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Chapter 52.心的力量
當那張照片出現在我面前時,我是怎樣一種吃驚的心態如今已經記不清,只知道當畫面全部倒影在瞳孔中時,眼裏還是情不自禁地漾出詫異。
黑白的底片上,交錯相織的日晷在遠方一遍又一遍地劃過天幕,那些發白的軌跡下面,大片的葵花田朦朧卻真實存在。那是壯觀的畫面,一朵花挨着一朵花,與我夢中的場景異常相似。遠處的小平房最為清晰,三年之中唯一沒有變化的就是那些房子,彷彿是這畫面中的贏者,它們乾乾淨淨地立於花田之外一動不動。
就像是將三年時光疊加在一張小小的相片中,所有光明在這薄薄的相片紙上全部定格。有時會想,這是一件多麼神奇的事情,對於上田先生和上田老師而言,父親那三年半消失的狀態,卻一直都被好好記錄在一張小小的相片紙上。似乎是要將九千四百多萬秒全部曝光,然後全全疊合,濃縮在這張紙片時,他也將這三年的思念全部整合,贈與世人的,便是一整個驚心動魄的故事。
無法想像,每一次對於父親的驚訝,從那一張又一張相片出現后,便全全湧來。他總在代替自然,代替時光向世人敘說著一些被我們所忽視的故事。說他是靠着美才存活下來或許一點也不誇張,但能做到如此地步,我卻從未想過。
正是這樣一個又一個令人吃驚的部分,所組成的那個父親才會如此偉大。視線中滄桑的男子究竟有着多少能量,如果不去看一看這些照片的話,或許一輩子都不會得到正確答案。走入涌動的人潮,他還是那個他,會被一瞬間湮沒的存在,但若是看過這些足以動蕩人心的相片的話,他便又不再是那個外表普通的人。
變得充滿敬意,令人崇拜。以至最終,我又一次決定修改那張巨大的裝飾畫。
一波三折,也許這真是我這三年中畫得最用心的一張畫。有我的夢境,有父親那三年曝光的奇妙相片,有花田,有蜜色的陽光。
我趴在地上,一筆一筆塗抹的過程卻成了最為幸福的時光。奇妙的日晷痕迹在天邊劃過一個又一個弧形,橙色的天空下,那些彷彿金子般的巨大花盤朦朧卻安寧地朝向天空,一切顯得虛幻,就像那張三年曝光的相片一樣,所有那些移動的東西都被時間化為了一縷柔和的氣,一個淡淡的影子。但只有那露出小半張臉的女人,她溫柔地懷抱着對面的人,在靠於他身上的時候,那探出陰影的臉終於成為了這一整張畫中最為清晰的存在。
說她才是這張畫的靈魂也無妨。
不知為何,從一開始,我就覺得她彷彿是為這片金色花田所生一般,只有她才能將這三年變為永恆,即便時光穿梭,她卻一直都在那裏,一直一直從未改變。是父親那關於光影的視覺定義,以及我予以夢境的執念才造就了這張巨大的畫。所以不希望有一絲一毫的粗糙,在不明確的地方我反覆修改色彩對比,細膩的輪廓只為讓它更加完美。
那是我眼中的父親的相片,彷彿時光穿回三年前,他站在家門前的櫻花坂道上,推着我的輪椅,對着一臉陰鬱的我說道:
「真想看看你眼裏的櫻花。那一定與我不同,一定是年輕而溫暖的。」
是啊,現在的我已經能好好將我眼裏的東西畫出來,用很多個日日夜夜想讓掌心的這支筆與面前的畫紙去鋪就夢想。所以想要感謝他,那給了我第二次夢的人,那站在時光軌跡,一直都默默記錄著美好世界的人,我敬愛的父親。
……
作畫的這段時間,父親一直都忙於攝影展的事情。一星期他都出沒於編輯部、展廳和沖印室,所以連見到他的機會都很少。
然而正因為自己也找到了重要的事情,所以我整天悶在畫室里,潛心鑽研着那張畫。但繪畫的進程卻很快,雖然這張畫相當大,但一星期後,我已經基本完成了畫作。
畫室里播放着幸村推薦的音樂,坂本龍一那些清淡到憂鬱的聲音就彷彿在整間畫室投下了銀色的月光一般。漆黑的夜,入秋的天氣已經會招來淅淅瀝瀝的雨,敲打在路面、玻璃、屋頂的時候,還是會感到由衷的凄厲。
然而這淡絨色的金橙卻在畫板上蔓延,在漸漸進入畫作尾聲的時候,便形成了一張溫和卻一樣具備壓迫感的畫。
我攙扶着身邊的椅子站起來,緩緩退到了房間的角落。眼前是一整張巨大的畫,它被頭頂白色的光籠罩,而我則站在最可能看清全貌的位置,想要再確定些什麼。女人的臉是這片朦朧花田中唯一清晰的東西,明亮的恆星軌跡一遍又一遍地踩過藍天。我則站在那兒一言不發。
也許連自己都是第一次,會因為自己的畫而震驚得說不出一個字。所有一切在我眼裏都匯聚成這張畫,而直到這時才發現,那便是我的力量,代表着我愛的力量。
父親這一生的成就都將在攝影展中一一陳列,那是一種力量,想要影響這個世界的力量。雖然在部分人眼裏,那微不足道,但他卻好好將自己的力量釋放出來,想要被這顆星球所聽見。而現在,我則站在這裏,望着這幅巨大的花田,就像是站在自己之外,去重新審視自己一般。吃驚於原來我也可以這麼厲害,即便被命運捉弄也能蔓延出心的力量。
我佇立在旁邊一動不動,在將目光對向整片花海的時候,我第一次用一種自豪的心境去揣度過往的種種不幸。就像是一個勝利者站在山峰的最頂端,終於可以面對命運發出一陣嗤笑。
世界之大,宇宙之大,每一顆塵埃都有它存在的價值。
我不會將自己比作塵埃,因為現在,面對這幅畫的時候,我明白自己的力量是不可忽視的,那絕對要比一顆塵埃來得有力得多。
就像代表父親生命的這些相片,也許不久之後,這些寄託我生命賁張的作品,也會成為我盤點時光匆匆的憑據。
所以現在,揚起嘴角去看着它,那便是我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