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 狼子野心
寺廟。
品質粗劣的單品盤香裊裊燃燒着,一圈一圈的煙氤氳在逼仄狹小的庵堂里,就連黃布岸上供奉的佛像都褪去了慈悲。
木魚聲一聲一聲響着,素布灰衣的尼姑背對着那狹窄的門,一聲聲念着佛家偈語,聲音平靜,伴隨着裊裊升騰起的煙,彷彿超脫了塵世、洗脫了凡心。
有客人來訪,庵里立即有師太來喚了這女尼一聲。
女尼手上動作一停,似乎在思考拒絕的話。
師太怕耽誤了貴客,想掐她一把,到底忌憚她的身份,好言勸道:“了塵,你就去見見吧,到底是你的親人。”
被換做了塵的女尼終是停下了木魚,雙手合十,才起了身來,走出了這灰暗的地方。
她看到那站在庵堂旁那棵已經開始染上紅色的楓樹邊的高大身影,眼中有觸動:“涼野。”
“長姐。”
秦涼野轉身,看着清瘦不已的昔日長公主,不知道是沒了華服脂粉的裝點,還是曾經歲月對她的眷顧全部褪去,現在的長公主看起來,比實際年齡還打了十歲,眼角唇瓣都是遮不去的細紋。
但此刻,她的眼神是最平靜的。不是曾經那種偽裝的平靜,是真的心死了。
“你來此地,是京城裏都安排好了嗎?”長公主問他。
秦涼野沒回答她這個問題,只是靜靜看着這個名義上是長姐,卻擔負了母親的責任將他撫養長大的人。笑得溫和:“長姐莫要傷心,姐夫還是會回到你身邊來的。”
長公主眼神一動,就像風吹起的她灰色的衣袍一樣,但翻飛的衣角,很快就歸於了寧靜。
“不必再費神了。”長公主的目光越過秦涼野,看向他身後的楓葉,那抹紅色,像極了容海那天被刺穿肚腹時的鮮血。
但容海那日那樣平靜的眼神,讓她的心也跟着死了。
在長公主察覺不到的地方,秦涼野的手鬆了松。似暗自鬆了口氣。
“此番來尋長姐,除了探望之外,還有另外一件事。”秦涼野微笑。
“何事?”
秦涼野將容海兄弟二人陳兵京城三十裡外卻遲遲不發兵,而赫連紫風也似乎有意僵持的事情說了,唯獨沒有提自己跟赫連紫風的合作。
長公主在感情的事情上盲目,但並不是一個無知婦人,相反,她自小在勾心鬥角的後宮長大,這些權勢紛爭,她雖做不到力挽狂瀾,但看得懂。
她的好弟弟,是在忌憚曾經對他最好的姐夫了。
他容不下不再跟自己是夫妻的容海,也容不下挾制了新帝,並且有意離開京城退居一隅的容徹。
他需要一個借口,在利用完國公府眾人後,再有正當的理由除去他們。
很好,帝王心術,還未坐上那個位置,他就已經有了。
“我明白了。”
長公主猜到秦涼野要自己做什麼之後,心底有一瞬間的悲涼。可她覺得,她可能更加的憐憫秦涼野,她這個從未得到過親人關愛,未嘗過男女之情,冷心絕情的弟弟。
長公主說完,便兀自轉身回了庵堂。
庵堂不大,秦涼野聽得到庵里那幾個姑子不住追問長公主關於自己身份的話,長公主沒回答,不多久,就聽到裏面傳出了幾聲尖叫,人仰馬翻。
秦涼野的眼底有淚,卻迎着這秋季的清爽的風,瞬間吹乾了。
不多久,容徹接到魏卿卿消息,微微一笑。
再一日,東洲的消息飛快傳來,呈到了赫連紫風的案頭。
當夜,一隊人馬便出了京城,而大批的兵馬出動,開始直擊城外駐軍。
東洲府宅。
魏卿卿千防萬防,卻沒想到阿蟬還是丟了。
花廳里,負責照顧阿蟬的兩個奶娘跪倒在地上,沒有平常的抖若篩糠,而是鎮靜而又愧疚的望着魏卿卿:“我等有負二爺所託,請少夫人賜死!”
