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8章 惡事
自大長公主不再掌權后,便將三千鐵騎散於人間,此後避世不出。
無人知曉黑旗軍究竟隱於何處,甚至因多年未曾現身,眾人幾乎已將其忘卻。直到此次,永嘉侯世子率領黑旗軍於京郊駐紮,一眼望去,仍似當年一般威風凜凜,甲衣佩刀俱是不凡,其勢並不弱於任何一支軍隊。
眾人這才突然反應過來,思緒卻飄向了別處——都說大長公主嘉懿富甲天下,原來並非傳言,否則何以供養出如此軍隊?
雲禮近來擅於偽裝。
哪怕情況緊迫至此,他也只當成是服藥刺激腿上穴位后,才可從遼東疾馳歸京。甫至京城,將黑旗軍安頓后,身子便承受不住,直接卧於床榻,如今已有數日。
可嘆局勢危若累卵,大長公主與永嘉侯俱困於太山,他便只得強撐病弱之軀處理事宜,至少要將正在對峙的幾方震懾住。
隨行的黑旗軍統領不敢有半分怠慢,自是湯藥吃食小心伺候着。京中消息有傳則傳,卻不敢讓他勞神費力。
雲禮心中有數,事情輕重緩急看得分明。可縱使如此,對於沈昭的消息卻不敢耽擱。如今城內俱被程黨把控,便是五城兵馬司也要暫避鋒芒,只是勉強維持秩序。
他不敢大張旗鼓地尋人,只好給留守京城的隱衛遞去消息,至於承恩寺他一早便打探過,並無沈昭身影。當傳話的小沙彌實為余懷梓喊去搪塞雲禎的。而沈昭信中所言的京郊別莊,他更是查不出地點。
但是隱衛亦說不出具體緣由。可見沈昭離開早已做好萬全之策,她這樣機敏聰慧,雲禮心中倒是一片苦悶。生氣也不是,心疼也不是。
最終只得尋到余懷梓身上。
對方如今儼然已是五軍營的座上賓,若非以黑旗軍的名義相邀,未必得見。可縱使這般,余懷梓也未透露半分消息。
“十三爺同她相識數稔,可曾見她將自己置於死地而不顧?”
“她向來是藝高人膽大。且眼下京中諸多變故,她不插手便也罷了,竟還瞞天過海避而不見,可見不是尋常事。”
雲禮沉默了半晌,復又直直地看向余懷梓。
“余公子今日不同我說,是不便透露,還是自己亦不清楚情況?”
余懷梓怔了一下,險先被他套出話來,片刻后,見對方目若寒冰,滿臉沉鬱,可見心中氣極。
只得沉聲說道:“她之性情你應當知曉,值此多事之秋卻不現身,定然是有自己的考量。至於兇險與否……她身側的隱衛總不會無動於衷。你若貿然行動,壞了大事,只怕更添仇怨。”
雲禮聞此言,憂慮更重。
雖說對沈昭的安危放了心,可對方這般行事卻讓他深覺是霧裏看花,愈發模糊不清,心底反倒更不安穩。
直到這日黃昏時刻,守於城南的杜鞏派了信使前來拜見,他才分出心神處置。倒無他事,只言次日將使幕僚登門拜訪,望他應允。
黑旗軍不同於別處,對方只得小心處事。縱使如此,其意亦昭然若揭。
雲禮並不道破,應下此事。
信使來得突兀,走得悄無聲息。而他背後的主人同樣突兀——只怕此刻京中還有某些人對此驚疑不定,實在是杜鞏的出現太出人意料。
而他的態度更讓人捉摸不透。
照理說他遠在榆林,卻在短時間內糾集數千軍士趕赴京師,若說無人事先告知,實在不可信。再說,早兩年,沈昭調查私鐵案時,亦發覺對方與程濂來往密切。
可如今程濂已有反意,杜鞏若真將其視為同黨,便該立即出兵發難,至少也該舉旗表明立場。但他不僅毫無動作,還匆忙給自己遞了信。莫非是想替程濂拉攏他們這三千黑旗軍不成?
