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5)

四十一(5)

直到了下午,天空便下起了大雨,遠近皆是灰濛濛的雲,像是褪了光澤的鉛灰色,層層堆疊起來,繾綣逶迤着。

檐頭的雨聲一陣高過一陣,側耳細聽,原來是雨水拍打着院子裏的枯枝殘葉發出的窸窣聲,時高時低的,仿若夏日的蟲鳴,混雜在耳畔,喧嚷中帶起秋意漸濃的寒意,連帶着屋子裏的氣溫都低了下來。

因着沈薔薇有孕在身,回到小樓后,雨竹便請了醫生來看,檢查過後,確定腹中的孩子無恙,樓里大大小小的丫鬟才安了心。如今雖然蘇徽意不在,但眾人也都看得出他很在意這個孩子,所以在大事小情上,都盡心竭力的照顧,生怕沈薔薇會不舒服。

她心中自然也是明白的,所以任由這群人去為自己忙活。原本想要躺在床上睡一會兒,可一閉上眼便是學生暴動的場景,那些憤慨激昂的話語仿若一石激起千層浪,在她的心內久久不能平息,她憶起從前自己還是個學生的時候,也曾像他們一樣遊行過,手中拿着旗幟,一遍遍的高呼口號,宣揚女權與自由,那時候的天是寶藍色的,雲很低,並沒有如今這樣激烈到僵化的衝突,甚至是暴動。

是啊,國將不國,而國圖之上還在互相殘殺,她已經不敢去想,可從前那些心內篤定的想法卻如何也說服不了自己,只是一遍遍的想着,一切都會好的。

就這樣眯了一會兒,便聽見腳步聲離得近了,她睜眼去看,就見是雨竹引了韓莞爾進來,因着下了雨,韓莞爾的穿的旗袍下擺濺了不少的雨,一面拿着手絹擦了擦額發,一面焦急的問:“姐姐,你沒什麼事吧?”

沈薔薇見她這副樣子,就說:“我沒事,不是特意打了電話過去,叫你不要過來么?外頭還下着雨,也不怕淋感冒了。”

她說話的功夫,韓莞爾已經坐到了床邊,無所謂的說:“出行都坐着車,怎麼可能會淋着?倒是你自己,怎麼就遇到這樣的事了?”

她一面說,一面流露出疑惑的神情,又說:“要我說,這件事可不那麼簡單,才剛我過來的時候,西街又戒了嚴,問過才知道,原來又有一個學者遇刺了,巡防隊那些人跟廢物有什麼區別?我看再這樣下去,只怕前線沒什麼事,金陵就先淪陷了。”

她原是有口無心隨意說的,可聽在沈薔薇的耳里,卻讓她愈發的心事重重,聯繫到之前的學生暴動事件,確實又不像是巧合,更像是有人在暗中刻意為之,她仔細想了想,如今時局混亂,想要借勢添亂攪局的人不在少數,可有膽子做這種事的人卻少之又少。

她心內隱隱有了答案,卻不願意去想,只是敷衍着回答,“這些事情你就別操心了,總歸以後我不出去就是了。”

韓莞爾聞言默默地看了她一眼,才說:“恩,如今你懷着孕,是該好好修養的,以後哪裏也別去了,等風頭過了,再跟我一起離開吧。”

沈薔薇想起蘇徽意要將她送走的話,便又陷入了沉默中,兩個人安靜了半晌,韓莞爾才說:“我已經跟六小姐說過了,這段日子我會搬過來跟你一起住。”

沈薔薇詫異的看了她一眼,問:“怎麼突然要過來跟我住?”

韓莞爾笑了一下,說:“你懷着孕,身邊沒有個貼心的人不行,就算雨竹再盡心,這種時候有個親人在身邊,不是更好么?”

沈薔薇也沒有多想這些事情,聞言倒是也笑了笑,說:“你搬過來住正好,我還怕你一個人待在那裏不舒服,總也找不到機會去說這些。”

韓莞爾知道她的心事,便也沒有繼續這個話題,只是點了點頭,便起身出去吩咐雨竹去打電話,請府里的聽差將她穿的用的都送過來。

直到了晚上,大雨方漸漸地轉為了小雨,拍打着窗子沙沙有聲的,這樣的季節,總是夾雜着微涼的寒意,韓莞爾來了興緻,便又吩咐丫鬟去準備火鍋一類的食材,她原本性格活潑,近來脫離了桎梏,倒是恢復了不少往日的神采,帶着丫鬟們有說有笑的準備着,沈薔薇也下了樓,坐在廳里的沙發上看着窗外,夜已經深了,天幕中透出一抹冷藍的光,雖然是個雨夜,卻仿若有星子閃爍着,被雨淋的更透徹了。

這會兒電話鈴突然響了起來,她眼見着周遭沒有丫鬟在,便兀自起了身去接,電話那一頭很快有人聲傳過來,“這裏是喬氏洋行,請問沈小姐在么?”

