煥然一新。十層樓的窗外風景另有一番天地,淺綠色碎花的紗簾隨窗飄舞着,舒適的床上鋪着黃色的大嘴鴨四件套,淺綠色可摺疊沙發前放着一個圓形木茶几。陽台擺放一套舊貨市場淘來的藤桌椅,被柳綿綿擦的錚亮如新。

喬遷新居的那晚,張淵、蘇瑞、趙小嬋、肖敏強一干人帶着啤酒,滷味蜂擁而至,小小的客廳一時間熱鬧非凡,男生席地而坐,柳綿綿儼然一副女主人姿態,忙前忙后,沏茶切果盤。張淵嬉笑道:“大嫂,今晚是喬遷新居還是慶祝你們洞房花燭夜,乘興得至樂啊?”

眾人聞言一併起鬨,饒是柳綿綿這樣大咧慣了的人,此刻也羞紅臉,目光求助文子期。

怎料文子期低眉笑着,迎着眾人目光竟說:“倒也是好主意。”一時嘩然。

霎時柳綿綿又驚又羞,嗔怒着踢了他一腳。

一向不勝酒力,兩杯下肚柳綿綿就感到有些暈暈然。一旁的趙小嬋則和蘇瑞、張淵拿着紙牌玩抽王八。連輸幾把的張淵和趙小嬋惱羞成怒,開始聯手作弊。

“蘇瑞,這把你再抽不到王八,小爺我隨你姓!”趙小嬋揉着被彈的腦瓜氣道。

蘇瑞笑而不語,眼看着趙小嬋抽走大王。

張淵同情的望着她擔憂道:“蘇趙氏,你可還有遺言?”

直到很多年以後趙小嬋才從蘇瑞嘴裏知道,那天的大王紙牌是被他提前做了手腳的。

酒後的肖敏強卻突然傷感起來,感慨着青春易逝,扼腕痛惜着本校學妹着實水靈可愛。

張淵也受影響凄然然作哭狀:“小爺寒窗四年不問花田月下,朦朧竟不懂世間情愛之事,哪知早起的鳥兒不光有蟲吃,窩都造好了!”他作勢環顧四周裝作吐血。

“你丫禍害的姑娘還少嗎?一首情詩送幾家?遍地撒網結果魚逃網破,活該!”肖敏強順勢拍一下他後腦勺。

嬉鬧到深夜,趙小嬋一看錶已經十一點了,拽着柳綿綿就要回寢室,十二點宿管就關大門了,她可不想露宿街頭。他們男生自然沒事,在文子期這湊合湊合完全可以。

怎料腳下還未移步,蘇瑞和文子期齊刷刷商量好一般,一人拽住趙小嬋胳膊,一人拽住柳綿綿胳膊。

張淵肖敏強面面相覷:“得,該走的不走,咱哥倆搭個伙吧!”便勾肩搭背擺擺手先行離去。

蘇瑞對趙小嬋說:“我騎車送你回學校。”

趙小嬋看看柳綿綿,再看看文子期,再確認一下蘇瑞的眼神,當下心領神會,嘴裏連連道:“對對對,我正好想請教一下你抽王八的訣竅,走吧走吧!”

一陣關門聲后,屋內喧嘩戛然而止,空氣里突然尷尬起來。

“我去收拾!”柳綿綿趕緊跑過去認真收拾桌上殘局。

文子期去衛生間洗了把臉出來,髮絲上還掛着水珠,看着忙碌的身影,溫柔道:“明天我來收拾。太晚了,早點休息吧。”

早點休息四個字說出來兩人皆有點吃驚,尷尬的立在那裏。

“明日復明日,”柳綿綿磕磕巴巴,漲紅臉語無倫次道:“明日何其多!”她兩手絞着抹布訕笑着:“呵呵,再說不是很困,不急不急!”

