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庚子事變(四)

第十三章庚子事變(四)

第二種情況是貌似硬氣功的簡易法門。當時,幾乎滿地都是“刀槍不入”的義和團,真的練成“鐵布衫”功夫的能有幾人?絕大多數都是用偷工減料的速成法造就的高手。魯西南的大刀會與義和團的淵源,已經是不爭的事實,在義和團運動爆發前夕,徐州道阮祖棠曾經派人暗訪過大刀會,據他的報告,大刀會所謂的“金鐘罩”演練,“其習法時,貧者不受贄儀,有力者以京錢六千為贄,夜半跽而受業。燃燈焚香,取新汲井水供之。以白布畫符籙,其符字鄙俚不經,有周公祖、桃花仙、金罩鐵甲護金身等字樣。傳業者並不能書,或不識字,多遣人代書之。另授以咒,誦咒焚符,沖水令其跪飲,即於燈上吸氣吹遍其體,復以磚、棍排擊之。誦咒之夜即能御刀,謂誦久火器亦不能傷矣。大致略似運氣之法,氣之所至,猛擊以刀可以不入,而稍一頓挫,則飲刃也”。像這種夜半受業,燃燈焚香,供井水,念咒吞符等等煩瑣的儀式,實際上是為了營造一種神秘的氣氛,借“神力”以濟功力之究,所以才有了念咒的當天就可以御刀的“神效”。實際上,這不過是傳業的師傅的“貓膩”,即利用力學原理運氣得當使刀砍不傷,受業者其實並無真正的功夫,所以說,“稍一頓挫”,即改變受力角度,仍然會受傷。當然,真的練硬氣功的人據說也要念咒,但人家是以練為主,念咒主要起的是神秘其功夫,堅定受習者信念的作用,而這簡易功法則相反。

第三種情況實際上是第二種的延伸。在義和團運動最興盛的時期,各地拳眾充分發揚了“群眾首創精神”,大大地簡化了儀式,並與巫師神漢的降神附體結合起來,一吞符念咒,立刻來神,刀往肚皮上着傢伙,什麼事沒有。實際上,義和團的人在練功上法的時候,是進入了某種氣功態,有點武術底子,氣質和心理狀態如果又比較契合,人是很容易進入這種氣功態的,而且進入狀態之後,人往往會有超常的“能耐”,比如蹦得高、躥得遠等等,再加上師傅指導得法,運氣得當,眼見得刀真的砍不進去。到了這個時候,不由得人們不信是關張趙馬和孫悟空、豬八戒之類附了體,別人怎麼看另當別論,自己首先就信了自己“刀槍不入”。當然也有些人狀態不那麼好,據時人講,義和團拳民上法時,許多人都會像著名的人類學家馬林諾夫斯基和弗雷澤所描繪的原始民族的巫師跳神一樣,口吐白沫,神智迷亂,但是也有所謂“明體者”,“神降之後,尚自知覺,不致昏迷也”。更有所謂“緣體者”,“謂與神有緣,不勞更請,但一頓足存想,其神即降也”。實際上,后兩者的什麼“明體者”、“緣體者”,都屬於狀態不佳的,不操練則已,操練起來說不定就會出事,所以當時義和團各拳壇也常有“漏槍”、“漏刀”的記錄,就是說在自家練習的時候,刀槍也會有“入”的可能。

義和團“刀槍不入”的最後一種情形實際上是純然的江湖騙術,也可以說是一種魔術和戲法。義和團里魚龍混雜,什麼人都有,江湖藝人自然也少了不往裏摻和,原來是用來抵禦或者嚇唬洋人的“刀槍不入”法術,在他們這裏,就變成了表演魔術。在義和團運動期間做縣令的鄒謂三在《榆關紀事》中就記載了一次拳民在山海關“魔術表演”。據他的記載,那場景還是相當轟動的:“當時街面紛傳,此系真正神團,眾民眼見,用抬槍洋槍裝葯填子,拳民等皆坦腹立於百步之外,任槍對擊,彈子及身,不惟不入,竟能如數接在手裏以示眾,眾皆稱奇,以為見所未見,奔壇求教者如歸市。”這一場熱熱鬧鬧的表演,結果卻很掃興,偏有不捧場的高人當場拆穿了戲法。原來是開槍者預先暗將“香面為丸,滾以鐵沙”充作槍子,開槍時,面丸化為青煙,而受試者手中先藏有鐵丸彈子,這邊槍一響,以快捷的手法,佯作接住射來的槍彈。

