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狼行 第三十一章 步揚明的覺醒
他不斷下墜,彷彿經過了好多好多年。
快飛把,一個聲音在黑暗中低語,然而步揚明不知該怎麼飛,只能任由繼續下墜。
蘇北河老師從做過一個泥娃娃從城牆扔下,步揚明記得那泥娃娃摔得粉水碎骨的模樣。當日他曾說:“我不會摔下去。”而現在,他繼續下墜。
四周一片混沌灰濛,看不清地面究竟有多遠,但他可以感覺到自己掉落的速度有多快,也不知道下面有什麼在等着自己。
即便在夢中,你也不可能永無止境地這麼一直掉下去。
趕快醒來!那聲音喊。
置身半空又暗又冷,沒有太陽,也沒有星辰,只有迎面撲來的大地和灰霧,還有陌生的細語。
或許,你應該想辦法飛。那聲音說。
“飛?我不會啊,我又沒翅膀。”
那可說不定哦,或許你可以像我一樣。
那聲音又細又尖,步揚明四處張望尋找聲音源頭,最後在胸口發現一隻雪鴉,兩隻圓圓的小眼睛正看着他。
雪鴉踏着他的胸口隨他一起墜落。
“幫幫我。”他向雪鴉求助。
“你有玉米么?或許吃飽了我能想到辦法。”雪鴉說。
步揚明只好用一隻手去摸索口袋,把玉米撒在胸口,雪鴉開始在他胸口啄食。
“你真的是雪鴉?”步揚明問。
“你真的在下墜?”雪鴉反問。
“這只是一場夢,我摔到地面自然就醒了。”步揚明說。
“呵呵,傻小子,這不是夢,摔倒地面你就再也醒不來了。”雪鴉說完,仍然去吃玉米。
步揚明扭頭下看,灰霧散去,他可以看見白雪皚皚的連綿峰巒,銀色河流在翠綠樹林中留下蜿蜒曲折的絲線。步揚明看着即將到來的地面,哀傷起來。
“難過是沒有用的,我說了,你要飛起來。你看,像我這樣。”雪鴉怕打翅膀,在步揚明頭頂盤旋。
“你有臂膀,我又沒有。”步揚明說。
“翅膀從來不止一種,你這麼聰明,應該懂。”
這時,步揚明越掉越快,朝地面急速撲去,冷冽的風在耳邊呼呼作響。
“快飛吧。”雪鴉說。
“我不會飛,真的不會。”
“你現在不就在飛?”
“不,我在繼續下墜。”步揚明說。
“你說的沒錯,但所有飛,都是從下墜開始,”雪鴉說,“往下看。”
“不,我不能臉朝下摔死。”
“往下看!”雪鴉的命令斬釘截鐵。
步揚明只好轉過身面向大地,他睜開眼睛。
整個世界攤在下方彷彿一副五彩斑斕的壯麗油畫。
他在他今生所未達到的高度放眼七國!
遠望!遠望!這本就是他最大的嚮往,命運的輪盤居然在他蒙受巨大災難之後悄然呈上這份珍貴禮物。
油畫般的世界清晰無比,他甚至忘卻了恐懼,忘卻了自己仍在下墜。
天下盡收眼底。
步揚明以翱翔的雪鴉之姿俯瞰北冥城,原本高聳的塔樓竟顯得矮胖,城牆則成了泥地上的線條。他看到蘇北河老師皺着眉頭盤算賬務;他看見哥哥步揚飛在校斗場練習劍術,手裏拿着精鋼打制的真正武器;他還看見北冥城自己跌落的那棵神樹,樹葉在冷風中沙沙作響,當它發覺步揚明看着自己,它也揮舞枝條,定定回望步揚明。
向東望,他看到一艘帆船乘風破浪,水手奮力划槳,企圖穿越暗礁灣,他看見母親獨坐船頭,手裏緊握着一把帶血的匕首。步揚明還看到一陣暴風正在船的前方形成,那是一團翻滾的黑暗烏雲,充滿無邊的雷霆閃電,但水手們渾然不覺。
向南望,光明城巍峨的城牆高聳入雲,父親臉上佈滿烏雲,為政務瑣事累的焦頭爛額;大姐步揚琳六神無主地四處走動,淚流滿面;二姐步揚楠在僻靜處揮舞她的小劍,劍法比上次見又進步不少。
向西望,他的視線穿越西海沙漠,直達草原深處,直達裏海和鷹城,那廣闊的草原上跑動着成千上萬的駿馬,騎兵們揮舞圓月彎刀如同刀山。
最後步揚明向北望去,看見閃亮如藍色水晶的絕境高牆,看到二哥步揚影孤獨地睡在冰冷的床上,溫暖和熱度的記憶漸漸消逝,皮膚也隨之蒼白而結實;看到青丘家的瘸子在和一個老者聊天,他還不時地擺動他的黑杖。
他眺望高牆之外,眺望世界的盡頭,視線穿過無邊無際、白雪覆蓋的森林,越過結冰的河岸,以及看不到任何活物蹤跡的死寂冰原,他不斷北望,望向世界盡頭的光幕,然後繼續向北,朝那寒冰核心望去,這時,他不禁恐怖的叫出生來。
“知道了吧,活着未必是件好事。”雪鴉站在他肩頭說。