眼底閃過一絲慌亂,很快又回過神來的文子期,指着摺疊沙發:“我睡這裏,你睡卧室。”

收拾停當,洗漱完畢以後,柳綿綿獨自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臉,自己也不知道懊惱羞愧些什麼。

許是喝酒的緣故,柳綿綿自我安慰道。

“咚咚咚”的敲門聲響起。

現下正是六月,柳綿綿穿着T恤和五分褲,未帶睡衣,自是和衣而躺,便道:“請進!”順勢靠床頭坐起來。

“我拿個枕頭。”文子期來到床邊。

兩個枕頭被柳綿綿摞起來靠在身後,柳綿綿趕緊從後背往出抽。

文子期湊過去幫忙,一股發香陣陣襲來,一時令他意亂情迷。

忍不住再湊前些,吻了吻女孩額頭。

下一刻,他欺身而至,伴隨着一股溫熱的痒痒的氣息,滿眼迷離的望着柳綿綿,深情而略帶霸道的吻住她的嘴唇,力道由淺入深。

今晚的文子期與以往不同,儘管以前的日子裏,情深時他們也曾親吻,但是每次都是淺嘗輒止,從未偷吃禁果,他愛她,亦保護着她。

可是今夜,柳綿綿嗅到了子期危險的信號,不知是酒精的作用還是環境不同,空氣里瀰漫著纏綿悱惻,充斥着一股莫名的氣息和衝動。

文子期伸手掠去柳綿綿額間散亂的碎發,再次用唇堵住她的輕嘆。

清晨的陽光照射進來,一床旖旎無處可遁,文子期毫不掩飾的欣賞着懷裏的可人兒。忍不住捏一捏她調皮的鼻尖。

“交情通意心和諧,中夜相從知者誰?雙翼俱起翻高飛,無感我思使余悲。”

柳綿綿,我是文子期,今生與你起居相依,生兒育女,死後同棺的文子期。

歲月如此,甚好!

那時候,柳綿綿是他未過門的小妻子,煞有其事的幫他整理衣櫃,搭配襯衣,烹飪佳肴。發薪水的日子他會帶她出去大吃一頓,買她喜歡的禮物送給她,任她撒嬌耍賴拽住他胳膊央求他背着。文子期便故意逗她,直到女孩佯裝生氣,他才笑着妥協背起她,兩個重疊的影子漫步在燈火闌珊的街頭,聽背上人風鈴般的聲音絮絮叨叨的講着新入職場發生的煩惱和趣事。

待到秋天的時候,他們跑到山上去看遍野的橙紅橘綠,秋山落日。

女孩踩在簌簌作響的落葉上,認真的尋撿大樹下落了的野板栗,回過頭開心自豪的向他展示果實,得寶似的雀躍歡笑着,像一隻開心的小松鼠。

秋日的山谷里開滿了七彩的百日菊,艷而嬌媚。

文子期想,許是那時日子過於美好圓滿,記憶里似乎不曾有風雨,也不必肩負什麼,只有清風明月,歲月靜好。讓他竟忘了居安思危,忘了樂極會生悲,忽略了泰極要生否,福過會災生。

柳綿綿回家已有半月,起初說是媽媽身體不好,回家探病,文子期上班時接到她急匆匆的電話,沒來及細問,她便又着急掛掉,後來電話又說得處理一些事情還得多待幾天,文子期着急道:“綿綿,我覺得我也應該去拜訪下叔叔阿姨,我想去探望一下阿姨,她身體怎樣了?”

“子期,我家裏發生點事情,這幾天處理好我就回去找你,你不要來,”柳綿綿急急道:“我媽媽沒事了,我們現在不在黎州市,你暫時不要打電話給我,我會打給你!”來不及文子期再問一二,電話那端傳來嘟嘟聲。

後來按奈不住焦急,他尋着柳綿綿身份證上的地址找去,敲門果然沒人開。

再後來文子期也找過趙小嬋以及她們同寢室室友,想從她們嘴裏問出點消息,結果也沒打探到任何有用消息。文子期記得柳綿綿告訴過他,她爸爸開了家小公司,媽媽身體不太好常年喝中藥。

柳綿綿讓他一定不要主動聯繫她,究竟發生什麼事了?

