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狼行 第三十二章 步揚影守護朋友
世界的盡頭,流放處。
儘管步揚影再三要求加入騎兵巡邏隊,但燕北行並沒有同意,“你能否加入騎兵隊伍,這需要新兵教頭林莽的認可。”燕老頭如此說。
但很明顯,步揚影似乎很難得到林莽的認可,相反,他多次被林莽“關照”,高牆上的值夜、訓練場的清掃或者武器的打磨。
步揚影只好依舊混跡新兵當中。
好在他在流放處有了真正的戰友,黒胡胖子晁猛、丁不三丁不四及小眼木生,現在,好像連麻臉戴恩和大耳朵胡漢,對他的態度也有所轉變。
步揚影正在指點自己的幾位兄弟練劍,黒胡胖子停了下來,睜大了眼睛:“老天,影子兄弟,你快瞧瞧。”
步揚影轉身,隔着頭盔的細窄眼縫,他看到了他平生所見最為肥胖的男孩站在兵器庫門口。
單憑目測,此人大概三百五十斤往上,肥大的下巴完全遮掩住刺繡外套的絨毛領口。圓滾滾的臉如同滿月,滿月上一對蒼白的眼睛局促地四下轉動,汗水淋漓的肥胖指頭則在絨衣上揩個不停。
相比之下,黒胡胖子與男孩如同野豬對大象。
“他們叫我來這邊,說是受訓。”胖男孩鼓着膽子說。
“公子哥一個,”小眼木生說,“南方來的,八成是來自慕容世家領地。”小眼木生曾跟隨戲班四處浪跡,自稱一雙小眼足以分辨別人來自何方,操什麼營生。
胖男孩穿着絨毛翻滾的外套,胸前用灰黑的絲線綉着一頭鹿,步揚影不認得這種徽像,應當是來自某世家所屬的封臣。
林莽教頭望了望他這個新手下,搖頭嘆息着說:“看來南方連小偷或強盜都萬分短缺,也不至於送頭豬來,我說飯量大人,敢情這身毛皮和絨毛服就是您的鎧甲了?”
圍觀的一些人則痛快地大笑。
胖男孩則唯唯諾諾在林莽的指示下去兵器庫換鎧甲。
這給兵器庫總管甘鐵生出了一道巨大難題,他只好拆開兩副胸甲,再幫他前後套上,兩邊用細繩索捆住。而即便是最大號的頭盔,面罩也還是太小;皮護手和綁腿更不用提,幾乎是緊緊捆綁四肢之上,胖男孩幾乎動彈不得。
全服武裝之後,新來的小子看起來像是被套住的氣球,隨時可能炸開。
“希望你的實力不像你看起來這麼不中用,”新兵教頭林莽說,“戴恩,試試豬頭將軍有多厲害?”
步揚影聽了立刻皺起眉頭,步揚影和戴恩打過多次交到,知道這傢伙下手兇殘又毫無憐憫。
“這下有人要倒大霉了。”小眼木生喃喃倒,事情也確實如他所言。
打鬥不到一分鐘就宣告結束。胖男孩倒在地上,那鎧甲不知道是他自己撐破的還是被馬鐵打破的,散落一團,頭盔也早飛的老遠,血從腦後肥短的手指間流出,他倒地全身顫抖。
“我投降!”他大聲叫,“別打了,我投降。”
馬鐵和大耳朵胡漢幾個老兵笑成一團。
即便如此,新兵教頭林莽還是不依不饒。“豬頭將軍,給我起來,”他叫到,“把劍撿起來。”
眼看胖子還是躺在地上,馬鐵向戴恩說到,“繼續揍他,直到他爬起來為止。”
戴恩試探性地敲敲胖子仰高的臉頰。“你該不至於僅此而已吧。”馬鐵諷刺道。
於是戴恩雙手持劍,狠狠地砍將下去,力道之猛,雖然用的是劍脊,只見胖子的肚子中間凹陷如同山谷,胖新兵痛苦地哀嚎。
步揚影跨前一步,黑胡胖子忙伸手去抓他,“影子兄弟,別多管閑事。”黑胡掃了一眼教頭林莽,小聲說道。