“為什麼?”步揚明不解地問,他仍然在下墜。
“因為凜冬將至,大劫已臨。”
步揚明扭頭去看雪鴉,雪鴉也看向他。他驚奇地發現這雪鴉居然有三隻眼睛,第三隻眼睛裏充滿恐怖的幽瞳。
步揚明再度下望時,如今下方空無一物,唯有冰雪、寒冷和死亡,在一片冰凍的荒原上,插滿了鋸齒狀的藍白冰針,如同立地的飛矛,正等着他的到來。
死神已向他揮舞收割生命的黑色鐮刀。
“小子,就是現在,不是飛,就是死。”雪鴉催促。
“當恐懼來臨,你們要有足夠的勇敢。”步揚明想起父親的話,是的,足夠的勇敢。
他沒有翅膀,但還有手臂。
他迎向地面,伸展手臂。
看不見的翅膀如鼓脹的風帆,充滿空氣,將他帶向高處。下方可怕的冰矛快速消退,天地蒼穹再次豁然開朗。
步揚明空中翱翔,“我在飛!”他驚喜地叫。
“我看的見。”雪鴉說完,拍這翅膀飛到步揚明面前,用尖喙狠狠啄進他額頭中央、兩眼之間的地方,步揚明感覺到一陣尖銳的疼痛。
“你幹什麼,裏面沒有玉米。”他大聲抗議。
雪鴉並不理會,繼續它的工作。
步揚明疼痛直至昏厥,原本籠罩着他的天地及灰霧開始旋轉,他努力保持清醒卻根本做不到。
如同黑色布幔被一把掀開,雪鴉赫然不見,眼前是個白髮老嫗端正水立於窗前,看着好面熟。
接着步揚明明白過來,自己正身在北冥城,在自己所居住的高塔房內,那白髮老嫗是日常照顧自己的容媽媽。
容媽媽驚喜的把一盆水掉落於地,她根本顧不上摔破的盆子,雙膝跪倒倒望向門外北冥城的天空:“佛祖保佑、菩薩顯靈,謝天謝地!佛祖保佑、菩薩顯靈……”
然後容媽媽起身,甚至遺忘了步揚明一般,她逕自奔下樓梯,一邊高喊:“醒了、醒了、小主子醒過來了……”
步揚明摸摸雙眼之間,剛才雪鴉啄過得地方還火辣辣地疼,但額頭像是並無痕迹,既沒有流血也無傷口,他覺得虛弱又眩暈,試着想下床,卻動彈不得。
剛才的一切,彷彿做了一場離奇的夢。
步揚明靜靜地躺在那裏,他感覺不到自己的腿。
他面無表情神情恬淡,這是他的現實,他必須接受這些,或許在離奇的夢中,自己已然接受了這一切。
就在這時,床邊有了動靜,有個東西輕輕跳上了床,用一雙金黃燦燦的眼睛,看着他。
這是他的狼,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小狼已經長得好大了。他伸出枯枝落葉般的手撫摸狼。
步揚飛拋下手中的鋼劍,蘇師傅拋下手中的賬本,他們奔北冥城的高塔而來,兩人上氣不接下氣衝進房間時,狼正在舔步揚明的手指。
步揚明抬起頭,一臉安詳地說:“哥哥,我想好我的狼的名字了,我要叫它“明天”。”
“醒了就好弟弟,醒了就好,”步揚飛揉搓着雙手難以抑制的激動,“媽媽很擔心你,她一直守着你,但她前幾天剛剛出門離開了北冥城,她要知道這個消息,准能歡喜瘋掉。”
“嗯,我知道的哥哥,媽媽繞東面走,走水路現在正在海上漂泊,晚上可能會遇到風暴,我們應該為她祈禱。”步揚明淡淡地說。
步揚飛則一臉驚奇,望着剛剛醒來的弟弟,他和蘇北河交換了一下眼神,疑惑是誰把消息透漏給了弟弟,可又有誰比他倆先到呢?
“我這就放出雪信子去光明城,老主子知道消息不定有多高興呢。”蘇北河說。
“蘇師傅,拜託你給流放處也送去消息,我二哥在流放處,我想他也想收到這個消息,”步揚明說完看向哥哥步揚飛,“可以么?哥哥?”
“當然,弟弟,這樣最好,步揚家族榮辱與共。”步揚飛說。
容媽媽也喘着粗氣爬上高樓,手裏挎着一個食盒,進了門,眼含着淚:“小主子,你可醒了,餓不餓?”她打開食盒,取出步揚明最愛的松子糕。
步揚明結果咬了一口,香甜可口的味道充滿口腔,他咽下一口看着步揚飛問:“哥哥,我再也不能走路,不能騎馬了么?”話音語調安詳平和。
步揚飛幾乎落淚,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弟弟。
“小主子,我會親自為您打造一輛手推車,您想去哪裏我可以推着您去。”蘇北河心裏一陣酸楚,這可是他畢生最得意的弟子。
“謝謝蘇師傅。”步揚明淺淺一笑。
容媽媽打開塔樓的窗,這是步揚明一貫的要求。
窗外的天空,北風凜冽,霧氣陰霾。