再平常不過的周一,文子期上班時心神不寧,眼皮一直在跳,表格連着填錯好幾處,主管狐疑的看着這個一直出類拔萃,角逐到最後留下的實習生,拍拍他肩膀警告着離去。

待到下班後文子期便一刻不停地火速回到家,仍不見佳影。

文子期拉開鞋櫃,鞋子只剩他的,愣愣的又推開衣櫃,孤零零的只有他自己幾件襯衣,接着文子期又跑去客廳,空空的茶几上赫然放着一個紅色錦盒,他忙跪在地上,顫抖的打開盒子,黃色的水晶手鏈上覆著一個小紙條,上面是她娟秀的字:“子期,祝你快樂平安!”

文子期努力冷靜下來,大腦飛快的思索着,耐心的第N次撥通柳綿綿的電話。

電話終於接通!老天!

柳綿綿好似哭過一般,沙啞着嗓子說:“子期,八點我在公寓樓下亭子裏等你。”

文子期木木的點頭說嗯,然後對方掛斷,他便放下電話,走進浴室試圖沖醒麻木獃滯的自己。

那天晚上在亭子底下,文子期都不知道問題究竟出在哪裏,自己究竟錯在哪裏,一遍一遍,反省又反省,道歉又道歉,乞求又乞求。

柳綿綿卻只說:“子期,我們分手吧!”

兩行淚下。文子期來不及問為什麼,顧不上質問她,不安的感覺席捲全身,近期他不是沒有感覺出柳綿綿的異常,心底有個聲音清楚的在告訴他:柳綿綿要離開了。

文子期慌亂無比,一時眼淚鼻涕一齊流下,雙膝酸軟無力,他跪下,抱住柳綿綿,臉埋在她懷裏,像個無助的孩子:“綿綿,柳綿綿,你不能這樣,回家別鬧了好不好,”文子期哽咽着,狼狽極了:“只要你說,只要我有,我全都給你!”

柳綿綿推開他,亦含淚望着他,吐出來的字卻像刀刃劙心一般:“文子期,一場戀愛而已,各取所需,我已經不愛你了,沒有什麼放不下的,你這個樣子,一生看到老,哪裏配得上我。我要嫁的人,富貴顯達,你望塵莫及!他一台車子就夠你掙半輩子!”

文子期不可置信的望着柳綿綿,瞬間心肝脾肺似俱損,喉頭似千斤石頭哽住,再說不出一個字,只是瞪大眼睛望着柳綿綿,陌生的柳綿綿。

柳綿綿甩開他,快速離開。

許久,文子期像被點了穴一樣,周身木然不動,很久很久發不出聲音,他想去追,可是渾身像陷入一個巨大的泥潭一樣拔不出來,他想大哭,可是卻突然忘了哭是什麼,甚至連一個表情都做不出來。

持續了很久,終於“哄”一聲倒地。

被切斷了一切聯繫,等到冬天的時候聽到了柳綿綿結婚的消息,卻沒有婚禮,同學間畢業各奔東西,也知之甚少,慢慢的柳綿綿就像消失了一樣,淡出這場青春盛宴。

後來的文子期是很懦弱,從未去找過柳綿綿,因為曾經多方在同學間閑聊中才得知,柳綿綿父親做金融生意,資產千萬,柳綿綿嫁的人,亦是黎州赫赫有名的海榮集團少當家—吳正則。

他一個銀行小實習生,月入兩千四,竟然還承諾給柳綿綿全部?!可笑的一直是他文子期。不自量力,異想天開的也是他。

交接完工作文子期便辭了職,退了房子,只裝一箱換洗衣服及必需品,便回了長潭市父母家,每日裏吃睡打遊戲,沉默寡言,混吃等死待了近半年。直到某天被下班回來的文子墨“啪啪”兩耳光抽到醒。

他這個姐姐向來疼他讓他,那時卻怒目圓睜道:“你這個鬼樣子是個女的都繞着走,爸媽由着你不說,一米八的傻高個兒,你也好意思啃老兩口那點退休金?”