“還不快給我起來。”馬鐵又說,胖男孩掙扎着想起身,誰知滑了一跤,重重地摔倒在地。
“豬頭將軍差點成功,”教頭林莽說,“起來再打。”
戴恩舉着劍準備繼續,“殺豬過年嘍!”馬鐵幸災樂禍。
步揚影甩開黑胡的手。“夠了,戴恩。”
戴恩轉頭去看教頭林莽。
“小白臉又出來打抱不平拉?”新兵教頭林莽用他那尖銳而冷酷的聲音說,“別忘了,這是我的地盤。”
“戴恩,你自己看看他,”步揚影故意不理會林莽,“他已投降,你這樣落井下石有什麼意思?”他在胖新兵身旁蹲了下來。
戴恩放下劍,“是的,他投降了。”他嘴裏嘟囔着重複。
教頭林莽用他發黃的眼珠緊緊盯住步揚影,“打抱不平可以,不過嘛,”他邊看着步揚影扶起胖子邊說,“恐怕你得替他打。”
步揚影只好亮出劍來,這也在預料之中,但他自信這群人裏面沒有對手。
但對面卻有五個人同時亮了劍,馬鐵、戴恩和胡漢,還有兩個高大而強壯的老兵。
林莽好像並沒有要阻止的意思,即便眼前此戰有失公平。
“躲在我背後。”步揚影對胖新兵說。他還從來沒有在訓練場同時打五個,自知今晚上床時大概會傷痕纍纍,於是他屏息凝神,準備大幹一場。
小眼木生突然出現在他身邊,“我也想來玩玩。”小眼亮出劍開心地說。步揚影甚至來不及感謝木生,黒胡胖子也亮劍上前。
整個廣場頓時一片死寂。步揚影感受到來自教頭林莽的眼神,並不友好。
“你們在等天黑么?”林莽不難煩地問馬鐵等人。
然而最先出手的確實步揚影,林莽的話音餘音尚在,劍攻向馬鐵,馬鐵差點來不及格擋。
兩名高大強壯的老兵配合馬鐵圍攻步揚影,木生對戰戴恩,黒胡胖子和大耳朵胡漢打在一起。
步揚影保持着不斷進攻,使三人不能順利把他圍在當中,逼得馬鐵步步後退。
要了解你的敵人,熊臉曾經這麼教他,而步揚影很了解馬鐵,他手腳雖猛卻缺乏耐心,而且不善於防守。只要層層不斷地進攻,他很快就會門戶洞開,破綻百出。
其他人的戰局也鏗鏘進行。一個禮拜前木生恐怕還不是戴恩的對手,但經過步揚影的多次指點,穩穩地守住陣腳,令戴恩大感頭痛。
黒胡胖子就沒那麼好過了,大耳朵胡漢身形靈活敏捷,黒胡一身力氣全無用武之地,被胡漢繞的暈頭轉向,眼看就要吃虧。
步揚影一陣緊若風雨的進攻迫使馬鐵節節後退,全力防守。卻只見,步揚影的劍突然掃向背後,用劍脊狠狠掃中把身後跟着的一高大老兵,老兵應聲倒地。
突破三人包圍的步揚影轉換陣地,大步來到大耳朵胡漢側面,眼看步揚影和黑胡兩人把劍往胡漢身上招呼,胡漢可不含糊,二話不說學起了胖新兵,急忙後退呼喊:“別打,我投降,我投降了。”
戰鬥的局面瞬間扭轉,由三打五變成三打三。
步揚影和黑胡抖擻精神,舉劍回身迎戰趕過來的馬鐵和老兵,馬鐵一陣心虛,已無鬥志,暗罵胡漢沒骨氣。
教頭林莽一臉厭惡地環視全場:“你們這些小鬼耍把戲也耍的太久了,今天的練習到此為止。”說完他走開去,當日的練習便告結束。
馬鐵扶起被步揚影打倒的老兵,用眼光狠狠掃了一眼胡漢,憤憤地離去。
戰鬥結束,步揚影覆蓋在護甲和皮革下的肩膀隱隱作痛,他收起劍,想取下頭盔,但剛抬手就疼的齜牙咧嘴。
“讓我來。”一個聲音說。粗厚的手指靈活地解開他喉嚨的皮帶,輕輕地捧起頭盔,“傷的重么?”