她們是容徹找來照顧阿蟬的,看似尋常普通,卻是一等一的好手,卻誰也沒想到她們這樣的高手之下,還會讓人帶走了阿蟬。
因為誰也沒想到,帶走阿蟬的人,不是別人,是棠兒。
國公夫人早已臉色煞白,府里能派出去的人都派出去了,此刻看着這兩個奶娘,氣得手指發顫:“若是殺了你們能換來我的嬋兒,便是殺你們一百次也是死不足惜!”
蘭生關切的看着坐在一側,看似鎮定實則氣若遊絲強行撐着的魏卿卿,道:“小姐,要不然奴婢也出去找吧。棠兒一個孩子,必定跑不遠。”
“樂舞院子裏的人都控制住了?”魏卿卿問。
蘭生點頭。
魏卿卿深吸了口氣,她知道她現在不能露怯,樂舞背後的人目的是自己,可那些人是不是會善待蟬兒,她不敢確定,為今之計,只有先找到樂舞母子。
魏卿卿看了眼地上的婆子:“你們的命且先留着,你們各自再帶一隊人馬,暗中盯着城中動靜。如今前方戰事吃緊,城中更不能亂,務必不要驚擾了百姓。”
婆子們立即應下。
魏青山從外面趕來時,嘴上都急得起了兩個大燎泡,一進屋,先看到魏卿卿,便心疼得揪起來,他嬌花似的小女兒,吃了這麼多苦頭,才成為母親就失了孩子,如何受得住?
“卿卿,你別擔心,你大哥已經帶人出去尋找了。不管付出什麼代價,絕不會讓阿蟬有事!”魏青山開口。
魏卿卿還是第一次見這樣強勢的魏青山,心中的驚慌,也在慢慢的梳理過程中,漸漸消散了。
她點頭,跟國公夫人道:“母親,我想請你幫我一個忙。”
國公夫人看她嚴肅的樣子,知道必不是什麼好事,但她無法拒絕。
孩子之於母親,是命!
東州某處的小巷子裏,一個小小的身影蜷縮在那廢棄的一堆籮筐里,黑漆漆的眼睛盯着外面,一聲不發,就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
離此處不遠的客棧雅間。
裹着一身黑袍的女人風一樣卷進這雅間,看着雅間等待的人,還未開口,就被扔來的茶杯砸在了臉上。
茶水順着茶漬流下來,落在她端莊秀美的臉上,好不狼狽。
“這就是你安排好的計劃?孩子呢?”令江沉沉看着樂舞。
“孩子不見了,不過魏卿卿也已經亂了,我們的計劃也不全算失敗。”樂舞抹去臉上的茶水,靜靜走到他跟前來,端起一杯茶水打算以同樣的方式潑回去,卻被令江一把抓住手腕。
令江看着她依舊美貌的臉,滿是嫌惡:“聞極真是個蠢人,居然為了你,把命都丟了,卻不知你水性楊花,還想着別的男人。”
“你想替他報仇?”
樂舞臉上沒有尷尬,冷笑問他。
她知道令江不會。令江只是皇帝的暗衛中一個叛徒而已,他叛出歸了秦涼野。
“等事成之後,倒是可以憐惜你一二。”令江的態度變得曖昧起來,手也從緊攥着樂舞,到慢慢伸進她的袖子裏,感受着她滑膩的肌膚,令江笑:“你反正已經不是處子身,不如今天好好陪爺,說不定爺看着這露水之情,能幫你……”
“你也配!”
樂舞冷笑着,反手就將方才的茶潑在了令江臉上,也瞬間迎來了令江冷冷的一巴掌。
樂舞不會功夫,這一巴掌,直接把她扇倒在地,而後大罵:“別以為我不知道是你那孽種壞了我的好事,豬狗不如的娘生出一個小畜生,此事若是辦不成,我先殺了你,再把那小畜生直接送到宮裏那些老太監手裏去。”
令江一腳踩在樂舞的臉上,一陣冷諷:“那些個殘缺不全的人,最是喜歡折磨人來滿足自己,那些手段有多齷齪,不必我說,你也該聽說過一二吧。雖然你不在乎你那小畜生,不過總是你肚子裏爬出來的,你就半點不心疼?”