應該說,這四種“刀槍不入”除了第一種有點功夫之外,剩下的接近騙術,四種“神術”哪一種也不可能真的實際“刀槍不入”,面對已經進步到了後膛槍炮時代的洋人,根本一點用也沒有。可是當時舉國上下卻對此相信得一塌糊塗,甚至當洋人打進來了,義和團“刀槍不入”的法術在洋槍洋炮面前接二連三地失靈時,人們還是固執地相信真有“刀槍不入”那麼回事。當時一位在華的英國人記錄了這樣一件事情,說他的中國僕人即使親眼見到了義和團高喊“刀槍不入”向前衝鋒,最後飲彈受傷斃命的過程,還依然堅持說這些人不是真的義和團,而真的義和團是真的可以“刀槍不入”的。最為可笑的是,製造這種“神話”的人們,按理是明白他們的“法術”並不是真的,可是當整個社會從老佛爺(西太后)到山野村夫都真的相信“刀槍不入”時,反過來他們中的有些人倒有點糊塗了,或者說昏了頭,竟然真的相信自家可以“刀槍不入”。在義和團運動**中,屢屢有義和團的師傅和大師兄二師兄跑到有洋槍的清軍那裏,要求當場演示“刀槍不入”的功夫,硬是挺起肚子讓人家用洋槍往上打,不打還不行,當然,這些“勇士”們個個都被當場打穿肚皮白白送了命。更有甚者,有人竟然廣出告示,大肆招搖,預定時間在集市上公開演示“刀槍不入”的法術,而且這種演示不是騙人的招法,而是真槍實彈地真來,結果是不言而喻的,在人頭攢動、眾目睽睽之下,好漢當場斃命。要不是自家玩的把戲弄昏了自己,何至於把人招來看自己丟命出醜。操縱迷信的人最後把自家也迷倒了,這種事情看來並不奇怪,至少在中國不奇怪。當一種病態行為在某種特定的情境下爆發性蔓延時,而且又不斷地得到一向受人尊敬的士大夫甚至朝廷的支持,其自身就會像瘟疫一樣具有極其強烈的傳染力,可能把每一個置身其中的人吞沒,甚至那些瘟疫的原生者。

為什麼那時的中國人會對一種原本子虛烏有的事情如此的虔信,而且是舉國若狂的虔信,其實是不能簡單地用中國人愚昧、落後和迷信來解釋的,我們中國人畢竟還有務實求驗很理性的另一面。子不語怪力亂神,老百姓也是一個蘿蔔一個坑,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平時信神信怪信巫術,大多在病篤亂投醫、急來抱佛腳的時候,太平無事的時候,除了膽小害怕的老太婆,誰也想不起彼岸世界的神神怪怪。“刀槍不入”的神話之所以如此流行,當然前提是中國老百姓畢竟是有相信神話的傳統。他們多多少少是信神的,無論是廟裏供泥胎,還是戲台上古往今來的英雄好漢、神仙鬼怪,都對他們有莫大的影響力;他們也可能相信巫術,有病有災,當問醫求葯不靈的時候,他們會請巫婆神漢來跳神禳邪;更重要的是,一向有實際功效的氣功對他們也很有吸引力,而且氣功在經過和尚、道士以及民間教門的法師們的中介傳播過程中,已經與這些職業半職業的宗教家的“教義”和“法術”難分軒輊。所以,當氣功和硬氣功帶有“實效”性的面目伴隨着神巫的氣息出現時,人們自然樂於相信了。從某種意義上講,義和團真有點像是民間神秘文化的大集合:團的組織分八卦(乾字團、坎字團之類),連服色也跟九宮八卦有牽連;自稱“佛教義和神團”;練功上法則稱“安爐”;降神附體又是巫術,所附體的神靈卻又不是巫婆神漢們喜歡的狐鼬仙怪,而是“大教”(老百姓管官方承認的佛道兩教稱為大教)的正神;再加上些充滿神秘色彩的符、咒和乩語。經過這些雖然粗糙但卻有效的保護色的層層塗抹,沒辦法不讓老百姓掉進去出不來。