雲禮凝眉思索,卻得不出結果。
片刻后,又聽人傳來消息。
榆林軍隊竟傳出了動蕩之事。
數千軍隊進京並非易事,杜鞏又欲掩人耳目,因此是分批而行。可惜京郊野外並非好去處。倒非大周軍士身嬌體弱不堪重負,只是原先吃苦行軍是驅異族,逐野寇,卻非今日自相殘殺。
其中幾批早到的榆林軍士此刻已是哀聲怨道,更有甚者,欲違反軍令,私自離隊。雖說已盡數壓制,可時日一長,暴動依舊四起。
若真自亂陣腳,榆林這支軍隊便是不戰自敗。
……
沈昭從中軍帳出來時,天色漸晚,四處已燃起點點篝火。不覺已至黃昏時,眾將士拾柴煮飯。既是在郊野駐紮的營帳,這吃食也別指望太好。
不過都是經年行軍之人,這些小事倒不放在心上。便是這輩子過慣了姑娘生活的沈昭亦不放在心上,她原先入危局時,什麼樣的苦楚不曾經歷?可此時又怎能同往日的危局相比。
軍帳綿延至遠處,煙火燃起。尤其是剛到不久的將士,經受了數天的奔波勞累之後,偶得歇息,倒是比往常放鬆許多,用膳之時難免傳出嬉笑怒罵之聲,竟也顯出幾分清閑來。
可這清閑到底有幾分,想必眾人心中有數。
沈昭見此,卻不免了嘆了口氣。
轉身進了自己的營帳。
從草原上逃回來的幾百人,雖然是跟着榆林軍隊一起入京,杜鞏卻沒有讓他們再入編製,而是將他們當成獨立的隊伍,直接隨軍。
這倒使沈昭少了很多麻煩。
他們是一同從鬼門關闖回來的,又知道杜鞏曾對他們不懷好意。因為行事都帶着幾分警惕。至於對沈昭,由於她的種種表現,則是更加認可。因此沈昭若真有什麼舉動,他們反倒可遮掩一二。
眼下既派人給雲禮傳遞消息,以他之心性,想必明日便會召她入營。可獨只會面並不能解決如今的處境,趁機聯絡雲騎才是正事。
沈昭將薛柏一單獨喚出來。
“若無意外,明日杜鞏便會令我前往三千營探聽消息,屆時我將向他請示帶你同行。你在途中想辦法給雲騎傳消息,讓他們在原地待命。”
“原地待命?”
薛柏一怔了一下。
“軍營並非善地,您又欲留於此處,應知會他們護您安危。”
“不必如此。”
沈昭搖搖頭,若有所思。
“到底是軍營重地,若他們離得太近,反倒徒惹懷疑。眼下形勢難測,我需見了雲子謙后再下決定。”
薛柏一似是知她所想,不禁皺眉問,“您是怕世子爺……”
“我怕他狠不下心。”
話落便不再多言。
她原是被局勢蒙了眼,直到初入京畿地界,乍然看見駐紮在山野的榆林軍營地,才知行事之艱險。
程濂舉事雖是有意為之,可他終究只是一朝之權臣,非一國之天子,哪能準備得那般妥當。使眾將士有可卧之席,可吃之糧,已屬不易,至於好壞與否,何人在乎?
苦的終究是眾軍士。
即便是天子之軍,遠征四方,其途中亦須百姓鋪道搭營,同樣勞民傷財,豈非惡事?否則,平民百姓又怎會厭惡行軍打仗之事。
而世代從軍之族,有多少子弟於各處從軍,如今一聲令下,各方皆赴京城,再一聲令下,便是血刃相對,其中有多少是為至親,或為摯友?如此豈非惡事?
而這些事雲禮不會看不到。
他會如何抉擇?