“江爺說得對。”
樂舞怔了怔,眼神瞬間變得清明,而後換上了勾人的笑:“是我執念了,現在那孩子既然在棠兒手裏,我們一定能在魏卿卿之前找到人。我這就服侍江爺。”中國
樂舞說著,手生澀的抓住令江的腳踝,柔夷如水,慢慢的往上爬。
令江本歇了心思,只想拿樂舞先泄了憤,再逼她跟自己一起去找棠兒,誰知這會兒這美人竟識趣了起來。
“好夫人,你早如此,也不必受這樣的罪了。”
令江一把將她拉到懷裏,卻也沒忘了正事,朝暗處吩咐:“那小崽子身上有我放的異香,將養得狗帶出去,要趕在國公府的人之前找到他。”
樂舞身上一僵,令江見狀,哈哈大笑,更加殘忍的看她:“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動了惻隱之心,你放心,那兩個月的小女娃娃我們主子留着還有用,不會殺她!至於你家的小子,我會親自告訴他。是你改了主意,要置他跟那小女娃於死地!”
樂舞還想再說,人卻已經被直接拽入了地獄。
樂舞怔怔望着房間裏漆黑的橫樑,想起今日一早她悄悄盯着棠兒‘背着’自己偷偷帶走阿蟬,她的確動了惻隱之心,因為那個孩子不僅是魏卿卿的,還是容徹的。
她不想讓容徹承受喪子之痛,她只是要魏卿卿騰出位置,並不想害容徹,所以才縱了棠兒悄悄溜走,還替他遮掩了行蹤,卻沒想到,一切都被算計好了。
‘噗呲——’
“你——!”
男人正在大汗淋漓,忽然被一支簪子刺穿了喉嚨,瞬間瞪大了眼睛看着身下發狠又止不住害怕到顫抖的樂舞,用盡最後的力氣,一掌劈在樂舞胸口,看着她如同破紙一般飛出去,才倒在地上斷了氣。
樂舞哇的吐出一口血來,心口猶如萬箭穿心般疼,看着那血,自己都恍惚了。
她是怎麼了,她不是只要容徹么?
她不是恨極了棠兒這個聞極的兒子么?
怎麼還會為了救他,而做出這樣愚蠢的事。
樂舞眼底嚼着淚,收拾好凌亂的衣襟,跌跌撞撞出了門。
巷子裏。
棠兒聽着外面的狗吠,慌了,可他看着懷裏正吸着手指頭睜着一雙圓溜溜大眼睛,還朝他笑着咧開沒牙的嘴時,棠兒忽然就明白了那個跟自己相處不到半年的爹爹告訴他的。什麼叫‘責任’。
棠兒盯着外面兇狠的狗,顫抖着拿出袖子裏的匕首,那是一把削鐵如泥的玄鐵刀,上面還刻着一個‘聞’字。
“出來吧。”
外面的人開口,已經亮出了那一人手臂長的寒刃。
街上的人不知何時已經沒了,巷口的風還是那樣溫柔,也透着隱隱流動的殺氣。
興許這幾個人一直就沒把棠兒這個小孩子放在眼裏,所以由着他慢慢出來。
咧着嘴露出森森犬齒的黑狗不住的喘着氣,似乎在垂涎即將到來的廝殺。
街道上,沒人知道這場單方面的屠殺。是怎麼變成廝殺的。
因為誰也無法相信一個七歲的稚童,居然身影那樣的敏捷,下手也能那麼狠。
魏潯帶着黃狗阿行一路循着氣味找來時,只看到一片血泊之下,那渾身是血的小小身影正擋在那柄即將刺穿他的利劍前,那孩子眼中沒有半分孩童的稚氣,只有一種彷彿入了魔一樣的殺意。
饒是魏潯,都嚇住了。
還是緊隨其而來的郭慶一個鷂子翻身,那兩個大內來的暗衛不肯舍下即將殺了棠兒的機會,沒想到這一疏忽。就被郭慶一劍取了項上人頭。
那人頭滾阿滾,滾落在棠兒的臉龐。
魏潯嚇了一跳,連忙要去踢開那個人頭,卻發現棠兒那雙烏黑的眼底,居然閃出一絲快意。
魏潯身子僵了僵,再看,棠兒已經閉着眼睛暈過去了。
他想他一定是看錯了,如此稚嫩的孩子,怎麼會有那樣變態的殺人快意?