於是修整一番,背起行囊,在家附近找了個工作。待遇環境都好,就是出差頻繁,文子期倒是樂得其中,這一干就是五年,從小職員升到重要部門經理,父母資助下首付了一套兩室兩廳,自己按揭一部豐田SUV,朝着父母放心寬慰的方向努力着,生活着,或者說,活着。

文子期的家庭再普通不過,父母是辛苦一輩子的工人階層,住着老區的三室兩廳,退休后養花下棋打太極,一家人平安喜樂知足,一雙兒女成績優異,日子平穩,工作順遂。文子期那時候曾妄想着柳綿綿一定會喜歡加入這個家庭,一定會喜歡他媽媽做的菜,和爸爸一起養花,陪姐姐逛街,吃完晚飯和他牽着手一塊出門遛狗。

一直都是他在想,他忘了、忽略了柳綿綿的環境和想法,他根本不了解柳綿綿,沉浸在平順的安逸的環境中,溫水煮青蛙一般,待發覺,為時已晚。

兩年前在一次公司產品發佈會上,文子期作為主辦方接待了桑總和陳青。活動結束后,便盡地主之誼陪同他們在長潭市遊玩,幾日處下來,桑總已經放開酒量,拍着肚皮,扯着嗓子喊文子期兄弟,長潭特有的梅子酒,淺嘗綿軟,入喉辛辣,後勁卻是十足。

文子期和陳青連扶帶架着龐大的桑總,一路從飯店拖至酒店,電梯裏桑總毫不客氣的翻江倒海一陣嘔吐,都說邊境人酒量更勝內地人,如此看來傳言不真。

安頓好桑總,同陳青一道出來並拉上門,文子期欲寒暄兩句就走,陳青卻看着他說:“到我房裏坐坐罷,給你泡壺茶解解酒氣?”

心想反正是不能開車回了,一會打個車,今晚火鍋加梅子酒,他倒確實有些口乾舌燥,坐一會也無妨。便點點頭。

眼前異域風情的女子,知性優雅,舉手投足看不出一絲破綻,捻茶葉的樣子都像培訓過一般,一身黑色修身職業套裝,白色襯衣,短裙下一雙銀色高跟,五公分恰到好處。

特級茉莉花毛峰,湯色清澈,隔着玻璃杯瞧着翠綠之中略泛微黃,茶香鮮爽清新,令人心曠神怡。不覺多咽了幾口。

起身告辭,女人卻不動聲色,含笑看着他。

這幾日文子期不是沒有感覺,成年男女的喜歡,不必浪費太多時間,也不必糾結細枝末節,工作之餘,男未婚女未嫁,雖談及不到愛,卻也望着不討厭,願意彼此欣賞,當下文子期即心領神會。

他自不必為柳綿綿守節,家裏父母也不是沒有催,文子墨安排的各種相親和飯局着實令他頭痛,連小外甥都學着姥姥口氣教訓他,對他嚷嚷着要找小舅媽。此番若是嘗試着和陳青處一處,或許也是個好主意。

陳青長相身材自是一等,工作起來雷厲風行,生活里也從不拖泥帶水,文子期從來不必費心思討她歡喜,沒有繁瑣的約會和我儂你儂,兩人有個共同點,就是工作永遠第一。桑總有意成全,將內地業務全部交給陳青負責,因此他們得以有空在一起,閑暇時便住在文子期長潭市兩室兩廳的房子裏。

陳青不善廚藝,亦不喜家務,於是廚房幾乎沒動過煙火,打掃由鐘點工負責,如此下來,兩人也算是搭夥過起了日子。微信里出現了非工作的對話框,周末一同回去陪父母吃飯氣氛也熱鬧了不少,眾人皆歡,他又何樂而不為?

陳青小他兩歲,父母亦不可免俗的催婚,有時看到跋扈的小外甥,他倒是想過應該生個女兒,也許是該將一紙婚約提上日程了,大多數人選擇的生活,應該就是最好的生活罷,柳綿綿不就是這樣嗎?

只是夜深人靜時猛然睜眼,心下空落,起身點一支煙立在窗檯下,想起那句“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

很多年了,內心深處卻再也沒有一絲“思之如狂、聊寫衷腸”的衝動。

或許他早就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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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瑟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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