沈薔薇聞言不由得怔住,緩了緩才說:“我就是。”說出這一句,倒不知自己是種怎樣的心情,想着近來金陵發生的所有事,直覺里都與喬雲樺有關,卻也不知該從何問起,便又說:“有什麼事么?”

電話那一頭的人說:“沈小姐,我們喬少爺想跟你見一面。”頓了頓,“就今天晚上。”

沈薔薇本能的抬頭看了眼牆上掛着的時鐘,見已經快要九點了,她心內閃過猶豫,又警惕的朝周圍看了一眼,確定沒有別人,才輕聲說:“時間,地點。”

那人也壓低了聲音,“十點左右,在西街的拐角有家裁縫店,就約在那裏。”

沈薔薇默默記下,她生怕引起懷疑,便掛斷了電話,匆匆的走到沙發上去坐着。這會兒也沒有心思去想喬雲樺見自己的理由,只是莫名的有些惴惴不安,可這樣的事,她又不敢告訴別人,兀自想了想,卻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好在韓莞爾她們過了很長時間才自廚房走出來,原來火鍋都準備的差不多了,丫鬟們拿了食材一類的東西往餐廳去,雨竹見沈薔薇一個人坐在沙發上出着神,便走過去扶她,“小姐,都準備好了。”

沈薔薇敷衍着恩了一聲,隨着雨竹往餐廳去,這一餐自然吃的沒滋沒味的,好在她平常就是一副沉默寡言的樣子,眾人也都見怪不怪,隨意吃了幾口,她便佯裝着疲乏上了樓去。

伏在床上反反覆復的想着這件事,倒不敢確信自己應不應該去了,卧室內放着的是落地鍾,這會兒室內極靜,只有它一下一下擺動着,聲音在暗夜裏有些沉重,倒像是摧枯拉朽似的,讓她心煩意亂。

兀自想了會兒,還是起身去換衣服,抬眼見時間差不多了,才走出去按了電鈴,雨竹很快就上了樓來,見她一副穿戴整齊的模樣,詫異的問:“小姐這又是要去哪兒啊?!”

沈薔薇也不知該怎麼解釋,就說:“叫司機去準備,我要出去一趟。”

雨竹更加的詫異,“小姐,現在已經很晚了,你這是要幹什麼去啊……”

沈薔薇原本心內就在打鼓,一聽雨竹開口問她,只覺得更加的慌亂,頓了頓,才說:“我就是去見一個人,如果不放心的話,就叫衛戍隊都跟着吧。”其實她心中也是游移不定的,更不想這些人跟着自己冒險,可如果真的是喬雲樺找她,那麼這個人她是一定要見的。

強自穩了穩心神,堅定的說:“叫他們去準備吧。”頓了頓,眼見着雨竹垂頭喪氣的應了聲,忙說:“我出去的事別告訴莞爾。”

雨竹點點頭,兀自出去了。

沈薔薇原本坐在沙發上等着,但聽着鐘聲一下一下的,倒攪得她頭腦發沉,便穿了外衣出去,腳步輕輕的下了樓,就見雨竹迎了過來,低聲說:“小姐,我跟你一起去。”

沈薔薇看了她一眼,才點了點頭。兩個人一同走出去,外頭的雨還在下着,檐頭的雨聲已經低了,小雨絨毛似的落在臉頰上,倒不覺得冷,汽車就等在台階下頭,待她們上了車,很快便開了出去。

沈薔薇看着窗外茫茫的夜色,說:“去西街,拐角有家裁縫鋪。”她回過頭去,就見軍車正亦步亦趨的跟着,雨幕之中,黃澄澄的一片。

她心內愈加的不安,一遍遍的想着,如果這是有心人設下的圈套,會置自己和這些人怎樣的境地,可已經走到了這一步,即便她也怨怪自己的執拗,卻也只得硬着頭皮往前走。

西街離的並不遠,只是汽車在雨夜中行的很緩慢,透窗去看,便是兩束黃澄澄的燈。直到了西街,就見整條街都是黑漆漆的,司機直接開了過去,直到了拐角處,就見一家毫不起眼的裁縫鋪,那木牌子微微有些傾倒,看着破敗不堪。

沈薔薇匆匆看了一眼,才攥着手下了車去,雨竹忙跟上,在後面撐了傘。不過幾步的路,沈薔薇很快便走到了門口,敲了敲門,回頭去看,就見軍車也停在了街邊。

這會兒門被打開,一個男子朝外看了一眼,才客氣的說:“沈小姐,請進。”

沈薔薇一眼認出這人是喬雲樺身邊的人,便略微放了心,往裏面走去,裁縫鋪很小,只有一個簡陋的小廳,拐角處有個樓梯,只是被貨物擋着,看着屋子愈加的狹小。

她環顧了四周一圈,正要開口詢問,就見那一頭的布帘子被掀開,喬雲樺從裏面走出來,着意看了她一眼,才說:“又見面了,過得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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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煙蔓草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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