“咦……”
郭慶的聲音讓魏潯回過神,魏潯看去,才見棠兒身後緊緊護着的籮筐里,一個粉嫩嫩的女娃娃背對着血腥,睡得香甜,渾然不知發生了什麼。
“原來如此,根骨如此出類拔萃,天生的殺手苗子。”
郭慶抱着渾身是血的棠兒,小小年紀,四肢骨頭幾乎全斷,胳膊上還被狗撕扯掉了一塊血肉,不過那狗更慘,一把玄鐵匕首直接刺進了它的眼睛。
就在找到阿蟬后不久,國公府辦起了喪事。
京城,赫連紫風捏着手裏的消息目眥欲裂:“死了?”
“是,魏小姐生完孩子后本就一直恢復不好,後來孩子失蹤,又傳出死訊,魏小姐一時受不了,趁着沒人看住的時候,直接一根白綾……”
“不可能,卿卿不是這般脆弱之人!”赫連紫風俊臉黑沉如冰,眼如刀子般看向來人:“誰對她的孩子下的手!”
來人被他看那一眼,早就嚇破了膽:“是……是……”
“秦涼野。”
赫連紫風已經有了答案:“這就是他與本王的交易,這就是他把卿卿送到本王手上的方式。”
“王爺,說不定是消息出了偏差……”那人還想解釋一二,一旁查探了消息回來的人只皺了皺眉:“據探子回報,他們是親眼看着魏小姐的屍身收斂下葬的,聽聞魏青山一夜白頭,國公夫人舊疾複發,卧病在床,只怕時日也不久了。”
方才那人不得不暗自咬牙。想了想,又道:“王爺,這麼好的機會,容徹那邊必然亂了,不如我們立即出兵,一定能將他們一擊擊潰!”
“秦涼野在何處?”
赫連紫風語氣平靜下來,熟悉他的卻都知道,他表現的越是平靜,就越是憤怒,而得罪他的人,付出的代價也會越大。
而秦涼野也是才知道這個消息。
知道消息的當下,他便從‘卧病’,直接恢復了健康,現身皇城,而後迅速出現在了容徹的軍營。
容徹這邊彷彿還不知道消息,因為沿途所有的人都被秦涼野截住了,他知道不出一日,容徹收不到探子的消息就會起疑,但有一日的時間,也足夠了。
“容徹。我剛得到的消息,赫連紫風已經等不及了,今夜就會出兵,我們必須先他一步,才能殺他個措手不及。”
秦涼野說完,又看向容海:“姐夫,我姐姐之前去東洲找你,可還好?”
容海看着神色真摯的秦涼野,將那天發生的事如實說了。
秦涼野低垂着眉眼:“是我姐姐對不起你。”
“都過去了。”容海笑看着他,一如當初在塞北,將他看做自己的孩子一般,目光溫柔。
“那我以後還能叫你姐夫嗎?”秦涼野問他,彷彿一頭失孤的小獸,縱有利爪,卻怯生生。
容海安撫的拍拍他的肩:“殿下是君,我是臣,殿下私下裏若不嫌棄,臣是殿下永遠的親人。”
秦涼野安了心,他知道容海心軟,尤其是對幾乎等同一手拉拔大的自己,不然也不會在長公主犯了那麼多錯之後,他依舊選擇原諒。
“那我先去點兵。”
“好。”
容海點頭。
秦涼野這才放心出去,沒看到容海眼底的失望。
秦涼野一走,側間的珠簾一動,一襲海棠紅的裙角便出現了。
容海鄭重的朝她揖了一禮,滿是愧疚:“說到底這孩子也是我教養大的,如今他變成這般野心勃勃,還差點傷了阿蟬和弟妹,錯在我。”
此時本該在東洲下葬了的魏卿卿撥開珠簾出來,扶起容海:“這不怪大哥。”要怪,只怪人心智不定,擋不住這至高無上的權力罷了。
不過接下來,再不舍,也要割捨了。
赫連紫風留不得,狼子野心的秦涼野,更留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