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Chapter 53.燈明花香
秋日的天氣很無常,半夜的雨在第二天就戛然而止。
天氣就像是沒心沒肺的孩子一樣,生過一次氣后便又回到先前的樣子,重新咧開嘴將他的快樂釋放出來。但那些沾在玻璃窗上的水珠卻從未忘卻深夜的雨,一滴一滴,被透明的陽光照亮的時候,窗外的葉子上依然會有晶瑩透亮的影子,襯托着不遠處同樣一片明亮的柏油馬路。
畫被小心包好帶走那天的前一夜,父親並未回家。
說是身體有點不舒服,去醫院打了一夜點滴。而我雖然擔心,可這才是最讓我生氣的地方,那條連自己身體都無法支持的殘腿不能帶我去父親身邊,更別說是下着夜雨的時候。索性上田老師安慰我那並不是了不起的病,雖然配合上田先生將那幅巨畫搬走的時候,我總覺得能從他們臉上搜尋到什麼不尋常的表情,可他們在面對我的時候都是風輕雲淡的樣子。
在父親回來后,我很關切地詢問了他的情況。他的臉色尚還有些蒼白,但表情已經恢復到一貫的平和。還同我打趣說真可惜沒能看到那張畫,也只能到展覽館去好好欣賞了。
九月,已經是開學的日子,在期待着父親攝影展的同時,我也關心起自己的升學問題。
事實上這差不多是一個約定俗成的事情,幸村邀請我去武藏野美術大學,包括同校的千歲也是這樣。甚至連一貫不說俏皮話的千歲,在暑假回來的時候還一本正經地對我說:
“看不到阿蜜,還真有點不習慣。”
而我只是望着圍坐在圓桌另一邊的幸村淡淡笑道:
“但你至少能夠天天看到他了。”
“其實也算不上天天吧?畢竟不在一個專業。”幸村立刻放下飲料解釋道,“所以明年阿蜜入學的話,千歲還是做不到天天看到阿蜜,但我興許可以了。”他伸手掩起唇角笑着,酷暑日的陽光正對着他,他被照得異常明亮,就像是被灑上金屑一般。
一年前與他的那場對話,在第三位少年的啟示下進行。那是因為我害怕,被傷害的痛苦我已經嘗夠,但至少這一次我不希望會波及到我所敬佩的另一位少年身上。而他卻只是淡淡一笑,說那是他的事情。甚至在那之後,他曾對我說要我去珍惜每一分每一秒的奇妙體驗。他說現在的自己正在全身心的體會着生活,包括各種各樣的感情,對我的感覺也是其中之一,那無關結局,那只是一個過程,但投入並不會少一分一毫。
那種與我無關又與我有着千絲萬縷關係的感情,聽起來似乎很微妙。但我必須要尊重他的決定,雖然無數次見到他我都能感覺到那種依然像是在追尋着什麼的目光,但細細想來,從頭至今,我們的相處模式一直都很單純。甚至在談話過後,我們都不曾有過一點點的變化。
雖然「變化」這種東西,也許在心裏早已萌生。
所以連千歲都不再說什麼,高三時的他會那樣善意的提醒我也許已是一個奇迹。我知道,他對朋友總是抱着善意的想法,但可以的話,他是絕對不會插手這一類事情。因此從那之後,他再未提過這件事情,直到我與幸村的故事落幕,他在見到我的時候也只是淡笑着不說話。
因此武藏野的志願也就變得順理成章,因為是父親的母校,而這所學校又有着兩個與我關係頗好的朋友。
雖然在這之前,我的東京病尚未治好。
我通知了千歲和幸村關於父親的攝影展,也許只是通例地這樣做罷了,並沒有太過期待他們會來。從東京趕來這裏並不容易,況且還是學期中。
但攝影展那天,他們先於我站在展廳的樣子一進入我的視線,我就驚喜地紅透了臉。攝影展的位置離家有些遠,被上田老師好不容易送到那裏的時候,已經中午時分。拄着拐杖看到他們時心中的驚訝當然無法言喻。
我詢問他們怎麼會來,卻還是被笑犯蠢。
“攝影可是繪畫的良好素材。”千歲抱臂站在一副很大的黑白照片前,那是一對獅子母子相互依偎的畫面。那個畫面,我親眼見過。
“嗯,不過最重要的還是想來見識一下阿蜜的那張畫。”幸村穿着格子襯衫,微涼的天氣,他套上了一件針織外套,已經完全是大學生的模樣,雖然看上去並無太大變化,但和高中時依然會有一些微小的偏差。
父親被幾個人圍着,他們中有幾位從事新聞工作,是父親的舊友,趁着敘舊也正好來進行一下報道。父親的攝影在整個社會上當然算不上怎樣有名,但在這個小圈子還是久負盛名的。所以也曾見到敬仰他的後輩追到家中,希望能聽一聽他的建議。上田老師站在距離門很近的地方,她望着我的父親,臉上有一點陰鬱。
“也許只是想藉機和朋友見個面吧……”她轉過身,望着門外熙攘的街道沒再說話。我不明白她是什麼意思,直到父親本人走到我面前,笑着讓我同他的朋友打過招呼,又與千歲幸村寒暄過才了結。
離開前,父親卻小聲對我說了一句話:
“蜜,你的畫實在…太厲害了!”雖然是一句肯定,但他的表情里明明有一種恍惚甚至費解,所以這讓他看上去表情古怪。我想追問他,可他卻匆匆走開,又去迎接一批新的朋友。
我不明所以,但我依然對他笑了笑。那隨後,肩膀終於被誰輕拍了一下。我扭過頭,在扭頭注意到幸村和千歲的表情后,我大概明白他們是想要讓我帶他們去見一見那張安靜陳列在休息室的畫。
“需要我扶着你么?”也許是因為今天拄着拐杖的原因,幸村低聲問道。我則搖了搖頭,在帶着他們穿過小半個展廳后,便在通往另半個展廳的休息室內停下。只是沒有想到,休息室里竟會聚集着許多人。他們有的坐着有的站着,但相同的是,目光全都投向了明亮射燈下的,我的名為「夢」的畫。
他們中的一些人在交談着什麼,但表情全都是那種驚訝或是喜悅的模樣。
而這則是我第一次見到那些並不認識我的人,在看到我的畫時的表情,錯過一次又一次的展覽,直到這時,我才得以感受到一種微小的自豪。那日雨夜中,站在角落望着它時,關於「力量」的想法又一次躍上腦海。
這便是我的「力量」,能讓他人陷入驚訝與快樂的「力量」。
我架着拐杖的手攥了起來,彷彿握拳的動作可以讓我感覺到心臟打擊出的節奏。
想起身後的兩位朋友,才慌忙扭頭想要同他們說一說這幅畫,這才發現兩人的眼睛裏似乎閃着什麼明亮的光。不知道是射燈的原因,還是因為激動而輕輕泛起的濕潤。我看到千歲獨自一人走到了畫作正中,他望着那大片的橙色向日葵,那些太陽的軌跡,那朦朧中唯一清晰的女性面孔,以及女子溫柔的彷彿能融化一切的表情。他一動不動,就和很多剛剛走進這裏的人一樣,是一種吃驚又愉快的樣子,目不轉睛地凝視着面前的畫。
直到很久以後,尚還站在我身邊的幸村才感嘆般地小聲說了一句話:
“你簡直就是天才……”
在我驚訝着扭頭看向他時,才發現男孩依然痴痴望着那幅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