“沒事,又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步揚影摸摸肩膀,皺皺眉頭,訓練場上除了他們幾個,一片空曠。
胖新兵的髮際有凝固的血塊,那是拜剛才戴恩所賜。
“我叫納蘭無敵,來自……”他停下來舔舔嘴唇,“我的意思是……那個我……我‘曾經’是南方納蘭家族的人,不過現在,我自願前來流放處。家父是……”他沒說下去。
“你叫無敵?哈哈。”小眼木生看看胖子“偉岸”的身材,不厚道地笑了。
“我叫吳影,孤兒。”步揚影說。
納蘭無敵點點頭。“我……如果你願意的話,可以叫我胖子,叫我的名字我反而不自在,很顯然,我和我的名字並不匹配。”胖子說完,低垂下了腦袋。
“這是木生,晁猛、丁不三丁不四。”步揚影簡單介紹。
“長的丑的是丁不四。”木生說。
丁不四一臉不悅地說:“你俊到哪去?至少別人能看見我的眼珠子,不像你,就是一條縫。”
“我衷心地感謝你們。”胖男孩正色說。
“剛才你為什麼不站起來反擊啊?”木生問他。
“我也想啊,真的,可我……我就是做不到。我也不想一直挨揍。”胖男孩看向地面,“我……我猜我是個窩囊廢,家父常這麼說。”
大家楞在當地,就連木生也說不出話了,而他一向對任何事情都愛發表意見,怎麼會有人自稱窩囊廢呢?
納蘭無敵想必從他們臉上讀出了他們的想法,他的視線剛碰到步揚影的眼睛,隨即像受傷的動物般轉開。
“我,對不起,”他說,“我也不想這樣,我會拖累你們的。”他沉重地走向兵器庫。
步揚影衝著他的背影說,“你受傷了,明天你就會進步。”
納蘭無敵一臉哀傷地回過頭。“才不會,”他強忍着淚水說,“我永遠都不會進步。”
等他走後,木生皺起眉頭。“膽小鬼人人討厭,”他很不舒服地說,“早知道咱們不幫他了。”
步揚影沒有說話,靜靜地走向兵器庫,掛回配劍,脫下一身劍痕累累的鎧甲。
流放處的生活有種固定的規律:早上練劍,下午幹活。流放處交給新兵各種不同的差事,以判斷他們適合的職業。
偶爾步揚影會奉命帶着白閃外出打獵,為燕北行的晚餐加菜,他非常珍惜這種外出的機會,只可惜這種機會少之又少。
更多的時候,他大多呆在甘鐵生的兵器庫里,轉動磨刀石,幫這位天下獨一無二的鐵匠把鈍斧磨利,或是在甘鐵生敲打鑄劍時,在旁鼓動吹風機。
當然,閑暇之餘,甘鐵生也樂意教步揚影耍劍,這位前朝第六安德魯身手不凡,卻講解不出來,只能自己獨舞演示。
說來也巧,偏偏步揚影有着極高的習武天賦,這似乎與生俱來,他便是為戰鬥而生,他常常看甘鐵生舞上一遍,就能高度的模仿。
不僅如此,還常常在甘鐵生的劍法里尋出破綻並加以改進,改進后劍法再揮灑出來,讓甘鐵生驚嘆連連。
從兵器庫出來,步揚影奉守衛長之命,帶着四桶剛壓碎的石子,前往升降鐵籠,負責把碎石鋪到高牆結冰的走道上,即便有白閃相伴,這依舊是件既簡單又無趣的事,但步揚影樂得如此。
倘若天氣晴朗,站在高牆之上,彷彿半個世界盡收眼底,更何況這裏空氣向來清新凜冽。
他可以在此靜靜地思考。
而當他上來的時候,發現海叔和青丘有病也在,青丘有病來了流放處之後,長與海叔為伴,來的最多的地方,便是這世界盡頭的高牆。
“哈哈,納蘭家的胖小子也來了流放處。”青丘有病看見步揚影過來說到,“看起來你們相處很不錯,但你別指望他爹納蘭鋼鋒會感恩戴德。”顯然,青丘有病立於高牆,看到了下面發生的事。
“他爹是納蘭鋼鋒,我還是這才知道,”步揚影放下石子桶說到,“怎麼,你認識?”