而今崇仁皇帝乍然薨逝,眾人皆將此視為難得之良機。即便是自命清高,一心為民的士大夫,亦受權勢之擾,或作壁上觀,或抬手輕觸,只為撩動兩顆棋子,為自己謀一處青雲直上。
可以雲禮之心性,他必不會置身事外,卻不會借勢謀事,至少不會以眾軍士之生死為賭。他自認乃芸芸眾生,依附天下大勢而生。縱使因掌三千鐵騎,身陷權勢之囹圄,不可掙脫。可心中仍存一分善念,自是惟願戰亂終止,天下皆安。
沈昭微微嘆了口氣,一時間竟是茫然失措。
她不敢開口遊說。
這時,外頭突然傳出喧鬧之聲。
一個小軍卒跑來傳命。
“寧百夫長,將軍請您過去敘話。”
將領既在外行軍,應以將軍稱之。
自入京后,之前從草原深處出來的那幾百人便歸沈昭管轄,此刻已是百夫長。
“勞煩軍爺。”
沈昭點點頭。
上前幾步后,又低聲詢問,“軍爺可知所謂何事?能否告知在下。”
此刻離杜鞏將她喚去議事,不足半個時辰,應當並無要緊事,行事不該這般倉促。且看這小軍卒的模樣,似是對她頗為不喜。
小軍卒見她態度尚好,臉色緩和了些許,聲音卻仍是冷硬:“百夫長手底下出了逃兵,當同將軍解釋一番才是。”
沈昭愣了一下。
她最不願發生的事竟在此刻發生,一旦傳出去,榆林軍隊是自亂陣腳,其他地方卻是幸災樂禍。而三千營那邊,只怕更難琢磨,不知雲禮會作何想。
更不可容忍的是,這人出自她麾下。
沈昭沉着臉去了中軍帳。
進去才發覺伺機逃匿竟不止一人,眼神頓時冷了一瞬,繼而向杜鞏行禮。
杜鞏臉色亦是難得的十分陰沉。
行軍之時最忌逃兵,因其將引起軍中恐慌。尤其此次情況特殊,更會使得人心浮躁,屆時戰起,將不堪一擊。
沈昭當即請罪。
杜鞏神色冷淡,“既是請罪,那依你之見,此罪當何罰?”
沈昭緩緩抬頭,眼神冷厲。
“卑職管教不當,自請領軍杖二十。他們幾人違反軍令,密謀逃匿,當處以極刑。”
杜鞏對此並不言語。
匍匐在地上的幾人聽得此言,原本蒼白的臉色更是毫無血色,紛紛磕頭。
“請將軍寬恕。請將軍寬恕。卑職只是一時鬼迷心竅,才做出這等糊塗事來,您寬厚仁慈,就繞了我們這一次吧。將軍!將軍……”
見杜鞏無動於衷,他們又將視線轉向沈昭。“百夫長,您替我們跟將軍說說情吧。我們跟着您出生入死……您當時把我們從草原裏帶出來的時,就曾說……說定讓我們往後共享榮華富貴,請您保我們——”
“住口!”
沈昭冷聲打斷他們的話。
視線依舊不偏不倚地看着前方,聲音卻冷似寒冰。
“行軍之際密謀逃匿本就是不可寬恕之罪,軍令如山,誰敢違抗?!我當時把你們從死門關拉回來,是讓你們日後替將軍效命,並非縱容你們無視軍中法度,胡作非為!”
“百夫長,我們是有苦衷的。家中尚有妻兒老小無所依靠,只想着回家瞧上一眼,看他們是否安好……眼看着戰亂將起,只怕他們無處可去,反倒因此害了性命!”
“胡言亂語,不知輕重!既已參軍入伍,便該將家事生死置之度外。”
“可我等入伍,本是謀一口吃食,又或保家衛國。如今吃食既無,家已難保,何必入伍?!”
這話可算是吐露眾人心聲。
當下神色各異。
沈昭亦不曾想他們會這般不知分寸,神色愈加陰沉。
“一群不知好歹的東西,將軍養你們是讓你們說這等違心之言么?還不掌嘴自罰!”
果真是半路出家,道行太淺。
杜鞏面沉如水,看了沈昭半晌,似是想從她臉上瞧出什麼來,可惜此時她臉上唯余憤懣。
將這群不知深淺的人養在身邊,遲早釀成大禍!
他不動聲色地收回目光。
“事已至此。寧明,你下去領十軍杖。至於逃匿的這幾個,看在你們情有可原的份上——”
幾人臉上的笑意還未溢出。
“留個全屍吧。”
緊接着便是一陣哭嚎聲。
沈昭面無表情,領命謝罪。
出帳之後,又向薛柏一傳話,“待會兒向將軍請示,將幾人的屍首領會我們的營帳。”
薛柏一愣了一下,不知她是何意。
“讓其餘人都瞧一瞧,若是有人膽敢再行逃匿之事,全屍也別想留。”
薛柏一被她眼底隱隱顯露的殺意嚇了一跳,遲疑片刻,終是應了下來。
沈昭眼下是真惱了。
方才那幾人嘴不嚴,肆意言語,反倒引得杜鞏起疑,險些壞了她之計劃。若真在此時為杜鞏所惡,所行之事便是功虧一簣。
這可不是當時把他們從草原里拉出來的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