儘管有着如此濃厚的神秘文化的基礎,但是如果沒有甲午戰後中國近乎絕望的情勢,也不會出現這種朝野皆狂的錯亂局面。從義和團身上,滿族王公和很大一部分士大夫似乎看到了某種能夠抗衡西方力量的東西,從精神上的民心士氣,到靈界的“刀槍不入”。這一部分士大夫其實是處於落後和先進之間的狀態,他們的態度,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中國的走向。此時的他們,對於“刀槍不入”其實是寧信其有不信其無,因為既然已經不願意或者說不能在維新變法中獲取抗衡西方的力量,他們所能依賴的,也只有這些“下九流”了。他們實在是太想把洋人趕出去了,幾乎到了病急亂投醫的程度。中國人受洋人侵略,被洋人欺負,這是中國上層下層共同的感覺,沒有上層的摻和,老百姓當然也會鬧“刀槍不入”,但鬧到舉國若狂的分上,卻是不可能的。事實上,在義和團之前和之後,“不安分”的農民都在玩這種把戲,前面有各種教門起義,後面有紅槍會和神兵。有點現代史常識的人都知道,紅槍會和神兵,喊着“刀槍不入”,抵抗過北洋軍閥、日本鬼子、國民黨甚至共產黨。然而,士大夫的鼓勵,卻使得“安分”的老百姓也加倍地如痴如狂,因為從骨子裏,老百姓還是相信那些“知書達理”的讀書人的。

的,還是清朝掌握洋槍洋炮的正規軍,在那部分起了作用的義和團的抵抗中,也依然是拳民們收羅來的洋槍,那些隨身的武藝和勇敢精神。“刀槍不入”的神術,除了在戰前會起到點宣傳表演鼓舞人心的用處外,在戰時幾乎是一無用處,甚至還可能起反作用,讓人連應有的勇氣也喪失掉了。舉一個例子來說,當時北京西什庫教堂只有幾十個洋兵,又沒有連發武器,幾萬義和團將它圍得里三層外三層,攻了幾個月,就是攻不進去。如果在場的義和團真的拿出點不怕死的勁頭來,一擁也就擁進去了,最多犧牲幾十位好漢罷了。

八國聯軍洋槍洋炮的轟擊,把義和團運動和它的“刀槍不入”一塊淹沒在了血泊里,從此以後,士大夫最後一點抱殘守缺的傳統依戀都被掃掉了,無論上層還是下層的士人,很少有人再會相信人的肚皮會抗住洋人的洋槍。似乎可悲的是,在安分的老百姓中竟然也開始流行恐洋病,以至於到了這種程度,20世紀20年代,流氓出身的軍閥張宗昌,收羅了一群白俄兵,每次開戰,只要高大而且金髮藍眼的白俄一衝鋒,對方就會如鳥獸散。我們的歷史學家每每熱衷於引用八國聯軍統帥瓦德西的那句說瓜分中國實屬下策的“名言”,來說明義和團的巨大功業,其實,在那個時候,西方人對中國人說了很多很多的話,其中最多的是悲憐中國人的愚昧。從那以後,一些傳教士們開始了一輪又一輪在中國興辦教育的熱潮,其痕迹現在依然能夠看得見,可惜,人們不願意正視這些。

一百多年過去了,國人畢竟聰明了許多,在今天儘管一干有“功夫”的人推陳出新,敢說能讓**改變軌跡,使物質改變分子結構,甚至把地球給毀了,但再也沒有人自稱可以“刀槍不入”了,更不用說當眾演示當場試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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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鑄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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