“想想吧,那小子一定是七國最胖的傢伙,卻一無是處,”青丘有病顯然看出步揚影的不悅,接著說到,“你別這麼看着我,這話可不是我說的,他那小子他爹說的。”
“他也是私生子或養子?哪有親爹這麼說兒子的。”步揚影不解。
“海叔,你可以解釋給這小子聽。”青丘有病把話頭拋給海叔。
“這個說來就傷感了,納蘭家族是南境慕容世家下屬的封臣,這胖小子是如假包換的納蘭家族親兒子,而且是長子,是要繼承他父親爵位的,”海叔邊說邊望到牆下,看見下面納蘭無敵正搬運行李領取禦寒物品。
“他爹納蘭鋼鋒給兒子起名無敵,可想當年對這小子是何等看重,寄予何等期望。”海叔邊說邊輕輕搖頭。
“那怎麼來了流放處?”步揚影問。
“這個我只能是猜測,具體只有那胖小子知道,但他爹納蘭鋼鋒是個無比要強又勇力過人之人,恰恰這納蘭無敵肥胖懦弱,並不如他心愿,前兩年聽說納蘭家族又添了個兒子,想必納蘭家族的爵位又有了新的傳人,哎,而他,他還能去哪呢?”
“這,這也太荒唐了。”步揚影說。
“荒唐?小子,你是在北方冷風裏呆久了,你真該去七國到處轉轉,試試看能碰到什麼不荒唐的事不?”青丘有病插口。
“哎,他還自己承認自己是窩囊廢。”步揚影無奈地搖搖頭。
“這簡直顯而易見,”青丘有病說,“只要不瞎的人都這麼認為。”
“你怎麼看?”海叔來問步揚影。
“大部分人寧願否定事實,也不願意麵對真相,這世界太多逞英雄的膽小鬼,但能像他這樣自承窩囊的還真需要點古怪的勇氣。”步揚影說。
海叔笑而不語。
步揚影不再和二人閑聊,他來到高牆還有他的工作。
他提着石子走向高牆的一端,開始鋪設石子,他的肩膀還在疼,因此拖慢了進度,他的內心荒涼而哀傷。
自己是因為找不到父母而來到流放處,而生在世家的納蘭無敵,父母俱在,居然也來到此處。
難不成繁華的七國,熙攘的世間比這世界盡頭的冷風還要寒冷?
等步揚影鋪完四桶石子,已是夕陽慘淡,海叔和青丘有病不見蹤影,想必依然早回。
步揚影逗留在高牆之上觀看日落,看着夕陽把西邊的天空染成一片血紅,直到夜幕低垂,他才收拾鐵桶,走回鐵籠,走迴流放處。
他帶着百閃走向伙房時,晚餐已差不多結束,一群流放處的兄弟們正聚在火爐邊喝着燙過的酒,賭起骰子。
他的朋友們坐在西牆下的長凳上,笑作一團。
小眼木生正繪聲繪色地說著故事,木生曾跟着戲班流浪,擅長模仿各種聲音,聽他講故事,如同身臨其境,他一會模仿官吏,一會又變成豬佬,當他學起酒館女侍或待字閨中的秀女時,那高亢的假音每每讓大夥笑的淚流不止,而他裝起太監則像極了極度誇張化的林莽教頭。
步揚影和大家一樣喜歡聽木生胡鬧,儘管已經聽了很多次。
但這次,他沒有加入眾人。
因為離眾人遠遠的東邊牆角里,納蘭無敵孤獨地一人獨坐,冷冷清清。
步揚影帶着他的狼,朝納蘭無敵走去。
步揚影在他對面坐下時,無敵正吃着廚子們為晚餐準備的最後一個豬肉餡餅。
胖男孩看見白閃,兩眼睜的老大。“這是狼?”
“是北冥雪狼,”步揚影道,“你可以叫他白閃。”
“這是頭母狼,”胖男孩看了一眼白閃認真地步揚影說道,“它至少能長到三米長,恐怕還能更大,老天,這種狼都消失一千年了,你怎麼得到它的?”
胖男孩忍不住伸手去摸白閃,白閃伸舌頭舔粗胖手指上的油漬。
步揚影一呆,他從未見過白閃如此善待一個陌生人。
兇悍敏銳著稱的北冥雪狼對這個臃腫肥胖膽小懦弱甚至被父母掃地出門的棄兒變現出非凡的禮遇。
步揚影靜靜地看着,他明白,人會看走眼,但他的狼不會。
如此看來,這個納蘭無敵一定有他未被人知的過人之處,在風雨飄搖的七國,在大劫臨近的亂世,這個胖男孩,該走出怎樣的傳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